第58章

石詠那裡, 完全不知道他適才在人羣中看見的那個身影,到底是不是趙老爺子。

他原本想着趙老爺子身體有些不便, 走動不快, 應該比較好找的, 可是來來回回找了好幾遍都沒找到, 他開始漸漸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可也依舊沒停,只在清涼寺山門附近轉悠, 見到有上年紀的人過來, 都上去瞅一眼。

就這麼一直到夕陽西下,日暮時分, 禪房那邊, 慧空師太領着妙玉,將賀郎中、賈雨村等三人一起送出來, 自己立在階前拜別。

陸文貴見其餘兩人興致都很好, 便說:“今兒晚上我做東, 給賀大人餞行!”

賈雨村與賀元思都應了,陸文貴又想請上慧空與妙玉師徒,被慧空師太婉拒了。

三人別過慧空師徒, 這師徒兩人立在清涼寺山門跟前, 目送三人遠去。慧空師太原本面上掛着笑,漸漸地笑容斂去,面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師父,您這是怎麼了?”

妙玉在一旁, 略有些擔心地問。

“爲師在想那個年輕的小吏,姓石的……”

慧空輕輕嘆出一口氣。

“他就只會胡言亂語,得罪師父!”妙玉想起來,還有些氣咻咻的。

“沒,”慧空沒在意妙玉的神情,反倒是鎖着眉頭說:“相反,這世人啊,並不是人人都像他這樣,能爲旁人着想一二的。”

妙玉不接話,慧空只靜靜出神,一個人自言自語往下說:“爲師聽了他的話,反倒覺得被問住了,只想,學了這麼多年的先天神數與周易占卜,我爲什麼不像他所說的,爲自己算上一卦?”

“後來爲師才明白,我能算爲旁人起卦,爲旁人推演氣運,這都易如反掌,但卻沒法兒算清楚自己的——”

她說到這裡,低頭笑笑:“師父絕不信什麼天機不可泄露,會有損壽元的鬼話。可是說到底,只緣身在此山中啊!”

妙玉能覺出師父情緒不高,煞白着臉站在師父身旁,心中有些慌亂,一時便都將石詠早先怎麼“嘲諷”她的話都給忘了,伸手扶着慧空的手臂,陪着她慢慢走回借住的禪房,低聲說:“師父,妙玉陪您打坐去!”

妙玉堅信多年來養成的打坐與禪定習慣,能讓“心火”消減,這一切煩惱,晚上打坐一回,就會好了。

第二天,賀元思帶同石詠,向江寧織造陸文貴告別。

這邊從清涼山別院又將官員和女眷們的行李浩浩蕩蕩地運到下關碼頭那裡,兩處路途略遠,折騰了小半天。

陸文貴也一樣奉上程儀,石詠一見,又是二十兩白銀。只是除了銀兩之外,就再沒別的了,什麼土儀特產之類,一概全無。江寧這邊與蘇州織造的殷勤招待兩下里一比較,簡直天差地別。

不過石詠對陸文貴更欣賞些,兩位史侯雖然能送上一大堆“贈禮”,但是總透着“你必須回報我”的態度,叫人怕怕的。而陸文貴這裡一切都是公事公辦,非常標準,反而不會叫人想多了去。

除了陸文貴以外,賈雨村也帶同家眷前來送別。賈雨村自行與賀郎中說話,而賈雨村的夫人卻去陪着賀郎中新納的如夫人紅菱。

旁人殷勤話別,石詠則百無聊賴,候在一旁,一眼瞥見賈雨村身後有個門子,看上去甚是眼熟,好似昨天下午在清涼山山腳下哪裡見過的。

閒話少敘,從金陵出來,賀元思與石詠這趟差事就算是跑完了。算算時間,他們大約將將在三月十八萬壽節前後趕回京城。不過也不要緊,這邊各處的貢物已經上路,往京中運過去,這就是幾處織造和漕運的事兒,與他們無關。

賀元思登時記起揚州的林如海。

這位賀郎中,是真心仰慕林如海的才學,想要結交。與此同時,林如海手握兩淮鹽政,也是極爲緊要的地方大員。賀元思雖然沒有把握自己能籠絡得了,可畢竟有微山湖那件事情在,交情總是能好好攀一攀的。

於是賀郎中當即決定沿運河北上的時候,路過揚州,在揚州泊上半天,好讓他去再見一見那位林大人,好生談一談京中的“時局”。

石詠聽說,也正合他的心意:這不還得去和賈璉會合麼?

等到內務府官船抵達揚州的時候,賈璉已經到揚州好幾天了。

早先賈璉在夏鎮處理璃官的後事,再加上他又受了傷,等到過了頭七,才慢慢地南下揚州。

待見到林如海,賈璉的傷處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精神也健旺了不少,只是他突然開始潔身自好,岸邊碼頭的私寮子、揚州那麼多風月場所,他竟都絕足不敢再去,只清心寡慾地過日子。旁人還好,他身邊一直跟着的興兒心裡暗暗納罕,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這位二爺,別是有了什麼難言之隱吧。

賈璉哪裡知道身邊跟着的小廝肚子裡有這麼多彎彎繞,他只管去拜見姑父林如海。

林如海早聽黛玉說起,賈家夾在年禮裡送回來的古籍珍本,就是這位表兄特地去挑選購置的。林如海對這個內侄兒印象不錯,待見了面,更覺得賈璉一表人才。

然而叫到書房一問,賈璉就露餡了。林如海這才發現,京中那邊,也不知怎麼教的,這麼大的人了,竟然不讀書。

林如海出身書香之族,林如海自己又是前科的探花,怎麼能接受子弟不讀書這種事兒,當即苦口婆心地教導:像榮府這樣的人家,長房嫡子,上面沒有哥哥,的確是不用靠科考出仕,但是聖賢書不可不讀。

榮府已是長房賈赦襲爵,如無意外,爵位也的確會落到賈璉頭上。然而區區一個民爵又如何?賈家要維持家族興盛,必須有靠得住的子弟能撐得起這個家。

林如海問了讀書,賈璉不行,又問了幾句經濟庶務,賈璉倒是答得飛快。林如海頗有些無奈,知道這個內侄年幼時賈家疏於管教,本是個聰明的,卻誤了學東西最好的時候。

“你姑姑在世的時候,也經常提起你!”林如海試圖勉勵賈璉。

事實上,賈敏在世的時候,與榮府書信往來,提及內侄,還是提到寶玉多一些,畢竟只比黛玉大一兩歲,賈敏自然關切。而長房那邊,因賈赦嫡妻過世,之後又續絃,賈璉和他一個庶弟,總是處於無人問津的狀態。

直到今日林如海見到長大了的內侄,才暗暗惋惜。

不過他是個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法子。

賈璉雖說不肯讀書進學,但不管怎樣,早年間也是將四書五經大概齊讀過一遍的,字盡認得,書本子也能讀得通順,問題只在於讀不進去。

於是林如海大筆一揮,列了一張書單出來,交給管事,讓內院替他將書本都尋出來。內院那邊動作極快,頃刻間,就已經將書全送了出來。

賈璉目瞪口呆地見姑父將一大捧書連書單一起交給自己,心想內院那裡,估計是林表妹在管着這些事兒,難怪如此迅速。

林如海囑咐賈璉,每日讀書一個時辰,不懂的要記下來,懂了之後領會的也要記下來,回頭將記下來的文字寄到揚州,他這個做姑父的,不管有多忙,都會幫他批閱。

“璉兒,你莫要以爲這是強人所難。讀這些書絕不是爲了什麼考試進學,而是爲了以後你做官出仕的時候,懂得些聖人的道理,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此外還有一句話,物以類聚,人以羣分。你將來真正進了官場就知道,多讀些書,涉獵廣泛,哪怕看着只是雜學,對你將來,也只有好處。你二叔……”

林如海說到這裡,急忙住了口。

賈璉一聽,心裡暗暗偷笑。

他家二叔賈政爲人最是“方正”,恐怕是除了“聖賢書”之外的東西沒有半點涉獵,因此在官場上也確實不怎麼吃得開,只有家裡那些清客相公願意捧着他。

“姑父,小侄明白了。多謝姑父費心指教!”

賈璉向林如海躬身道謝的時候,腦海中突然回想起老國公爺還在的時候,曾對自己的教誨,這般關切之情,與眼前的姑父無異。想到這裡,賈璉心裡溫暖:什麼人對他是真的好,他賈璉,沒那麼傻,還是看得出來的。

只是這決心下得容易,賈璉捧着書本昏昏欲睡的時候才覺得做起來好難。

他是個耐不住寂寞的,身邊沒了女人,熬了這許多天之後,再熬一夜似乎都是難熬,晚間孤枕難眠、輾轉反側,實在睡不着之際,只得爬起來,捧着姑父送給自己的書本,逼着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讀,遇上不懂的,就真的拿筆記下來。如此一來,漫漫長夜,他熬不了一個時辰就躺回榻上去呼呼大睡,那裡還有功夫去忙“別的”。

衆人都不曉得賈璉的變化,只有興兒欲哭無淚:回家去二奶奶要問二爺晚間都做什麼的,他若是答“挑燈夜讀”四個字,二奶奶能信麼?

內務府官船抵達揚州以後,賀元思與石詠兩人抽了個半天的功夫在揚州停留。

因他們上回從揚州走得急,林如海未能一盡地主之誼,臨別時也未趕得及奉上程儀贈禮,這次正好補上。加上賈璉也在,收拾了賈家座船,準備與石詠他們一道結伴上路,衆人便在揚州短暫地聚了聚。

賀元思見賈璉回京,只他和興兒兩個,坐一艘空蕩蕩的官船,動了心思,將賈璉叫到一旁,私下請託,想問問能不能借船來用。畢竟他紅菱姨娘那裡,座船雖大,上面也有二十幾號人,着實太擠。賀元思的意思,請賈璉到內務府官船來,將賈璉的船借給女眷們,女眷們分乘兩船。這樣女眷們能住得鬆快些,回頭大船吃水淺,路上也好走些。

賈璉是個爽快人,聽賀元思開口相請,只搖搖手說:“這有什麼?值得大人這樣鄭重相請?賈璉自當從命的。”

他當即命興兒快馬趕到東關碼頭,去通知自家的船工,並且去挪行李去了。賀元思見這璉二爺這樣痛快,心生好感,又費了不少口舌,連連稱謝。

這一次路過揚州,賀元思與石詠沒有留在城中歇宿。官船在東關碼頭停留了大半日,等各處人員重新安排,各自安頓好了,又將林府給賀石二人的贈禮與給賈府捎去的東西裝了船,這才準備出發。

這期間船上女眷們覺得有些無聊,便齊聚在最大的那艘座船上,請了慧空與妙玉師徒過來。紅菱與同行的那五名女子曾經在清涼寺求過籤,這時請了慧空師太幫她們解籤。

與此同時,妙玉則向船家借了風爐,爲船上那些女眷們烹茶。

“妙師父烹的茶是最妙的。”女孩子們這幾天已經與妙玉師徒處得熟悉了,紛紛送上讚許。妙玉聽了,臉上不見什麼笑模樣,脣角倒是微微擡起,可見與這些年輕活潑的女孩子們相處,她自己的心情也頗爲舒暢。

慧空師太人情通達,言語詼諧,解籤的時候大多撿些好聽的說,令這幾名女孩子多少忘卻了心中的惶恐,對往後京中的生活則多幾分好奇與期待。

少時妙玉烹了水,沏了茶,親手將茶壺與茶具一起送進客艙。

她事先爲衆人備下了茶具:給紅菱姨娘的,是一隻成窯五彩小蓋鍾,給其餘五女的,則是一色的官窯脫胎甜白蓋碗。妙玉的師父慧空師太,則是用自己常用的一隻綠玉斗。

妙玉這麼準備,有她的道理。

紅菱雖然原本身份不高,卻是賀元思的如夫人。這裡所有人,名義上都是“依附”紅菱,一起北上。而史侯府送去京中的五名女子,所用的器皿自然該是一樣,薄待了哪一個都不行。

妙玉的茶甫一奉上,茶香撲鼻而來,人人都贊好。

五女中有一人開口詢問:“妙師父,這是什麼茶?這麼香?”

妙玉微笑,說:“五姑娘先嚐嘗看,喜不喜歡!”

人人便都低下頭去,品嚐這難得的香茗。只是紅菱矜持,見自己的杯子與旁人的不同,便眼帶詢問,擡眼看向妙玉。

妙玉剛要點頭,船艙裡進來一名婦人,見了這些女眷坐在一起正在品茶,便跑過來,一面跑一面說:“紅菱奶奶,姑娘們,怎麼有好茶卻不叫上我?”

她朝桌面上一張,見紅菱面前還放着個五彩的小茶盅,當下一伸手就託了過來,說:“我最懂茶的,喝了就知道是什麼!”

她託着茶盅,悶了一大口,茶汁在口中漱了漱,一揚脖,全吞了下去,瞪着眼道:“好香的茶,這莫不是貢品洞庭碧螺春?”

來的這人,不是別個,正是史家派來服侍五女上京的管事娘子。她夫家姓吳,丈夫是史家大管事,一直在京中料理史家的幾處產業,順帶看宅子。吳娘子這次靠了丈夫的面子,才領了差事送這五個女孩子上京。

這吳娘子爲人油滑,慣會看人下菜碟的。她敢搶紅菱的茶,就是因爲紅菱原本只是史家買來娛賓的彈詞歌女。在吳娘子眼裡看來,若不是因爲史家,紅菱現在也不會有這個“姨奶奶”的身份,史家是紅菱的大恩人,而紅菱在史家人眼前,應當依舊伏小做低、感恩戴德才對。現下不過是吃她一碗茶,算得了什麼?

紅菱見到吳氏如此,面子上有點兒掛不住,漲紅了臉訕訕的。

五女之中那位年紀最小的五姑娘,倒是之前與紅菱相熟,當下將自己飲了半盞的茶杯遞給紅菱,笑着說:“姨奶奶若是不嫌棄,就嚐嚐我手裡的?”

紅菱哪裡敢嫌棄——在她們那隻官船上,教規矩的精奇嬤嬤每天耳提面命,教導這五名女子,告訴她們將來到京中是要去侍候貴人的,萬萬不能行差踏錯。紅菱天天都聽在耳中,不敢怠慢了她們姐妹。五姑娘照應紅菱,紅菱感激還來不及,當下就着五姑娘手裡半盞殘茶吃了,覺得清香滿口。

“這是……冬茶?”紅菱熟悉這種茶味,只是冬茶極少能出這樣馥郁的茶香,

妙玉點點頭,低頭說:“貢品洞庭碧螺春新茶還未上!這是用特殊手法炒制的冬茶。”

吳氏見妙玉肯定了紅菱,不服氣地說:“新茶未上?新茶上了也是貢給宮中的,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吃着?不過啊,貢茶碧螺春我在侯府裡也嘗過,那東西可金貴着,幾十兩銀子一斤,尋常人自然吃不起!”

她說着將喝掉一大半的五彩小蓋鍾隨手頓在桌上,起身出去,嘴裡還不忘嘀嘀咕咕幾句,什麼“不要忘了自個兒身份”之類。

紅菱與五女一道擡頭,帶着同情與安撫的眼神望着妙玉。慧空師太則臉色如常,低頭吃茶,剛纔那一切,彷彿根本不曾與聞。

妙玉神色不變,隻立在桌旁,眼中望着那一隻吳氏飲過的五彩蓋鍾,眼神漸冷。

少時衆人飲過茶,有船孃過來幫妙玉將座上的茶具都收了,端出去要洗。妙玉對船孃說:“那隻五彩的別洗了,就放在這兒吧!”

船孃“哎”了一聲應下,將那隻成窯五彩小蓋盅連盅蓋一起取出來,放在艙房桌面上。

妙玉取了一隻帕子,墊在手上,將那隻成窯五彩蓋盅託着,走出艙房,來到船舷邊上。

恰好這座船的船舷正挨着內務府的官船。妙玉低着頭,望着手中這一隻精美的成窯茶杯,冷不防耳邊有人招呼:“妙玉師父!”

妙玉一擡頭,見正是石詠。他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手裡這隻成窯茶杯,眼中露出驚訝的神色。

妙玉原本有些猶豫不決,她心裡知道自己並不是真的討厭這隻杯子,只是因爲討厭用過這杯子的人,一時遷怒而已。可是一見到石詠,見到石詠盯着她手裡的成窯杯,不知怎地,妙玉心頭一股氣涌上來,牙一咬,就將手裡的杯子往船舷外面運河裡一拋——

“你這是在做什麼?”

對面石詠震怒了。

他剛剛見過林如海,向這位林大人道別之後,與賀元思和賈璉一起回到內務府官船上。剛上船,就見到對面座船旁妙玉手中墊着帕子,託着一隻五彩小蓋盅。

石詠還未完全看清那杯子表面的鬥彩紋飾,心中已經激動起來。

成化年間的五彩瓷杯啊這是!

石詠心裡先入爲主,知道原書中曾寫過妙玉給賈母奉茶時送上的就是一隻成窯五彩小蓋盅。再加上這一類的古瓷見得多了,石詠更認定了此刻妙玉手中,不是別的,就是一件成窯五彩的精品。

要知道,即便是在清初康熙年間,成窯瓷器已經極受人推崇,“成杯”最貴,而五彩更貴於青花。待到了石詠曾經的那個時代,成化五彩早已成爲至寶,在一次拍賣會上,一隻成化年間的五彩雞缸杯曾被拍出了兩億元的天價。

眼前這隻五彩小蓋鍾,就算是沒有成窯五彩雞缸杯那樣金貴,打個對摺,也有一個億啊!

待見到妙玉纖手一揚,就這麼生生將這隻小蓋盅朝空中一扔,石詠大吃一驚,毫不留情地斥了妙玉一句,隨後已經轉身衝上岸,甩下鞋子,捲起褲腳,就沿着東關碼頭岸邊的石階往水裡跑。

妙玉在對面座船上也是看得大驚失色,見到石詠奔着早春冰涼的河水就下去了,她也顧不得身份,奔到船頭,衝着石詠大聲喊:“石大人,這隻茶杯我不要了,請別去撈了!”

石詠聽而不聞,心想,開玩笑,一個億呢!

這樣珍貴的瓷器,扔一件,世上便少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