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賈大人, 不如咱們都不要兜圈子了,開誠佈公地說實話?”石詠直起脊樑, 抱着雙臂, 冷冷地看向賈雨村。

賈雨村吞了一口口涎, 勉強讓自己鎮定, 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年大將軍想要的,其實是我家祖傳的二十柄舊扇子,是也不是?”石詠果斷攤牌。

賈雨村點頭, “是!”

“他即便搶這二十柄扇子到手, 也不知道這扇子該怎麼用,所以讓你來誆騙我, 讓我將關於這扇子的一應秘密, 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你,是也不是?”石詠繼續問。

賈雨村:所以到底是我來問你, 還是你在審我?但是他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 道:“是!”

石詠笑道:“所以你拿了一捧雪來見我, 要我相信如果我不合作,拒不說出關於這扇子的秘密,你們就會讓我攤上個抄家問罪的大禍, 是也不是?”

賈雨村見石詠當真是“開誠佈公”, 頓時笑了,又點點頭,算是一概承認:“茂行兄,老實對你說吧, 適才是我不好,說了些還未發生的事兒,但我須提醒你,聽我說的那些,你不也是……怕的嗎?”

石詠笑着罵了一句:“事關家人,你特麼難道就能不怕麼?”

賈雨村也笑:“是,我是凡夫俗子,我也是怕的。可是,石大人,你真的這麼倔強?爲了區區身外之物,家中妻兒老小的安危都可以不顧了?石大人,我勸您,念在家人的份兒上,您還是……”

賈雨村不知不覺地用上了敬語,不知爲何,他越是勸,越覺得心底發慌——石詠的態度太過深不可測了,而今日之事,他越發覺得哪裡不對。

石詠緊緊地盯着賈雨村:“賈大人,很感謝你今日前來做說客,並帶消息給我……”

賈雨村望着石詠面前放着的那枚玉杯,一時間心裡直發毛:石詠哪裡是感謝他帶了消息來,分明是感謝他帶了這枚玉杯出現,而帶消息給石詠的……哪裡是他,分明是這枚玉杯麼!一想到這兒,賈雨村不由得連腿肚都漸漸抖了起來,原本想再將這枚玉杯收起帶走的,卻不知爲何他再也不想碰那枚妖物。

石詠繼續盯着這一位,道:“但好教賈大人放心,但我石詠天性如此,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心裡有底,這一場較量,我一定會贏。”

他早已拿定了主意,這條路雖然註定先抑後揚,但若是他走得好,便可永保不再受年羹堯賈雨村等人騷擾,世人也不會再覬覦他石家的幾件珍物。所以他將這條路走得一往無前,這番話他亦說得十分霸氣。

石詠話一說完,忍不住扭頭望向桌面上那枚玉杯,臉上剛硬的表情也換了去,反而衝玉杯得意地一笑,說:“一捧雪,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話說得很硬氣?”

賈雨村見了這副場景,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腳步踉蹌,從室中奪路而出,心中唯有一個字——“妖物,是妖物!”他差點就喊出來了。

“沒用的東西!”年羹堯急着進宮面聖,聽了年富轉述,冷然道:“那個姓賈的,看着精明,實則婆婆媽媽,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姓石的炎炎大言,裝神弄鬼,唬他兩句,就嚇得什麼似的了。”

年富問:“父親打算怎麼辦?”他們父子一般,心氣兒一樣高傲,對石詠根本不屑一顧,也從沒將賈雨村放在眼裡。

年羹堯任由侍從幫着穿上官袍,將衣釦一枚一枚繫好,一邊回答年富:“根本就不需費那麼多的事,直接告他私匿前朝大內珍物,算是逾制,家產直接抄沒,人直接下刑部大牢,嚴刑峻法之下,還有什麼不肯說的?”

沒有半個字廢話,年富已經全明白了,登時笑嘻嘻地道:“父親說的是,這般將人好吃好喝地養在步軍統領衙門,難道還當個菩薩供着不成?”

年羹堯點點頭:“是這個理兒,我今日面聖,便提此事。明日這扇子的事兒就結了。”

年富緊跟着問:“父親,前兒個夜裡咱們的人潛入石宅,只尋到了那枚玉杯一捧雪,扇子卻一件也不見蹤影。您看,要不要穩妥些,問出扇子的下落之後再向聖上請旨也不遲。”

年羹堯搖頭:“等到皇上下了旨,直接帶人去外城查抄便是。若是石宅裡搜不到,那對不住,忠勇伯府旁的賜宅,海淀的院子,就一起抄。”年羹堯說得乾脆,年富聞言立即點頭,準備去安排。

年羹堯則前往養心殿面聖。雍正此刻正坐在養心殿殿後的小書房內批閱文書,見到年羹堯,雍正推了推鼻樑上駕着的玳瑁邊眼鏡兒,很是歡喜地招呼:“來,亮工坐下!今日是會試之期,朕剛剛拿到了這第一試的卷子,此刻正想找你說說話!”

年羹堯坐在雍正對面,毫不客氣,三言兩語,徑直將石家“藏匿前朝大內之物”的事兒說了,最後道:“皇上,臣冷眼旁觀,皇上自在潛邸時,便對此人青眼有加,時常照拂,但臣以爲,石詠如此行徑,恐怕有負皇上厚望,皇上不宜姑息,當嚴懲不貸纔是!”

雍正聞言,擡頭看了看年羹堯。年羹堯覺得皇帝從鏡片後面看過來,正冷冰冰地打量着自己。這位饒是在疆場上殺伐征戰慣了的大將軍,也忍不住被這凌厲的眼神所懾,不由低了低頭,道:“請皇上明鑑!”

雍正終於嘆了一口氣,將鼻樑上的鏡片摘下,託在手裡望了望,道:“當初朕還在藩邸之時,眼神就已經不大好。石詠還在造辦處當差的時候,就想法子給朕配過眼鏡……”

年羹堯早先的一股氣勢被雍正壓制住了,原本想要再說些聳人聽聞的,聽了這話便怔怔的,再難繼續,只聽雍正淡淡地道:“亮工,朕也一樣記得你,朕在藩邸時,你已是封疆大吏,朕得你之助良多,與石詠所擅長的這等小道不可同日而語。”

年羹堯登時揚起下巴,心道,若論起君臣知遇,世間再比不上雍正與他。石詠那點螢火之光,又豈能與星月爭輝?

“可是朕不明白,你爲何一定要與石詠計較,一貫擺出咄咄逼人的態度呢?朕記得,朕還未登基之時,你已經對石家人不甚待見……”

年羹堯一躬身道:“皇上,臣對石家並無偏見。若非無意得知石家人逾矩私藏大內之物,臣也不會在皇上面前提及此人。”

雍正漸漸提高了聲音,對年羹堯道:“那麼,以前你在嶽鍾琪上表請封的名單上劃去石宏武的名字,是否也是全無偏見?”

年羹堯一時語塞,雍正冷然道:“朕即位之初,就再三提點過你,用人當慎,切忌結黨營私,切忌摒棄打擊異己,而提拔趨炎附勢之輩。你再看看你如今。”

年羹堯萬萬沒想到,自己提起石家藏匿私物,竟然惹來皇帝這樣一連串的反詰,心內不忿,當即道:“臣想那石詠也必是趨炎附勢之輩,否則如何這等年紀便得皇上聖心嘉許,無功得高位,有過亦不察……皇上,臣不明白,請皇上指點臣迷津。”

雍正聽見年羹堯如此傲岸的一番話,坐在他對面,愣是氣得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半晌,自己推開炕桌起身,從書房架上取下一隻寬大的函盒,沖年羹堯笑道:“你說的前朝珍物,莫不就是指的這些吧!”

年羹堯一驚,擡頭見雍正將那隻函盒推到他面前,函盒打開。年羹堯一見那盒子裡的東西,登時愣在原地。

“康熙五十九年,石詠已經將扇子的事向朕和怡親王報備過。當時是朕與怡親王一起將此事稟報了皇考,是皇考命石詠將這二十件舊物妥善處理,成爲今天這般模樣。皇考都從未下過考語,說石家‘私藏前朝大內之物’,朕是沒想到,反倒是你,今日提起這茬兒來了,偏生還這樣咄咄逼人,直欲置人於死地。”

雍正的語氣裡,難以掩飾對年羹堯的失望之情。

石喻在忠勇伯府宗祠跟前的房舍裡靜心備考。這裡果然如石詠所言,甚是安靜,日常無人打擾。伯府的人在富達禮的關照下對石喻的食宿也極爲精心,富達禮說過,若是誰敢怠慢了侄少爺,立即打二十板子拉到莊子上去。

然而石喻還是隱約覺出些不對。原本石詠每天下衙必會到此看望他,但是自從三四天之前就再也沒來過。

石喻問大伯富達禮詢問哥哥的情形,富達禮只說石詠有一樁棘手的公務,要忙個兩三天才有結果,勸石喻稍安勿躁。石喻點點頭,道:“大哥說過,會試那日早上定會來送我的。大哥這兩天忙碌,想必後兒個會騰出辰光,考前能見我一面。”

富達禮登時強笑着點頭,心裡打鼓,想,若是石詠等到會試那日早上還是不能順利脫身,回頭這饑荒可有得打的。

然而石喻還是覺出些不對。在會試之前一天,石喻的三弟石唯隨母前來探視伯府老太太富察氏,婦人們言語裡提起石喻在府裡溫書備考,石唯聽着欣喜,覷了個空子,就溜進院子去見石喻。

石唯比石喻小上幾歲,但一心仰慕兄長,見了石喻,歡喜得像什麼似的。但他不想耽誤石喻休息備考,只問了幾句就不敢再多說,只預祝石喻高中,金榜題名。石喻對這個三弟無甚惡感,當下便走動幾步,將石唯從院中送出來。

豈料孟氏不見石唯,已經開始發急,伯府下人已經都被她指使起來四處尋找。待到石喻送石唯出來,孟氏一見兒子與石喻在一處,連忙將石唯拉了過來,嗔道:“幹什麼去了?”

石唯:“與二哥說話去了呀!”

孟氏從鼻子裡面哼了一聲,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人家,有什麼話好說……快隨娘回去!”

石唯:“娘,您在說什麼,二哥是我親哥,什麼叫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人家?”

石唯還是個不通世情的少年,將這話嚷嚷開,忠勇伯府的女眷,自富察氏老太太以下,全都變了臉色。

而孟氏卻是不屑顧及旁人的心思與臉面。她甚是專斷,伸手一擰石唯的手腕,不再廢話,拉着他就往外走。然而石喻格外敏感,聽了這句話,心裡生出疑竇,回憶起早先石詠一樁樁、一件件的安排,忍不住去尋大伯富達禮,問這一位:“大伯,哥哥明日早上真的回來送我去會試試場嗎?他……他不會是有什麼事吧!”

富達禮還能怎麼着,爲了讓石喻能再好好歇過這一晚,他只能再次違心地安撫:“你大哥說話一向守信,說會來的就一定會來的。對了,石喻,明日進考場的衣物與考籃這邊都幫你準備好了,你隨大伯來看一趟,看看還有什麼缺的。”

富達禮成功地繞開話題,將石喻帶去看他需要的備考物事。

第二天,石喻依舊天不亮便起,準備往京城貢院那裡趕過去。忠勇伯富達禮也一樣早早起了,來到伯府堂前,準備爲石喻送考。

“大伯……”石喻望着富達禮,欲言又止。

富達禮知道他是想問石詠,偏生石詠的事尚未有結果,他一字都不能說,說了着實怕嚇到石喻。“時辰已然不早,你大哥許是直接去貢院外頭等着你了呢?”這位忠勇伯已經實在沒招了,幾乎是連哄帶騙,要將石喻哄去貢院。

“大伯,您對侄兒說實話,大哥是遇到了什麼事?這麼些天,他人在哪裡,身子可好,可有什麼棘手難題是不好解決的?”

石喻一連串問話,真情流露。連富達禮都不得不動容,可是他實在沒法兒安慰,只在心裡暗念:詠哥兒,你那裡究竟如何了?

正在這時,外頭門房來報,說莊親王親自到了,車駕就停在外頭,要帶石喻一段,直接去貢院。富達禮大喜,趕緊道:“你瞅瞅,你大哥日常幫着莊親王辦差的,他必然知道你大哥的情形。”

外頭十六阿哥便隨着一名打着燈籠的伯府長隨一道走進來,一面走一面伸着懶腰,道:“真是折騰死爺了!這麼早就要起來。”

他瞅瞅石喻:“來,你大哥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讓爺不能遲到,要趕了來送你去貢院。要不是你大哥在替爺辦差,爺纔不肯應下這一趟差事呢!”

石喻心頭登時一鬆:“我大哥在幫親王殿下辦差?”

十六阿哥點頭道:“可不是麼?沒日沒夜地忙了好幾天了,爺實在過意不去了,才肯代他跑這一趟的。小石喻,你大哥待你的這份心,爺都看不下去了,還不快隨爺來?嗯,人在這兒了,考籃呢?文書都帶齊了沒有?哎喲,富達禮大人,石詠還讓爺給您捎句話,說是這些日子多虧您照看。這之後您就放心吧,爺等這一陣子忙完了,就放石詠回來!”

富達禮聽十六阿哥那意思,便知道石詠應當是有驚無險了。

他登時衝十六阿哥長長一揖,算是感謝十六阿哥捎來的這個口信,讓他倍感心安。

十六阿哥也不客氣,隨便一揮手,帶着石喻就走,並且攜了石喻坐在自己親王規制的車駕上,一直送到貢院門口。

哪裡來的考生能有這樣的待遇?十六阿哥與石喻一到貢院,監臨與同考官全都迎了上來,都以爲十六阿哥是奉了欽命來貢院巡視的,誰能想得到這位就是來送個考生。

石喻臨去之前,鄭重向十六阿哥道謝。十六阿哥從脖子後頭的領口抽出一柄扇子,倒轉扇柄,在石喻肩頭敲了敲,老實不客氣地說:“不用謝!”

石喻便準備去貢院的龍門那裡排隊等候入場,豈料十六阿哥叫住了他,對他說:“爺知道你大哥一直對你期望甚高,爺也知他有句話想與你說,不曉得他以前有沒有機會說出口。”

石喻恭恭敬敬地道:“請王爺指點。”

十六阿哥盯着他,彷彿看待自己的兄弟,緩緩地道:“你大哥從來都努力想要陪伴你將這人生之路走下去。然而這世間總有些時候,你會一個人走,因爲是你自己的路,你自己的人生!”

他倒轉扇柄,向那貢院龍門內指了指道:“比如在那裡面,旁人便幫不了你,需要你靠自己走下去!”

石喻好像明白了十六阿哥的意思,很認真地拱手,誠摯地道:“謝王爺指點。”

十六阿哥溫煦地道:“沒什麼,我也就是一時有感而發罷了。快去吧,莫要耽誤了時辰。”石喻再次道謝,揮手向十六阿哥道別,自去貢院跟前排隊,自報家門,覈對身份,並通過檢查,確認無半分挾帶,準備步入貢院。

就在此刻,石喻回頭,望向來路。他總覺得兄長此刻應該就在什麼地方默默地看着他。這時候天剛矇矇亮,石喻目力所及,沒見到石詠,倒是莊親王那親王規制的車駕正泊在遠處,還未離開。

石喻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兄長關切的目光其實一直在他心裡,這爲他平添了無數勇氣。石喻便提着考籃,大步流星往龍門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