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年羹堯怎麼都不會待見他, 石詠便也不費那個勁兒去討好年羹堯了,施施然起身, 來到年羹堯面前, 雙手一拱, 淡然地打聲招呼:“年大人!”然後便與年羹堯錯身而過, 自管自走了。
年羹堯反倒愣住了。他回京已經有一兩日,形形色色的官員也見了不少,倒是在是沒見過石詠這樣大大咧咧的年輕官員, 一點兒都不買他的賬。
一時石詠已經走遠了, 年羹堯身邊一直隨侍着的兒子年富忍不住問:“這人是誰啊,竟這樣無禮!父親進京時百官都得跪拜, 他這樣一個年輕官員竟然在父親面前這麼拿大?”
年羹堯眼皮一跳, 心想自己這個兒子怎麼就這麼沒有眼力勁兒的,竟然看不出石詠身上穿的是從二品的補服。以石詠的年紀, 能做到從二品的官職, 就算他不在六部中, 而是在什麼犄角旮旯的地方當差,也是決計不可小覷的。面對年富這個傻兒子,年羹堯淡淡地道:“算了, 也沒有這種說法, 說是在宮中見到上官必定要跪拜的。咱們還有要事,先回府再說!”
年羹堯說畢擡腳就走,年富拉下了幾步,頗有些忿忿不平, 嘴裡嘟噥,小聲道:“要事要事,還能有什麼要事?還不是爲了那個癆病鬼大哥?”
年富口中的“癆病鬼大哥”,自然就是年熙。兩人同父異母,年熙是年羹堯的髮妻納蘭氏所生,是嫡長子,年富是繼妻所生,年富上頭還有一個哥哥叫年斌。年羹堯這次立下大功以後,雍正加恩,年熙早就有了爵位,就輪到了年斌承襲。所以年家三個兄弟裡,就只有年富一個人身上沒有爵位。
年富自己不想着建功立業,偏偏怨上了這位癆病鬼的大哥,覺得要是沒有年熙在,他也已經得到恩賞,身上揹着爵位了。
這次回京,再見年熙,年富覺得自己哪裡有半點不如年熙,偏偏對方早生了幾年,又好死不死地終日拖着病體,佔着爵位。偏生剛纔在年貴妃宮裡,貴妃沒口子地誇年熙有多麼多麼好……
石詠在宮中撞見一回年羹堯之後,行動更加小心,便再沒單獨碰上年羹堯父子。然而朝中關於年羹堯的消息絡繹不絕,多半是關於那“年選”的。早些時候“年選”是關於西面數省的官員任用的,漸漸地年羹堯的手也插到了江南來,有不少陝西官員開始到直隸、江蘇、浙江一帶當官。
因此年羹堯的權勢,已經逐漸蔓延到了全國官場,不少省份的緊要位置上都是年羹堯的私人。同時年羹堯也會指使私人,打擊異己。
此外,年羹堯進京之後,雍正將全國上下的軍政要事都與這一位商議,年羹堯儼然又一位“總理事務大臣”。據說廉親王在宮裡宮外見了年羹堯,都會恭敬行禮,而年羹堯則倨傲不受,屢次徑直從廉親王身邊“越過”。
石詠聽說這個,知道年羹堯行事實在是太過了。年羹堯固然是將廉親王允禩當成了奪嫡之爭的失敗者,可是他卻忽視了一點,允禩迄今爲止,也還是皇帝的親兄弟,更何況允禩在文官中的人望,據穆爾泰說,迄今爲止,還無人能及。年羹堯藐視允禩,無形當中在百官心中又被減了分。
自從年羹堯進京,石詠就時常有些不太好的預感,這令他每每約束自己,更加謹言慎行。豈料即便如此,事情還是會莫名其妙地找到他頭上來。
這日石詠等到暮色已濃的時候,才匆匆從南書房出來,要趕回椿樹衚衕去。他想起這日石喻正好在景山官學,於是特地騎馬繞路去官學那裡,看看石喻在不在。若是能趕上哥兒兩個一道回家,石詠正好有功夫關心關心石喻如今備考備得如何了。
豈料石詠剛到景山官學門口,忽見石喻揹着一人從官學中衝出來,見到石詠,大叫一聲:“大哥,快救命!”
石詠一擡頭,只見石喻背上揹着一人,面如金紙,口角俱是鮮血,辨清面貌,正是年熙。他見情勢緊急,當即從馬背上探出身體,從石喻背上接過年熙,將他橫放在馬鞍跟前。石詠對弟弟說:“我快馬送年熙去同仁堂,你隨後趕來!”
石喻大聲應下。石詠已經催動座下坐騎,馬兒揚起四蹄,立即奔向正陽門。同仁堂就在正陽門外不遠。石詠徑直奔至同仁堂門口,同仁堂立即有夥計奔出來,一個幫石詠牽住馬,一個幫石詠將馬背上的年熙放下來。石詠飛身下馬,與夥計一邊一個,扶着年熙就往裡衝。
同仁堂自從得了供奉清宮御藥房用藥,獨辦官藥之後,規模擴大了很多,不再只是過去一間小小的藥鋪。而樂鳳鳴以下,又聘了好幾位大夫,各有所長、各司其職,坐堂診治不同的病患。
聽說是石詠親自過來,樂鳳鳴趕緊出來迎接,見到年熙的樣子,也嚇了一大跳,挽了袖子就給年熙把脈。石詠則緊緊盯着樂鳳鳴,半日,樂鳳鳴露出疑惑的神色,道:“怎麼這年輕人像是……像是氣急攻心才暈了過去?”
石詠面色古怪,心裡想象年熙那等溫和性子:年熙也會生氣?開玩笑!
樂鳳鳴不敢怠慢,趕緊又請了一名一向在同仁堂裡坐堂的老大夫過來替年熙診脈,這時年熙已經幽幽醒來,見到石詠滿頭是汗,一臉焦急地望着他,年熙只能微微點頭示意,隨即無力地閉上眼。
“這年輕人吐血暈倒,確實是急怒攻心所致。血不歸經,倒沒有什麼大礙!”老大夫拈着頦下雪白的鬍鬚,皺緊了眉頭,“可是……”
樂鳳鳴也從旁對石詠說:“這少年人吐血暈倒並不礙事,但是他本身病勢已沉,恐怕……壽數上頭,會有礙!”
石詠無言,只能道一聲:“有勞了樂大夫了!”樂鳳鳴便命人去燙黃酒,取山羊血黎洞丸來。一時同仁堂裡的藥童動作飛快,已經燙了酒將藥丸花開,一點點喂年熙服下。
這時候石喻方纔趕到同仁堂,他額頭上全是汗,進來便給兄長遞來一個詢問的眼光。石詠點點頭示意暫且無事了,隨後便與弟弟來到藥房一側,悄聲問起,想知道年熙究竟爲什麼會“急怒攻心”。
“師兄的三弟過來景山官學,找師兄挑釁,師兄幾次三番都忍下了,沒有理他,那人偏偏就不肯罷手,一再辱罵,詛咒師兄命不久長,話裡好像還辱及了年家老太爺和大老爺。”
“真是年熙的兄弟如此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石詠聽着直跺腳。
早先年羹堯剛剛獲得青海大捷的時候,石詠心裡還對此人存了些佩服,認爲年羹堯的確有兩把刷子。但是此刻石詠已經徹底對年羹堯反胃了——如此家教,教出老這樣目無尊長的東西,那年羹堯也不是什麼好鳥。
“二弟,你聽我說,”石詠對石喻說,“你先回家去,告訴家裡人,我晚一點回家,先把年公子這裡的事處置了,然後再回去。你晚間且自好好溫書……”
石喻卻搖頭道:“大哥,師兄曾幫我良多,如今他落難,我若是棄他不顧,就算將來能金榜高中,又如何?我還是個人嗎?”
石詠聽了弟弟的話,再不囉嗦什麼了,直接一點頭:“好!咱們來合計合計,這事該怎麼處置。”
石喻說:“先得尋個妥當的地方,讓師兄能夠好好療疾休養,不會被年斌年富他們兩個擾到的。”
石詠一皺眉頭,道:“是,這事要緊,但這事也挺難。”
他心裡一家一家地盤算過來,年熙的孃家納蘭氏,在昔年權相明珠倒了的時候就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年熙實在是沒有母族的人可以依靠,否則也不會被繼母所出的兩個弟弟排擠到今天這份田地了。除此之外,年羹堯的兄長年希堯眼下不在京中,年羹堯的父親老臣年遐齡在京裡,前陣子還以年羹堯平叛之功加封了一等公,加太傅。但是年遐齡已經老邁,這麼些年來也從未能令兩個孫子有所收斂,所以石詠對這位老爺子也不大放心。
可若是其他人家,如他所熟識的莊親王府、忠勇伯府、老尚書府……這幾家人家固然會看在他石詠的面子上,接納年熙,可是誰能保證之後不會遭到年羹堯的報復呢?
眼下年羹堯氣焰喧天,隨便文武百官,總督大員,都無奈拜倒在他面前,甚至連宗室王公,也有甘願在年羹堯面前低頭的。將這些人家中的任何一家拖下水,都非常不地道,石詠知道自己不能如此草率行事。
那邊年熙早已醒得雙眸炯炯。他服了藥,心裡一片平和,知道自己命不久長,若是一味麻煩石家兄弟,又如何過意得去,於是他請人尋來石喻,謝過今日救助尋醫之德,但也請石喻不要再插手,只僱一輛車送他回年府就好。
“祖父想必會有安排!”年熙服了藥之後,兩頰浮起不正常的潮紅,並且咳嗽不止,看着就令人揪心。石喻擔心不已,扭頭望着兄長,不敢答應。
豈料石詠這時候有主意了,當即對年熙道:“年大公子,請問你家中是否有貼身服侍的人,能夠挪出來跑腿服侍你的?”
年熙點點頭,道:“一個小廝,一個粗使丫頭。都在年宅。”
石詠便道:“我有這麼一個主意,大公子您且聽着合適不合適。”
他這其實也是利用了“職務之便”,纔想起來的這麼個主意。石詠曾是內務府營造司的郎中,到現在都還兼管着那裡的差事,因此知道,敕建怡親王府已經竣工,怡親王十三阿哥家中人口並不算多,如今已經輕輕巧巧地搬到了新王府裡去。而舊府邸如今暫時空着,依舊有些人時常打掃,只需略收拾一二,就能住人。而且那裡的好處是,院子不大,獨門獨戶,即便小住一陣,也不會擾着旁人——
最要緊的是,若說京裡還有一名臣工是年羹堯不敢惹的,此人必定是十三阿哥無疑。自從雍正登基以來,對於十三阿哥的恩寵,從未有一日斷過。石詠又假想了一回十三阿哥的性格,覺得暫時收容年熙,對於這一位而言,應當不在話下。
“我是想,大公子先在金魚衚衕住一陣,那裡獨門獨院,正好供大公子養病。年老太爺那裡,我可以去打一聲招呼,並將公子身邊的人都帶出來。大公子覺得這樣如何?”
年熙聽了便沉默不語,石喻在一旁則大聲相勸:“師兄,別在猶豫了。你在外清清靜靜地養上幾日,免得與家人相見,也免得起紛爭。待到年大人離京,你再回家,不也是一樣?”
年熙知道自己歸家之後,老爺子年遐齡少不得也要爲自己尋醫問藥,也會去與年富理論,一大把年紀了還要爲自己操勞,倒不如就此清清靜靜地在外休養一陣,息事寧人。於是年熙掙扎着起來,衝石詠拱手執禮,道:“如此,有勞石兄了!”
聽見年熙如此說,石詠心頭放下一塊大石,連忙請同仁堂的夥計出門,代爲僱了一輛大車,載了年熙,往金魚衚衕去。
他帶人去叨擾十三阿哥,無論如何都要與人先打聲招呼。他們兄弟一行人抵達金魚衚衕的時候,十三阿哥還在宮中沒有回來。石詠等人又多等了大半個時辰,纔等到十三阿哥歸家。
十三阿哥只將石詠兄弟兩個當自家子侄,沒有見外,一面自己坐在炕桌旁吃飯,一面聽石詠說了前因後果,聽了石詠的請求,一個字沒有多說,默默地點了點頭,便吩咐管家開了舊院子,略略灑掃,便安排年熙去住。
石詠頗爲過意不去,只道:“姑父,小婿過來之時並未向任何人提起過此事,年大公子的意思也是不會張揚,盼着不會給姑父惹來麻煩……”
豈料十三阿哥一擡頭止住他的話,冷然道:“我允祥什麼時候怕過這種‘麻煩’了?茂行,你近來做事,也免不了忒小心。”
石詠與弟弟石喻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是沒說話。
嶽鍾琪爲石宏武請封,結果被年羹堯將名字劃掉的事,已經漸漸傳開。石喻也早就聽說了。據石詠從旁觀察,石喻對他那位親爹的態度已經漸漸軟化。畢竟石宏武是爲了堅持自己心中的“正理”,同時也是爲了王氏與石喻,纔開罪了孟逢時與年羹堯。石喻少不了對這位親爹有一點新的認識。
十三阿哥一看這情形,便明白了,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你們有苦衷,這我也能明白!年亮工在京中的這些時日,你們能避則避,實在避不過了,便來尋我,我來給你們出頭。”
石詠與石喻聞言大喜,一起拜謝。
當夜他們便安排年熙在金魚衚衕的舊院子裡歇下,並請了怡親王府的管家安排人給年熙煎藥調理。考慮到年熙的家人那裡也要打聲招呼,石詠便親自去年家給年遐齡年老爺子遞話,說是年熙談詩文與人談得投契,打算在外暫住幾日。而且石詠還將年熙一貫貼身服侍的小廝和丫鬟也討了出來,一併送到金魚衚衕去。從此年熙在那裡,可以清淨養病。石喻則會每日去金魚衚衕探視年熙一次,與年熙談談時事詩文,偶爾手談一局。年熙的情形,便漸漸轉好。
然而石詠的情形卻沒那麼好,儘管他已經儘量小心,可是在南書房走動,少不了遇上年羹堯。這日他便被年羹堯當面攔住,對方冷森森地冒了一句:“石大人!”
石詠依舊是一副滾刀肉的模樣,滿臉笑嘻嘻,沖年羹堯拱了拱手:“年大人好,卑職還有要務要忙,恕不奉陪。”說畢轉身就要走,豈料年羹堯在他身後突然一聲厲喝:“站住!”
石詠面上一副茫然,轉過來望着年羹堯,似是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甚至還撓了撓後腦,問:“年大人,這是在叫我麼?”
他面上天然一片懵懂純良,年羹堯見了也是一怔,實在沒想到這年輕人是這樣的——這世上的官員一概都對他敬畏有加,唯獨此人是這種態度,莫不會……真的是個呆子吧!
“石大人莫要裝蒜!”年羹堯轉眼便想明白了,呆子能做到侍郎的官職,能在南書房行走?“犬子年熙日前失蹤,不知去向。本官四處查問過,知道年熙失蹤之前一直與令弟石喻在一處,因此本官想要請問,石大人……小犬究竟何處去了?”
石詠眼光一偏,越過年羹堯的肩,見到年羹堯背後的年富,雙眼微微一眯,眼中登時有些厲色,年富便有些心虛,往年羹堯背後一縮。
年羹堯卻是在千軍萬馬中歷練出來的角色,脣角冷然一挑,望着石詠,語帶威嚇:“年熙身子骨一向不結實,貴妃也是最惦記着他的,若是年熙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本官少不得唯你是問!”
“亮工!”石詠背後響起十三阿哥的聲音。
“怡親王!”見到十三阿哥,年羹堯與年富也多少收去了倨傲,紛紛躬身見禮。
“令郎年熙,前日拜訪親王府,與本王手談了一局。本王對他甚是喜愛,左右無事,便留他小住幾日。”十三阿哥來到石詠身邊,與他並肩站在一處,口氣一直是淡淡的,“只是沒想到,亮工公務繁忙,竟直到今日,纔想起來查問令郎的下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