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夏季, 石詠每旬回京城一次,除了要將內務府府署內積壓的各種公文處理一回之外, 還要探視弟弟石喻一家, 確保無虞。
期間正逢石喻生日, 這孩子終於滿了足歲十三歲。石大娘在海淀照顧如英, 暫時沒法兒回來,這一對婆媳都託石詠將給石喻的生辰賀禮帶回京中:石大娘送的是親手繡的荷包,上面繡的紋樣是節節高升的翠竹;而如英所贈的是一對湖筆、一對墨錠並金銀小錁子各一對。
石詠見石喻雖然留在城中用功, 但是身體與精神都很不錯, 多少放下心來。
轉天他再去內務府府署辦差,下衙的時候從府署出來, 剛一出門, 便有人踏上一步問道:“敢問是石詠石大人嗎?”
這人身材高大,膚色黝黑, 看上去就孔武有力, 卻穿着一身價值不低的綢衣。
石詠吃驚不小, 早先與九阿哥和八阿哥打交道,每每都是在這內務府府署門口被人攔住。所以,這回, 又是什麼?
豈料他剛點了頭, 來人迅速地屈膝給石詠打了個千兒,道:“奴才名叫孟大,是四川石宏武石大人家中的管事,特奉石大人之命回京, 前來見過大爺!”
石詠有些懵,以前總是他輩分小、官職低,因此總是向旁人行禮,豈料今日旁人向他行禮,口稱“奴才”,石詠還真有點兒不習慣。
孟大將來意說明,只說是奉了石宏武大人之命,前來給京中諸位請安。他早先已經去過了忠勇伯府,但聽說石家如今在城外避暑,所以特地過來內務府府署這裡相候,期望能見到石詠一面。
“哦!”石詠原沒想到石宏武在這西面戰事膠着的時候會特地遣人進京請安,出於禮數他恭敬而溫和地問對方一句,“敢問二叔可好?”
孟大見石詠問,當即喜孜孜地答道:“我們老爺甚好,前日裡升了守備,只是如今西面戰事的緣故,實在是沒有機會回京,特命小人來向大爺、二爺請安,並奉上川中土儀若干,如今都在忠勇伯府寄放,請大爺笑納。”
石詠想:原來二叔已經升了守備了。
此前石宏武的官職是正六品前鋒校,如今守備乃是正五品,連升兩級。不過這也在石詠意料之中,如今西面正是用人之際,二叔征戰多年,光憑經驗與資歷,五品的守備是足以勝任的。
他聽說給石家送來的禮物都擱在了忠勇伯府,隨口說:“我們府上如今只在椿樹衚衕有人……”
他話音還未落,對方臉色已經略變。石詠心中生了疑,略想片刻,當即明白:眼前這位,恐怕並不是什麼二叔親信的大管事,而應是二叔在四川所另娶的孟氏手下的人。
石喻一鼓作氣,通過縣試府試的消息,這才送到川中沒多久,那邊已經遣人過來了,反應還真快。
石詠望着孟大,心裡暗暗盤算:這一位先是去了忠勇伯府,然後又特爲來這裡求見自己,感情四川那邊想得很周到,不僅打點忠勇伯府那邊的親戚,而且也將主意動到自己頭上來了,這是要從周圍下手,慢慢孤立喻哥兒母子兩個啊。
“……不過我今日也確實該去一趟永順衚衕,不如就與孟大管事一起吧!”石詠不動聲色,面上掛着笑。
待到了忠勇伯府,石詠就有點兒笑不出來了。
這日正好大伯富達禮也在府中,石詠專程去與大伯談了談弟弟石喻參加科考、入景山官學的事兒。
富達禮對四川來人也有些警覺,只對石詠隱晦不已地說:“既然喻哥兒如今在備考,那邊來人的事兒,就還是別讓他知道了吧!”
石詠也覺得該如此,石喻這孩子心事一向重,這件事壓在他心上,沒準兒會對他有不好的影響。
“你回頭看到四川那邊的禮單就知道了,是花了心思好生準備的。將府裡一一打點得周到,甚至老太太都誇了幾句。”富達禮提醒石詠。
石詠早先猜得不錯,這次孟大進京,的確是奉了孟氏之命,藉口石宏武升官,應對京中的親友有所表示,進京送禮,並且捎去孟氏對忠勇伯府與石家諸人的問候。送來的禮品除了貴重之外,也頗閤府中各房人的喜好與品味,從上至下,一一考慮到,並無遺漏。想必是有備而來,事先徹底打聽過一回,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才遣人進京的。
石詠聞言沉默了一陣,隔了片刻,對富達禮說:“多謝大伯提點。只不過每當我看見喻哥兒挑燈苦讀,即便沒機會也要爭取機會考取個功名,我這心裡……我終究還是會偏向喻哥兒的。”
不用他多解釋什麼,富達禮都明白,當下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大伯也一樣是看着喻哥兒長大,府裡的人難道不也是?當初誰不誇喻哥兒乖巧聰明?可是有時候人是趨利的,在利益和情分面前,情分許是會往後退些。茂行,這話你務必記住。在你家的事兒上,府里老太太說話有些分量,雖說她以前一向喜歡喻哥兒,可是……”
富達禮說到這裡,便噤口不言。餘下的意思要靠石詠自行猜測。
或許大伯的意思是,府里老太太喜歡喻哥兒,但不喜歡王氏;又或許富達禮在隱晦地表達,雖說老太太喜歡喻哥兒,可是卻抵不住四川孟氏派人進京打點,諸般討好。
石詠知道,大伯肯出言點撥,便是心中依舊站在石喻這邊。畢竟當初王氏認祖歸宗也是他費了不小的力氣才辦成的,誰也不想看到好不容易扶起來石喻一家子回頭又給那不知打着什麼算盤的旁人又踩了下去。
“這件事我有分寸,勞大伯費心了!”石詠向富達禮道謝。
富達禮隨即將石詠從書房中送出來。兩人還未出忠勇伯府的二門,就聽見身後慶德在大聲說話。
“給你們老爺夫人帶話,這麼遠還惦記着我們府裡,真是有心了!”石詠的二伯慶德對孟大這麼說。
原來適才孟大也一樣去拜見了慶德,如今慶德將孟大送出來。
石詠滿心不適,心想這位風向變得也真是快,四川那邊一旦示好,石宏武和孟氏立即就升格變成“老爺夫人”了?
他心裡這麼想,面兒上卻不顯,照樣笑嘻嘻地與慶德問過好,並做關切狀,問過孟大的歸期,得知孟大明日便離京之後,他也依樣畫葫蘆,託孟大向他二叔問安,隨即掉臉就回椿樹衚衕去,囑咐了留守在椿樹衚衕的管事石海,萬一若是孟大上門,一律擋駕,不讓任何外界的消息影響弟弟應試。
在椿樹衚衕留宿一夜之後,石詠出城,趕到海淀暢春園,待差事都辦妥當,他再趕回樹村,只見望雨正陪着如英在小院裡散步,他當即帶上媳婦兒,去見石大娘,順便將四川來人的事情說與兩人知道。
川中送來的禮物與土儀他都留在了永順衚衕那裡,只把禮單帶了來給石大娘與如英看。當石大娘看到禮單上寫着蜀錦二十匹、蟲草一斤、靈芝二十枚、成型的何首烏二斤、峨眉山出產的猴頭菌若干,她還未看完,已經搖頭嘆道:“那邊真是下了大本錢!詠哥兒,拿人手軟,吃人嘴短,若是四川那般有朝一日上京,我們這一房,難道要看着四川那邊蓋過你二嬸一頭不成?”
如英大致猜到前因後果,便柔聲勸道:“娘,這沒關係的,回頭咱們備一份價值差不多的禮,再送回四川就是。”
石詠點點頭,說:“是這個理兒。總之咱們家心中有數,知道該護着誰就成。”他嘆了一口氣,又說,“我原本以爲那邊是聽說二弟考中了童生,才起意往京中打點。可是再一想,對方準備得非常周到,不僅將咱們家和伯府那裡各房的人口打聽得清楚,從上至下人人有禮,而且多數是按照咱們的喜好來。可見那邊準備得早已不止一日了……”
他想了好久,原本算着京裡的信送到四川,四川那邊派出管事,至今兩個月,剛好是一個來回。可是細細思量,卻覺得真相遠非如此。眼見那邊籌謀得細密,石詠心中就越發不是滋味:看來,還真得虧他去求了十六阿哥,讓二弟有這等機會去參加科試。若是再往後拖,真的很難預料那邊會繼續做什麼,好讓伯府與石家上上下下,全向着孟氏和她的一雙兒女。
不過即便石詠爲石喻爭取了機會,一切還要看石喻自己是否爭氣。
待到八月,天氣已經漸漸涼快下來,轉到科試之期。石詠便護送石大娘與如英,一家人全從海淀回到椿樹衚衕。
石喻對科試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三個月的時間裡,他與如今順天府的學政周和正有過不少的交流,以往學業上有些沒吃透的疑難問題得到了解答。有時石喻與石詠聊起,石喻竟開始覺得此前自己全靠背書和刷題通過的縣試與府試,如今想來,對於經義,他還是有些沒有徹底領會的地方,日後絕不可驕傲自大,一味求成,還是應該紮紮實實,把根基紮實纔是。
石詠見到石喻開始有了認認真真做學問的念頭,也覺欣慰。他知道科試都是各府學政親自出題,石喻既然這三個月裡與周和正交流充分,之後科試的題目應該難不倒他。
總之,小石喻,通過科試的希望很大。
不久石喻便去參加了院試,考完之後,這位“跳級”考生自我感覺良好。
然而石詠的感覺卻不太好——在外隨扈的十六阿哥給他寫了一封措辭含糊的信,上面寫明,石喻考試的事兒,可能有點兒麻煩。
“都是爺的不是!”十六阿哥寫道。石詠卻知這一位心高氣傲,極少往自己身上攬錯處,如今他這麼老老實實地道歉,可能真的哪兒出問題了。
隨即順天府那邊發佈了消息,說是原定的“發案”日期,要再往後推遲兩日。發案就是放榜,成績出來了卻不能公佈,要往後推遲?這一下子,順天府但凡有子弟參與科試的人家,都有些惴惴,四下打聽,卻打聽不出什麼。
衆人所不知道的是,這回科試的事,在考試之前就已經開始發酵了。
原來內務府景山官學相中了人,點了未曾參加過歲試的學生直接參加順天府科試,這件事十六阿哥事先直接找了順天府運作,卻忘了給禮部打招呼。
然而科考之事,一向由禮部統管,甚至各府的府學也是由禮部負責的。禮部官員聽說這消息,一開始只是覺得內務府做事有些不地道,哪知這消息傳來傳去,傳成了內務府點了上三旗子弟直接參加科試,以期顯示官學的實力與水平,其實勝於各府府學。不僅如此,這消息還教誠親王胤祉知道了。
誠親王得知這消息便有些微惱,內務府這次沒有通過他,就塞了學生參加科試,還想着科試成績出來啪啪打禮部的臉?沒門兒!於是誠親王便在科試一結束,直接來了順天府府學,要親自點閱科試的試卷。
誠親王到了順天府府學之後,先掩住了目的不說,只是向周和正詢問這一屆生員的情形。周和正一一都答了。而誠親王隨即又問起景山官學點選調入的那一名子弟的情形,周和正知道對方問的正是石喻,只道內務府也向誠親王那裡打過招呼。
這位本就是個品行端方的君子,當下便替石喻說了不少好話。
豈料誠親王先入爲主,自然認爲內務府也打點了這位學政,當下冷笑着說:“如此看來,本王更應該參與一下順天府本次科試的閱卷了!”
周和正哪裡敢說二話,當下長身行過禮之後,將誠親王請入府學。
周和正作爲本次科試的主持,他本人是不會親自閱卷的,閱卷則由數名禮部官員和翰林院幾名進士出身的翰林擔任。
誠親王立在閱卷場中,看着厚厚的答卷,冷冷地道:“難道不用糊名的嗎?”
糊名就是將試卷上考生的姓名籍貫等信息用白紙糊上,原是避免科場舞弊,請託、投獻等歪風的手段。
然而周和正與其他幾名負責科試的官員卻面面相覷:這是科試啊,理論上科試是對已經獲得秀才功名,並在府學學習過一段時間的考生進行的一次考覈,相當於結業考試,主要考察這些秀才們在府學學習期間有沒有荒度時光,水平有沒有下降。因此成例是,科試閱卷,是不用糊名的。
然而誠親王發了話,周和正等人哪敢不依。周和正登時道:“趕緊,去取漿糊與裁紙來,糊名,趕緊來糊名!”
一聲令下,官員們全部行動起來,沒過多久,堆放在誠親王面前的試卷,已經全部糊上了考生的姓名。周和正非常恭敬地邀請誠親王:“王爺,您請看!”
誠親王滿意地點點頭,來到這厚厚的一疊答卷跟前,隨手一翻,見答卷上字跡清晰,或俊秀,或清麗,都是時下流行的館閣體。能寫出這樣一手字的,足見功底不錯。
誠親王一面翻看,一面感慨這順天府府學教出來的這撥學生,應當都是良材美質,與別處的不好相比。可是他翻着翻着,心裡突然“咯噔”一聲,想起來:他此來就是要給那名景山官學點了直接參加科試的學生挑毛病的,可是如今他自己下令把這考生姓名都給糊了起來,這還怎麼挑人挑毛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