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阿哥那邊也知道織金所的事, 對織金所可以這樣一次性調用幾十萬的頭寸感到吃驚不已。後來他回阿哥所問了問十六福晉,知道福晉也有幾百兩存在織金所, 便也不吃驚了。
“茂行, 你說說看, 這些錢, 閒着也是閒着,能不能想個好法子,調出來使一使, 也好再讓內務府賺點銀子?”十六阿哥故意打探石詠的想法。
石詠卻知道, 像早先織金所借錢給同仁堂那種,是一種風險巨大的短期拆借行爲, 若不是他心裡非常清楚同仁堂獨家壟斷了參源, 所以一定能回款,他是絕對不會同意用織金所的錢做這種買賣的。
“十六爺, 我並不是織金所的東家!”石詠表示, 十六阿哥教過的,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石大娘是織金所禮聘的“顧問”,自然要爲織金所考慮。可是他石詠若是完全代替織金所的主家, 幫織金所做決定, 那便越俎代庖了。
“而且,十六爺,您算過沒,內庫那邊今年還有多少窟窿沒填上的?”
一經提醒, 十六阿哥伸手摸摸鼻子,道:“說得也是,咱們今年該賺的銀子都差不多了,待到臘月裡再攏一回各處的收成就行。若是現在費了老大勁兒多賺了銀子,回頭又被那些人拿去花掉!”
十六阿哥這番抱怨亦是有所指。畢竟大將軍王出征在即,光各項儀仗,那花的錢就跟流水似的,不用說十四阿哥還嚷嚷着要在西寧修大將軍“行轅”。回頭內庫若是真的多入庫個幾萬兩,鐵定被兵部那撥人又討了去花掉。
如今十六阿哥對這些即將出徵的貴胄們多有不滿,明知道他們根本不是去保家衛國去打仗,就是去撈軍功賺前程的,愈發不樂意幫他們攢銀子。他當即雙臂一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說:“茂行啊,看來爺真沒有白教你,這世上啊,將自己分內的事情做好就是了,這爲他人作嫁的事兒啊,咱沒有這工夫去沾!”
石詠也是一樣的心思。前幾天華彬還特地拐彎抹角地打聽到了他,親自登門向他打聽柳湘蓮的消息。這個華彬一面口口聲聲地說到時候將“帶傷”出征,一面嚷嚷着要找柳湘蓮算賬。石詠自然不搭理這人,可一想到這種人都能上西北帶兵,又想到這些人在西北的各種花銷還都由內務府和戶部擔着,石詠就滿肚子的不樂意。
對於織金所的存銀,他也有些想法。然而他絕對不是什麼金融業的行家,只是個外行半吊子。這可不像古董拍賣,他見過很多次豬跑。然而這存銀的事情上,他最多能出出主意,可要是要讓他操持運作,石詠實在是怕將事情搞砸了。於是他只是寫信分別給山西與金陵,向織金所的“正經”股東們提些建議。
賈璉很快就回了信,反響熱烈,很看好石詠的提議,建議石詠先寫個大概的方略出來,他找幾個穩妥人一起看看。但是薛蟠大約帶着媳婦兒遊山玩水,根本不操心生意上的事兒,直接順帶手支了個懂行的掌櫃進京,說讓石詠愛怎麼張羅就怎麼張羅。
其實石詠的想法很簡單,他就是想支持一下像同仁堂這樣,認認真真做實業,但又苦於沒有足夠的資金,始終不成氣候的小鋪子小作坊。這麼些年他與工匠和小生意人接觸得多了,知道其實這一羣人其實是最誠實守信,希望能用雙手改變生活,實現理想的。
同仁堂從樂鳳鳴的父親樂顯揚開始經營,距今幾十年了,規模依舊上不去,並非因爲樂家人不努力,而是資金這個瓶頸讓他們的發展週期一下子拖得這麼久。若不是石詠這回找上了樂鳳鳴,恐怕還會拖下去。
這些小鋪子小作坊幾乎不會主動向外界貸銀子,一來好些放印子錢的利息太高,他們承受不起,二來那些錢莊票號,正經可以貸銀子的,卻又嫌借錢給這些人無利可圖,懶得費這個勁兒。
既然織金所出於主顧們的信任,收進來那麼多存銀,爲何不能支持一下這些人呢?
石詠的想法是,從織金所分離一個單獨的商業機構,織金所作爲股東和委託人,將資金交付給這個商業機構,由它向具備一定發展前景,有一定商業計劃的小鋪子小作坊放貸,貸款都是長期,至少在三年以上。這些小鋪子小作坊需要交付一定的抵押品,此外必須在三至五年內有明確的盈利方案。
除了這些硬性條件以外,石詠還建議這個獨立的放貸機構成立一個放貸委員會,由不同股東委託的管事或是掌櫃擔任。這個委員會必須審覈商業計劃或是盈利方案的真實性,確認這門生意真實而可靠。必須大部分成員通過,賬房那裡才能放款。同時委員會也會給這些借錢的小作坊小鋪子一些經營建議,必要的時候,可以派人上門,專門替借款人算賬。
最重要的一點是,前來求貸的金額,沒有下限。也就是說,若真是小本生意,哪怕只是借十兩銀子,都成。歡迎任何小本生意上門借款,但若是沒有任何實業或是商業計劃的,只是想借點兒銀子救救急的,一概免談。
石詠深知自己只是個門外漢而已,但也一氣兒將他的這些想法都在給賈璉的信中一一陳述,同時也解釋了爲什麼他認爲應當提振工商業,尤其是規模較小的小本生意,這一類營生髮展起來究竟有什麼好處。他寫到興奮處便守不住筆,一封信洋洋灑灑,竟寫了十幾頁,將一封信撐得鼓鼓囊囊的。
遠在山西的賈璉還沒收到這封信,雍親王案上已經放上了一份謄本。雍親王本人看得心潮起伏,將這謄本扔下去給戴鐸看過,同時笑道:“從未見過這樣不經的言語,說是不要理會那些大商行大實業,去扶植那些升斗小民做生意。剛開始讀,只覺得是滿紙胡言,唯有讀過之後,彷彿再想想,纔會覺得有些深意,有些深意。”
他非常清楚如今的財富都聚攏在哪些人手裡,也深知這種財富與資源的高度集中有哪些害處。石詠一封書信,條理雖好,可是某些見識仍顯幼稚,一看就是個外行。然而這字裡行間偶現的特異思路,竟能讓雍親王偶爾覺得眼前亮上一亮。
“恭喜王爺,賀喜王爺。”戴鐸匆匆看過這信,不及細想,先送上馬屁高帽,“當初王爺點石詠做四阿哥與五阿哥的開蒙老師,便是慧眼識人,目光如炬。”
雍親王頓時喜氣洋洋,覺得自己確實挺有眼光的,全忘了當初本是鈕鈷祿氏求到自己跟前,自己才點了頭的。
戴鐸見將王爺哄得很好,當即問:“王爺,敢問要不要將石詠此人調來戶部?在內務府任職未免屈才,不如讓他在戶部歷練兩年,過一陣子就可以大用了。”
早先王樂水就是內務府的主事,如今調來戶部,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雍親王卻搖了搖頭:“本王偏不。這小子既然能洋洋灑灑寫出那麼多好處出來,本王且等着看,三五年之間,是否真如他所言,能有這許多變化!”
戴鐸趕緊應了一聲,心裡爲石詠默默惋惜,想這小子明顯就是自己作的,寫了一封信,雖然得了些讚譽,但是在三五年之內就與戶部無緣了。在內務府做官哪裡趕得上六部啊!
然而石詠卻對此一無所知,他本來就覺得與十六阿哥投契,兩人時常能想到一處去。再加上他認得的好友同僚都在營造司與造辦處,便是調他去戶部,他也未必樂意。
但如今內務府的差事他已經完成了七七八八,所以石詠終於過上了下午晌喝上兩盞茶,到了點兒就回家的老幹部式生活,也總算能多陪母親說說話,關心關心弟弟的學藝,以及花些時間陪陪媳婦兒了。
這日他下衙走出內務府的時候,一擡眼猛地見內務府府署門外候着一個人,而李壽則立在不遠處,抱着雙臂,冷冷地看着對方。
這情景一下子讓石詠憶起當年被九阿哥的手下扭了就走的恐怖回憶,腳下一滯便站住了。那人登時快步走上來,雙手奉上一張帖子,問:“石詠石大爺?”
石詠微微點頭:“我是!”
“我們爺相邀石爺明日有空去喝茶,”那人恭恭敬敬地開口,“地方就在琉璃廠大街西口,離您住處不算遠。”
“你們爺是……”石詠帶着疑惑,這帖子,他不知到底是接好還是不接好。可是他不接,對方就始終雙手高舉過頭頂。
石詠無奈,見對方禮數周到,到底還是借下了。只見對方滿臉喜色地擡起頭來:“謝石大爺賞臉!我們爺說了,明日恭賀大駕,以茶代酒,盼與石爺暢談天下之事,石爺切莫推辭。”
好一個彬彬有禮,吐屬文雅的長隨。石詠的餘光瞥見李壽在一旁扯了扯嘴角,知道這小子一定在嫌棄人家太文縐縐,不爽快。
石詠待來人離開,纔打開了對方遞上的帖子,口中“哎呀”一聲,道:“這帖子我不該接的。”
李壽一凜,上來問石詠:“怎麼了?”
石詠這時候才意識到其實對方這般禮數週全,其實也是給了另一種壓力,令他這帖子不得不接。也不知下帖子的這一位,是否曾經用過同樣的手段,邀上了許許多多和他一樣,不想與這一位結交的臣子,然後以其雍容溫和的氣度,優雅的談吐,和精闢的見識折服了這些人。
他手中的帖子,是八阿哥胤禩遞出來的。
這帖子制的非常精緻,上面的字跡工整且俊秀,看得出寫字之人多年習書,筆力不凡。當是八阿哥本人親自書寫的。
“大爺,我腳程快,您將帖子給我,我去追上那人,將帖子還回去。”李壽登時說。
他的確腳程快,耐力好。可是石詠卻也不能讓他如此,只得苦笑道:“這哪兒行?我已經親手接下的帖子,若是送還,或是不去,都是我失禮在先,便是欠了對方一個人情。”
“那……那回頭我叫上石海,還有柱大叔,您去的時候咱們一起跟着,力保萬無一失。”李壽很清楚地記得當初在九貝子府發生的事,他當初是親見着富達禮渾身浴血,將石詠給撈出來的。現在聽了石詠所說,也覺對方不是善茬兒,當即自告奮勇請纓。
柱大叔就是石柱,他與石海父子,就是當日富達禮贈給石詠的一對練家子父子,專門負責保護石詠的安全的。
“這還倒不至於!”石詠說,既是八阿哥請飲茶,演的便是一出文戲,而不是武戲了。不過將石柱石海父子帶上也好,萬無一失。
第二日,他依約前往琉璃廠西口那間新開的茶樓,過去之前,他還特地打聽了這間茶樓是不是八爺的產業,畢竟琉璃廠這裡人來人往,又時常士子舉子云集,是個打聽消息極妙的所在。
出乎他的意料,這件茶樓與八阿哥沒有多少關係。
石詠命石柱石海父子在茶樓下守着,自己帶着李壽上了樓。茶樓上人來人往,並未因八貝勒約他在此碰面而有任何不同。慕名而來的新老茶客照樣高談闊論,招呼夥計。而八阿哥則獨自坐在一個較爲清淨的角落,身邊就是敞闊的大窗。他便透過玻璃,淡然望着茶樓窗下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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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詠與八阿哥打照面的時候並不多,印象最深的就是當初在順天府的那一場叩閽案了。當時八阿哥作爲刑部的掌部阿哥,曾參與爲那枚牛足鼎辨真僞的審訊,與石詠多有些接觸。後來那次大鬧九貝子府,及至後來鬧到御前,八阿哥趕到暢春園去爲九阿哥說情,兩人曾在暢春園又見過一次。此前石詠在宗人府時,八阿哥亦在,只是他心思不在,因此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一位罷了。
如今再見,石詠自然可以感知八阿哥如今的氣質更加淡然,人也略清減些,身上更是半點急躁都不見了。早年間的八阿哥或許還會有些患得患失的樣子,如今的八阿哥,似乎早已將一切看開,世間紛擾,都已與他無礙。
或許“斃鷹事件”徹底改變了八阿哥的前途走向,但也一樣打磨了這個人,如今八阿哥整個人態度溫和,目光真誠,一手扶住,轉過頭來靜靜地望着石詠。
但是無論八阿哥表現得有多溫和,面對此人,石詠總是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一股子壓力。
“卑職見過八爺!”石詠決定在禮數上公事公辦。
“茂行!”八阿哥站起身招呼石詠,伸雙手相扶,阻住石詠行禮,熱情地邀他入座,“你我本是親戚,何須如此多禮?”
石詠本來對八阿哥略有好感,可是八阿哥一提“親戚”二字,他突然就想起華彬來了。只怕安郡王府的那些人,纔是八阿哥的“正經”親戚纔是吧!
想到這裡,石詠便老實不客氣地坐下,果然聽見八阿哥開口:“我一向見九貝子與茂行有些誤會,這次過來,是想說和說和。說實話,這麼些年,我冷眼看來,覺得其實你與老九是一樣的人,這世上,許是隻有你能明白老九。”
石詠趕緊道:“豈敢豈敢,八爺此言差矣,這世上最明白九爺的,必須是八爺您啊!”
他一面說,一面想:商業互吹,我也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