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石詠與如英一道, 過去西院上房陪母親一道用飯。

早先石大娘一直不肯讓如英立規矩,但今日小叔石喻也在, 如英便端着長嫂的架勢, 先給坐在炕桌前的石喻布了菜, 又給坐在花梨木小飯桌邊的石大娘和王二嬸盛湯挾菜, 這才坐在石詠手邊,與石詠一起吃飯。

吃飯的時候,石大娘忍不住問問石詠近來差事辦得如何。石詠卻舌頭打結, 說不出什麼, 甚至有時候要如英胳膊肘推推他提醒,石詠才能省過來母親問話了。

石大娘非常體貼兒子, 覺得石詠當差辛苦, 就該讓他好好安生吃一頓晚飯。於是石大娘只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炕桌上盤腿坐着吃飯的石喻聊天。石喻妙語如珠,時不時將伯孃與母親逗笑。如英聽了也會抿着嘴微笑, 但只有石詠一個人聽不見似的, 只管捧着飯碗發愣。

一待吃過飯, 小夫妻兩個陪石大娘和王二嬸飲了些茶,石詠便先告退出來,留如英一個再陪母親說說話。

他一回到東廂, 旋亮煤油燈, 望着桌上那一匣子碎玉,立即精神抖擻,坐下便將這些碎玉一片片地託在手上仔細研究,一面研究一面說:“這玉質真不錯……”

也不知是不是因爲煤油燈的火焰稍許晃了晃, 那些碎玉表面的光澤又一次晃動。

石詠則揉揉眼,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眼花了,再凝神盯着這些碎片,眼前卻再無異常。

石詠伸手將匣子裡的東西往桌面正中一倒,一五一十地開始清點。碎片總共三十七片,這個數量也不算是太離譜,真要修起來,比修紅娘那隻瓷枕的工作量可要小多了。

然而這些玉器碎片碎得非常不規則。而起碎玉器的拼接比碎瓷器的拼接難度不少,石詠將每一片大致都看過,只覺得形狀各異,一時沒有什麼頭緒,完全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能夠將這些碎玉拼起來——若想要兩兩比對,看截面能不能對上,這也一樣是極耗工夫的事兒,而且石詠還有一個非常實際的困難:他完全不知道這些碎片是不是完整,保不齊哪裡丟了一片,他就根本無法重新構築這枚完整的玉器。

正在這時,東廂內燈火一盛,石詠一擡頭,見是如英託着一盞燈走進來,燈光柔和,照在石詠面上。

石詠非常抱歉地對媳婦兒說:“媳婦兒先去安置吧,我這怕是要,怕是還要……再忙會兒。”他一時對這一件神秘的玉器生了興趣,就總想着要整理出個頭緒才能放開手。

如英沒說啥,將燈放下,轉身出去,不一會兒又託着一盞茶進來,笑着對石詠說:“這是提神的釅茶。你先忙着,我這就先去睡啦!”

感情是將石詠打算挑燈夜戰的打算都給看穿了。

石詠頗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謝過了自家媳婦兒。如英臨走之前,見石詠擺在燈下那些碎玉的方位,便道:“對了大哥,我早先整理這些碎片的時候,隱隱約約覺得這玉上該是有一條玉筋的。”

玉筋其實是上等美玉玉身上的一種瑕疵,若是玉質內部的軟硬不均勻,較硬的部分就會形成玉筋。這玉筋呈線狀或是螺旋狀,貫穿玉質,因此即便是玉器碎裂,也能在碎片中看到玉筋的走向。

如英出身老尚書府,這些好東西自幼便見過不少。此刻見石詠面對一堆碎片,面露爲難之色,忍不住提醒一句,然後以手輕輕掩口,打着呵欠說:“我困了,先去睡了。”

她年紀不算大,每日到了晚間自是渴睡,又不想讓石詠分心來照管自己,索性明說她先去睡,好讓石詠安心在這東廂裡忙自己的。

只是如英不知道,她的一句話,竟給了石詠重要提示,如英一去,石詠立即坐在桌邊,迅速地找到那條玉筋,同時飛快地給碎片編號,一面編號,一面將有玉筋的碎片攏在一起,如此一來,沒用多少工夫,就已經將這枚玉器的半邊給重拼了起來。

這時候夜已深沉,石詠望着手中剛剛有點兒形狀的玉器,託着腮沉思。

看起來,這該是一枚玉盛器,大抵是玉杯、玉碗之類,除了基本器型之外,杯身或是碗身上恐怕還另有玉雕裝飾,看形狀應該是花朵。

僥天之倖,這枚玉器碎裂的時候,碎開的是玉器主體,那些非常繁複而精美的花枝花蔓的細枝末節都沒有損失,這恐怕是不幸中的萬幸。

“好美!”

石詠實在是忍不住,又讚歎了一句。

待見證了這樣美好的玉質,他哪裡還想得起要給如英打戒指的事兒?

可就在此刻,石詠手下的所有碎片突然同時晃動,有個尖細而鏗鏘的聲音在說:“不要,不要磨戒指——”

聲音裡帶着抖,可見是怕極了。

石詠聽了趕緊道:“不磨,不磨戒指就是!”

他用哄人的口氣接着說:“說實話吧,你這玉質雖美,但是也太碎了些,要挑一塊出來磨戒指還真挑不出,最多隻能磨個戒面,或者打一對玉耳墜什麼的。”

話音剛落,手下的碎片已經又一起晃動起來。

這回碎片們似乎摸清了楚石詠的脾氣,曉得石詠好說話,當即一面搖晃一面高聲抗議道:“戒面也不能磨,耳墜也不能磨!”

石詠的耳鼓被刺得有些發疼,趕緊連聲答應:“好好好,答應你,什麼都不磨!”

他心想,到底是誰將“溫潤”這個詞和“玉”聯繫在一起的,是誰將世上的美男子都形容成“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早先他修過的一枚玉質虎符虎二哥,說話時的嗓音是個沙啞而低沉的男子聲音;眼前這個他還不知是個啥,但是一鬧起來聲震鼓膜,尖銳高亢,一點兒也不“溫潤”麼!

有了石詠的保證,這些碎片漸漸都安靜下來,一枚一枚地臥在燈下,那個聲音卻開始對石詠冷嘲熱諷:“你的水準也不咋地麼!與你媳婦兒相比,相去甚遠。”

“若不是你媳婦兒,恐怕你也想不出怎麼拼出我的原身吧!嘿嘿!”

石詠拿起一片接近水滴形的碎片,在燈下看了看,這玉質極好,碎片背後的光線似乎全蘊在玉身內部。

“聽說時下特別流行水滴形的玉墜子!”

“好啦,好啦……不要鬧啦!”桌面上的碎片一起晃動一陣,終於開始嘗試講和,“我不嘲你就是了!”

石詠“嗯”了一聲,手下不停。那片水滴形的碎片給了他啓發,瞬間他又弄清了七八片碎片的位置。餘下不曾歸位的殘片已經不多了。

可是那不知名的玉器卻很緊張:“你,你要幹嘛?”

石詠答道:“將你修復,好讓你重見天日,並且讓更多的人見到你,欣賞你啊!”

他們這位文物研究員,平時所做的工作,就是這些,讓已經缺損的文物古董重現其研究價值與藝術價值。

“不要,不要!”那碎片瞬間又一起晃動起來。原本石詠已經大致拼出形狀的幾片,在這樣的晃動之下,竟再次碎開。

“不要,不要!”這不知名的玉器每一片殘片都在拼命晃動,使勁兒抗議。

“你不知道我已經給你每一片編號了嗎?”石詠歎氣,表示對方的抗議沒什麼用處。

石詠的習慣是,先編號,然後再拼,每一片確認位置的碎片都會由他手繪草圖,記錄位置,因此這玉器哪怕是再抵抗,也不過是稍許拖延一點兒時間。石詠只需要再看看他的草圖,隨時能夠按圖索驥,重新拼起。

“可是你究竟爲什麼……不願被人修起?”

經石詠的手,修了這麼多的文物,可是石詠還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文物本物,它究竟願不願意被修復。如果文物本身,不願意被修復,那……究竟該怎麼辦?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那個尖銳的聲音又在石詠耳邊響起。

石詠登時討饒:“在徵得你的同意之前,我暫時不會把你恢復成爲完整的器物,這樣你可願意……願意小點兒聲說話?”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玉器的分貝數一下子就低了好多,石詠伸手在耳際按了按,緩釋一下被刺激了的雙耳。

“你可知我出身高貴,我來自楚山,發現我的人名叫‘卞和’……”

石詠一挑眉:“和氏璧!”

“看不出來,你這少年還聽見多識廣的麼!”玉器收斂了音量之後,語音裡好些細節就都能被聽清了,說到這裡,這聲音裡明顯地帶上了幾分洋洋自得。

“可是,和氏璧,據說是做了傳國玉璽啊!”

和氏璧的年代太過久遠,雖然當時已有文字記載,但是其文字記載並不能完全爲考古發現所佐證,因此有些文字並不能當做正史來對待。

“對,就是和氏璧,我確確實實來自和氏璧……做完傳國玉璽之後的餘料。”

石詠險些被這玉器說話時的大喘氣兒給嚇到,待聽明白,又忍不住想笑。

“可是我需要嚴正警告你!你千萬別試圖修復我哦!”那玉器一點兒都不在乎石詠正忍笑忍得很辛苦,“我可是自帶一份神秘的詛咒,所有曾經擁有過我的人運氣都會變差哦!”

石詠這回再也忍不住了,說:“所以我應該將你轉送別家,不,應該分開十家轉送,轉送十次之後就可以洗脫黴運對不對?”

對方答:“你咋知道?”

石詠無語,心想莫不是賈府因爲這個緣故,纔將這件器物打碎的?若是如此,這也太可惜了吧!

他轉念又想:爲啥文物……也會相信這些無稽之談?

“你不信?”那玉器又說,“我可告訴你,我的上上上上一任主人,曾是小康之家,樂善好施,助人爲樂,救凍餓於路……然而卻被所救之人出賣,不得不棄官出逃,其間忠僕替死,知交被讒,愛妾爲人所奪後殺敵殉節,主人本人則一生顛沛流離,遠離故土……”

石詠聽着忍不住心生悲涼:這確實是夠慘的。

那玉器接着又說:“而我的上上上一任主人,曾經權勢滔天,聖眷不衰,然而就因爲政敵偶然一次扶乩,就落得個家破人亡、抄沒財產、罷官回鄉的下場,愛子因此遇害,本人死時貧病交加,連下葬的棺木都沒有……”

石詠心想:這也很慘那!

只是這兩任主人的故事擱一處聽,便有些耳熟。石詠努力回想,究竟是哪個權勢滔天的人物,是因爲扶乩而敗亡的。

“而我,還差點兒有幸見載於傳世古籍《天水冰山錄》中。”這玉器說話聲兒酸酸的,幾乎聽不出是喜是愁。

可是石詠卻非常震驚:“《天水冰山錄》,你曾被記載在《天水冰山錄》之中?你……你的前前前任主家,是嚴嵩?”

《天水冰山錄》他很熟悉,但……但那其實是一本,記載明代奸相嚴嵩抄家時候抄出的各種財產的抄家清單。

石詠以前的職業是研究古代工藝美術精品,而《天水冰山錄》中記載了很多當時流行的高價值工藝美術製品名稱。所以對方一提這本書,石詠就能報出嚴嵩的名姓。

那枚四分五裂的玉器用一種莊嚴肅穆的口氣應道:“你很了不得!很多人都壓根兒都沒聽說過這本書的。”

此刻石詠的震驚無以復加,他幾乎沒法兒想象眼前這件玉器到底經歷了什麼。但是聽這器物本尊所說的,在嚴嵩之前,這玉器的主人“忠僕替死,知交被讒,愛妾被奪……”

這實在不能不教人想起一部傳奇劇,點題並貫穿全劇的,正是一件知名的玉器。而那戲裡的大反派,試圖搶奪這枚玉器的,則正是嚴嵩嚴世蕃父子。

石詠正在咋舌,只聽那玉器的聲音肅然道:“不錯,我正是傳世奇珍,源自和氏璧,經歷萬千次打磨,終於造就的不朽作品,我的名字是:骨骼清奇、冰清玉潔、凌雪傲霜的‘一捧雪’。”

石詠:……你只說是“一捧雪”,其實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