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石詠微怔, 沒想到石喻提出的是,請大哥幫忙保密, 暫且莫要將他準備應考的消息告訴石大娘和王二嬸。

“不想讓你娘太擔心?”石詠問。

石喻帶着點赧然地笑笑, 只點頭不語。

“這樣也好, 這是你自己做的決定, 原該自己承擔後果。”石詠肯定了他的想法。石喻參加科考,必須由他這個家主幫着打點報考的一應事宜,若非如此, 恐怕石喻連他都不願意告訴。

石詠當即應了, 第二天就去找樑志國,向他這個佐領請教, 究竟該如何替弟弟報考。樑志國奇道:“令弟?……都統的侄子, 竟然也要參加科考?茂行,憑你眼下這些身家, 難道不給令弟捐個監生, 直接去考舉人嗎?”

石詠苦笑:“舍弟想去試一試, 也算是體驗一下科考時的號舍,感受一回‘下場’的氛圍。若是直接捐了監生,十二歲的監生……有些太早了吧!”

樑志國一想也是, 誰家給十二歲的孩子捐功名?這年紀便下場的, 大多真是早慧的孩子,或是高中,便搏個神童之名。若是中不了,也會得些經驗, 下回再考,也不會再怯場,若真再考不中,正好十八,這便直接捐個功名鄉試去唄。

石詠相求,樑志國慨然應允,兩三天之內,石喻下場之事便有了眉目。石詠回到椿樹衚衕,將這好消息告訴石喻。

石喻聽了,也未見多興奮,不過淡笑着謝過哥哥。

自從石家哥兒倆說定了石喻下場的事兒,石喻就真的按照石詠所說的,嚴苛作息,日常鍛鍊,努力攻讀,更難得的是,這位小哥兒始終鎮定自若,科考的事,他真的一個字都未透露給母親與伯孃知道。

石詠看着石喻每天氣定神閒地如常讀書,在石大娘與王二嬸面前,也是一個字的口風都不露。有時石詠看着難免心疼,覺得堂弟小小年紀,肩上揹負了太多。但是他也須守信,既然答應了石喻,就也替弟弟保守秘密,一點兒口風都不露。

倒是如英看出了些端倪,有回在東院她冷不丁問:“茂行哥,二弟那裡,一切還順逐麼?”

石詠趕緊說一切都好,着重強調了“一切”……都好。如英便瞅瞅他,脣角似笑非笑地道:“夫君不大會撒謊,所以最好還是別讓娘和二嬸問起此事纔好!”

石詠知道自己天性不善作僞,而如英在成親之後這短短的一兩個月之間,已經將他這一點看透了個十足十,無奈之下,只能向如英反覆說明,明言因是與弟弟的約定,所以實在不方便透露。

如英也很體諒地不再追問,只提醒他莫要在長輩面前露餡纔好。

這日如英正在帶着幾個丫鬟拾掇東院裡進。這一進早年間的格局是,上房兄弟兩人共用,石詠佔東廂,石喻佔西廂。如今石喻已經搬去西院了,西廂便收拾出來讓望晴望雨那幾個大小丫鬟一起住了。

“茂行哥,東廂要不要叫她們一起收拾收拾?”如英從未進過那東廂,當下隨口問。

石詠趕緊搖手,說:“不用不用,地方挺亂的,回頭我自己拾掇就好。”

如英“嗯”了一聲,當即轉身,要忙自己的去。望晴與望雨兩個則在如英背後嘀嘀咕咕,這時候望晴將望雨一推,說:“我可不信這種話,我就是要當面問問姑爺。”

望晴本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頭,這回更是跑到石詠跟前,雙手往腰間一叉,大聲道:“姑爺,您這給個明白話兒!”

石詠:……啥事兒?

“望雨她們都在說,您留着東廂,是將來收人用的。”望晴睜圓了一對眼,頗不服氣地望着石詠,彷彿在說:我們小姐嫁過來這才第幾個月呀?

石詠目瞪口呆,這“收人”是幹嘛使,他又不是金角大王?

旁邊如英見了石詠這副模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低聲嗔道:“呆子!”說罷扭身就走。

石詠見狀,趕緊伸手攔,大聲說:“如英別走——”

他可鬧不清丫頭們都在嚼什麼舌根,但看望晴那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總曉得不是什麼好事。和如英在一處的每一天,都是求生欲很強的一天。石詠當即伸手牽了如英的手,轉身就去開了東廂,對如英說:“這是我以前住的屋子,實在是亂得很,如英千萬莫要見笑!”

石詠諸事坦蕩,無有不可對人言,旁人既誤會東廂,他索性將東廂打開,讓如英見見。

如英自隨丈夫一起搬過來椿樹衚衕,這西院裡進的東廂就一直關着,如英從未進來過,一時好奇,剛擡頭朝裡望望,裡面嗒嗒作響,石詠正在打火石,點燃了桌上放置着的一盞煤油燈,伸手一旋,燈火一亮,立時將原本昏暗的東廂照亮。

石詠大約有兩個多月沒有用這間屋子,這時候進來,桌面上積有一層薄薄的灰塵。石詠一進來,趕緊搶過抹布,將桌子抹了一遍。

如英則吃驚地望着這間屋子,屋裡的陳設很簡單,不過一桌一椅一榻一架而已,然而那張桌子的桌面卻幾乎比石詠昔日所用的牀榻還要大,上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工具,鋸、刨、剉、鑿,角尺划子,還有各式各樣如英從未見過的工具,幾乎鋪滿了整個桌面,只留出兩尺見方的一塊空間,煤油燈就擱在那裡。

書桌旁邊則是一個巨大的架子,架體是黃楊木打製的,非常粗糙,表面連毛刺都沒有處理過,但勝在結構堅固、體型巨大、形制開闊,上面兩排滿滿當當地放着各種各樣的工具,下面兩排帶有裂痕但是修補起來的瓷瓶、瓷膽、水丞……櫃子最下方則放置着一隻藤箱,箱蓋敞着,但裡面已經半空了。

至於石詠之榻,只是在東廂原有的炕牀上鋪着一牀舊褥子而已。

“茂行哥這是……”

如英看着石詠的這間屋子,也沒想到過這裡竟滿滿當當地盛放的全是工具與各色物件兒,哪裡是打算給人住的樣子。不過她一見了這間屋子,一時對石詠的差事感到好奇,問:“……這是,將內務府造辦處搬了一角兒在這裡?”

石詠趕緊點頭:“算……算是吧!以前在造辦處當差,雖然我不是工匠,但是各種工藝都要懂一點纔好。另外有時在琉璃廠淘來些老物件兒,古董什麼的,我見殘損了多有可惜,便也在這裡修一修,修好了能出手了,便送到別家去。”

說着他給如英一一指點:“這是修整瓷器用的、這是修整鑲嵌器物用的、這是修整金銀器物用的……”

這時候心直口快的望晴在如英身後突然插嘴:“英小姐,您那枝釵不是折了?姑爺能脩金銀器物,您請他給您修一修,豈不是比在外頭銀樓裡請人來得便宜?”

石詠卻一怔:“如英的釵折了?取來我看看,若是好修,我直接替你修了。”

他確實是看到如英每天戴首飾,但是這些首飾戴在媳婦兒頭上,樣式、顏色、材質似乎都差不多,他根本就分不清,依稀覺得如英每天都會換一件首飾戴戴,但也可能如英只是將同一件首飾換個位置戴而已。她這些戴在發上的首飾,幾乎與後世那些自成體系的口紅色號一樣,教石詠這個直男全無半點分辨的能力。

如英登時笑道:“別聽這丫頭說笑,茂行哥外頭差事那麼忙,千萬別顧着這點兒小事。那枝釵又不是我經常戴的……”

石詠直接扭頭看向望晴:“去,去將你們小姐那枝釵取來。”

望晴一聲歡呼,轉身就出去拿東西去了。小小的東廂裡只留下這夫妻倆,如英見石詠正一臉茫然地望着自己頭髮上的裝飾,忍不住取笑他:“茂行哥,真的……認得出,我頭上戴着的這枝釵,和昨日是不是同一枝麼?”

石詠:壞了,全被看出來了。

但是他表面上裝得很鎮定,緩緩開口道:“如英可曾聽說過,內務府造辦處金銀器作也兼辦後宮妃嬪的釵環首飾?我身爲內務府屬官,就算沒吃過豬肉,這豬跑,總也是看過的。這釵麼,若是遞至我眼前,我一定能認得出來。”

如英聽他說得有趣,“嗤”的又笑出了聲。少時望晴將盛着釵的匣子打開,石詠接過來,在煤油燈下一照,便道:“累絲朝陽五鳳掛珠釵。”

他的確有個能力,這些古代的金玉首飾,取下來放在他面前,他直接報首飾名兒,基本不會錯的,因爲古代的首飾自有其命名規則,“累絲”是工藝,這枝釵用的基本工藝,乃是將金銀材質拉成細絲,通過掐、填、攢、焊、編織、堆壘等各種技法,製成器物;“朝陽五鳳”則是器型,一枝釵分成五股,每股是一隻鳳凰;“掛珠”是器型的補充,這每一股鳳凰的口中都銜着一隻明珠;“釵”則是首飾名類了。

除此了工藝、器型、名類之外,有些時候首飾命名還會再加上材質。但是如英這一枝釵上的材質用得比較雜,除了金銀明珠之外,五鳳之上還用了紅寶石、紅珊瑚、綠松石、琺琅與少許點翠,材料很多很複雜,因此便避繁就簡,將材質省去了。

石詠見這枝釵堂皇富麗,雍容無比,聯想一回如英平日清新雅緻的穿搭風格,這才恍然大悟:“這是如英在大婚那日佩的首飾吧?”

——難怪那麼重要!

如英見他真的記得,小臉略紅,微笑着點點頭。望晴則在如英身後一聲歡呼:“姑爺說得極是,就是這個什麼什麼掛珠釵!”

搞了半天,望晴記各種首飾名字的能力,竟然比石詠還要差一些。

石詠繼續看,見這枝釵並非真如望晴所言整個兒“折”了,而是左側第二隻金鳳的鳳尾出,一羽以紅珊瑚與綠松石鑲嵌製成的的鳳羽被折彎,失卻了自然的弧度。

石詠頭也不擡,手中執着一柄放大鏡仔細觀察,片刻後極有把握地點頭道:“能修!”

他隨手去拿工具——這枝釵修起來還真不復雜,只是那羽鳳羽在紅珊瑚與綠松石之下用以支撐的一枚銅絲因爲金屬疲勞的關係折彎了,石詠只需將外面的裝飾暫且都取下,將裡面的銅絲恢復弧度,並且用其他材料輔助那銅絲固定,最後再將外面的裝飾材料一一復位,這件首飾便修完了。

石詠二話不說便開始動手,右手一伸,已經拿了一枚鑷子在手中,左手放大鏡照着,鑷子頭輕輕一點,一小片綠松石已經取下來。

如英萬萬沒想到,石詠這麼爽快,說動手就動手,怔了怔,也實在對石詠這份“手藝”感到好奇,衝望晴等人使個眼色,望晴便出了東廂,取了一枚座椅過來,就擱在石詠身邊,請如英坐。

如英見石詠全神貫注,所有的心思都在她那枝鳳釵上,當即悄悄起身,來到東廂內那隻石詠自己打的黃楊木架子跟前。她早先只掃了一眼這裡的工具和架上的古董,到了這時候,她依舊好奇難抑,但又不敢胡亂碰石詠的東西,只束着手,稍稍彎腰,睜大了眼在架子跟前一件一件物事地慢慢看過,正看着,耳邊只聽石詠在叫她的名字:“如英!”

如英趕緊回身,問:“茂行哥,什麼事?”

“如英!”石詠全未聽見如英的問話,自顧自地自言自語下去,說:“我一定能將你這枝釵修好。”

如英見自家這位呆爺這副模樣,好笑之餘,心裡也有些感動:大約也只有茂行這樣的男人,將媳婦兒這一點點的小事也這樣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

石詠一旦修上了手,就全然物我兩忘,不知身畔發生了什麼事情,甚至也不知如英始終就在自己身邊。

也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石詠將那隻掛珠釵修完,所有的裝飾珠寶一一復位,仔細檢查過一遍沒有問題,才舒出一口氣,一扭頭,正見如英一對明淨的大眼睛在自己身旁,眨巴眨巴着望着自己。

就在這將要重蹈覆轍的一剎那,石詠突然福至心靈,托起手中的掛珠釵,輕輕放在如英發上比了比,然後取下來將釵捧至如英面前,柔聲道:“哪怕釵再美,但也不過是用來陪襯咱媳婦兒的美貌。如英,這釵總管修得了,你……你還滿意不?”

他向來不慣說這等甜言蜜語,因此說的時候格外用力,努力顯得真誠,生怕自己適才冷落了如英。

如英抿着雙脣,眼裡全是笑意,長長的睫毛忽扇忽扇兩下,跟着點了點頭。

石詠總算鬆了口氣,心想,總算沒有辜負這求生欲。

“茂行哥這手藝,好生高深,原本折了的鳳羽,這纔多點兒的工夫,就已經全修得了。”如英忍不住贊石詠兩句,“可真叫人佩服。”

“沒,沒有……”石詠趕緊搖手謙虛,“這天下的手工技藝,其實是一樣的,你看我的這點兒手藝,其實我更羨慕你們,個個都是一手好女紅,平日裡繡個花草,縫件衣衫,都是信手拈來的事兒。要教我看,你們纔是最厲害的。”

早年間在古代紡織品修復處受到的教育,使石詠完全不敢小覷這時代的女性朋友們,知道她們對古代工藝美術發展的貢獻被大大低估了,即便有精品傳世,也不見於史料,非常不公平。

如英聽他說得真誠,不免一喜:“真的?”

“嗯,當然是真心話!”石詠慣不會作僞,所以如英也全看出來了。她當下喜孜孜地捧了盛珠釵的匣子,盈盈起身,衝石詠蹲了一禮,這才轉身出去。

少時外頭丫鬟們的驚呼聲傳進東廂:“哎呀,姑爺竟真修得了?”

如英的聲音響起:“這還有假不成?”

石詠開始着手收拾工具,他見如英對這一切頗有興趣,不如將這東廂的工作臺也分一半兒給如英,如英若是想做做女紅,讀讀書,寫字畫畫……都可以到這裡來,陪他一處。

將這個念頭放在一邊,石詠忍不住又想起他剛纔修理那枝“累絲朝陽五鳳掛珠釵”之時,心裡總好像有哪裡不大對,一直壓着。

直到如今他才記起,是因爲他無意中聯想到了早先鄭燮提過的“五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