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白旗工匠華色, 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臉色黝黑, 一雙露在衣袖外的雙手則是黑紅色的, 上面佈滿繭子, 是個當了大半輩子差事的老工匠。他原是包衣出身, 如今在內務府造辦處金銀器作處當差,若不是身上穿着造辦處工匠的制服,容易叫人將他認作是個尋常老鐵匠。
石詠知道在旗的人家未必人人都當上八旗兵丁, 好些旗人也是苦哈哈過日子、憑手藝吃飯的工匠。但凡是造辦處的工匠, 石詠一向充滿敬意,聽王樂水介紹過之後, 便和善地向對方點點頭。
可是華色聽見王樂水說他, “原本曾在二阿哥處服役”,瞬間就變了臉色。所幸他臉色黝黑, 臉紅也不易叫人察覺。然而石詠卻擡起頭仔細端詳, 因爲他適才雙手猛地抖了一下。
“華色的名頭, 我好似也聽過的……”石詠知道此人怕是有問題,當下一面隨口攀談,一面悄悄觀察華色所在的位置。這華色手上似乎正在做一隻琺琅火鏈。火鏈已經打製成型, 但是表面要繼續燒造琺琅彩。所以華色面前一張小桌上放置着草圖, 上面繪製着打算燒造的紋樣。
石詠假作驚奇,問:“這……這是打算在火鏈燒琺琅?”
火鏈是一種打火的工具,關鍵部位是一塊易於產生鐵屑的鐵塊,呈弧形, 頗有些像鐮刀,在鐵塊外部包有銅片,可以做各種裝飾。這火鏈平時就掛在菸袋旁邊,和火石、火棉之類的放在一起。這火鏈與火石一打、甚至一擦,就會有火花,濺到火棉就能點火,回頭一吹氣,煙鍋便立即着了,這其實是一種古老的“打火機”。
石詠很敬佩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反正他也沒能將打火機“發明”出來,憑啥鄙視這種古代“打火機”呢?再說了,古代工匠竟能用琺琅裝飾火鏈,將這種日用品也製成精美絕倫的工藝品,他只有佩服的份兒。
然而華色一聽,伸手便去掩那圖紙,但是石詠手快,已經將草圖拿了起來,嘖嘖的大聲稱讚了一番,然後對華色說:“您忙吧,不耽誤您!”
他隨即向身後的王樂水使了個眼色,將草圖一還,兩人一起離開。離開的時候,即便石詠揹着身,也能感覺到華色那裡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然而王樂水卻陰沉着一張臉,徑直將石詠帶到僻靜處,對他說:“茂行,幸虧今兒帶你在金銀匠作處轉了一圈,否則都不知道這華色到底在做什麼。”
石詠好奇地問:“難道華色這做的,不是王大人派下去的差事?”
王樂水沉吟半晌,搖搖頭,說:“多虧茂行有急智,將他給穩住了。我剛纔又一直假作不在意的樣子,想來還暫時不至於打草驚蛇……私下裡偷制大內式樣的物件乃是大罪,可是這華色在宮裡當差當了多年,不會不知道這大忌諱吧!”
石詠也在造辦處當過差,知道在這裡一切沒有小事,當下凝神想了想,忽然問:“會不會,這華色,仿製大內製式的物件,是受什麼人之託而爲之?”
早先在慈寧宮,弘皙說的那一番話給了他靈感,再加上早先王樂水提到華色的舊主時,華色的表情與反應都顯得很不尋常。所以石詠心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這華色,不會也是認得弘皙阿哥,因此應了弘皙阿哥那裡的要求,在偷偷地仿製大內式樣的物品吧。
王樂水一聽,立即明白了石詠暗中所指,登時緊張起來,擰着眉頭道:“既是如此……這得趕緊報至上頭知道才行。”
王樂水是造辦處的郎中,統管造辦處的各項事務,直接向內務府上官彙報。如今最好找的上官,就是剛剛纔離開造辦處,回阿哥所看媳婦兒去的十六阿哥。
石詠卻對王樂水說:“王大人,這事兒您心裡得有個數,若真是華色知法犯法,替他人仿製大內式樣的火鏈,回頭這事兒揭出去,我怕您也會受累。”
如果華色的事兒揭出來,受罰的人,恐怕只是華色,而與吩咐他辦事的那人無關。與此同時,身爲造辦處郎中的王樂水,甚至還有在造辦處做主事的唐英與毛盛昌,也會受池魚之殃。
這也是石詠適才在華色處,沒有當場揭破的原因。
所以王樂水此刻還有一個選擇,便是去點醒華色,捂下此事,既保護了自己,也護下了華色這名工匠。
他向王樂水這麼一說,王樂水思索片刻,對石詠說:“華色既然如此,想必由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可能是自願爲之,也可能是被人脅迫。如果眼下輕輕放過這件事,這一次算是勉強揭過去,還會有下一次。現在只是一枚小小的火鏈,下次還不知是什麼。”
他有沉思一陣,終於堅定地開口:“茂行,你需記住,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你固然是一片好心,想要護着我,護着華色。可有些事,此時容忍,彼時便可能鬧到無可收拾。”
聽見王樂水這樣說,石詠肅然受教,當即向王樂水鄭重地拜了拜。
古人有一言師一字師,王樂水在石詠心中,則是他一直以來認定的好老師。
石詠之所以會提出捂下此事,原因是他心中存着一種自然而然的,對像華色這樣的工匠的崇敬之情,還有一點,他來自後世,因此對這個時空裡各種教條框框的不理解和不屑,對於什麼“大內樣式”不得私下仿製之類的規矩,石詠心中難免存了輕蔑。然而這些,在眼下這個時空,卻是非常要緊的規範與準則,稍有輕視,便可能會引來大禍。
王樂水見石詠如此,當即望着他呵呵笑着,彷彿在說:孺子可教!
“茂行,說來我還得謝謝你爲我着想纔是。”王樂水拈着鬍子點頭,說,“只不過我這十幾年來一直浮浮沉沉,早就習慣了。再者這件事確實是我的錯,自從我當上了郎中,確實有些心浮氣躁。前些日子唐英還提過,最好還是教人時常去看看各工匠的進度,看看他們都在做什麼。我因爲沒有人手,便命暫緩。結果今日就出了這種事兒。今日多虧是你撞破,至少讓咱們都還有個應對的準備,若是等這隻火鏈制好了,從造辦處流出去了。到時候再要擔責,我恐怕就要擔主責。”
想到這裡,王樂水一斂眉,道:“茂行,這件事,我來處理。你放心!”
“再者,此時發覺了隱患,往後到底是禍,還是福,都還說不準呢!”王樂水見石詠一臉擔心地望着他,登時換了一副笑臉。
石詠心裡感動,知道王樂水是真正看得清禍福、分得清輕重的人,他所行的,纔是“正道”。到了此時,石詠真的希望,此前王樂水所經歷過的“時運不濟”,恐怕都只是表象。而以後這人鐵定也不會只在內務府裡一個小吏的位置上呆着。
於是他點點頭,表示自己不會再對此事多說什麼。王樂水當即請人去請十六阿哥過來。
十六阿哥的嫡福晉子嗣上有些艱難,如今好不容易又有了,十六阿哥便多花不少功夫在後宅陪媳婦兒。此刻聽說造辦處這邊有事,難免心裡有些不快,趕過來之後便埋怨石詠與王樂水:“你們兩個,真是不曉得爲爺省心。說吧,什麼事兒!”
可待聽說了造辦處有人偷偷仿製大內式樣的琺琅火鏈時,十六阿哥登時睜圓了眼,一面聽着王樂水解釋,一面盯着石詠看。石詠自然對方是什麼意思,他們兩人此刻心中最懷疑的人便是弘皙。除了這位皇長孫,有誰能驅使得動原本在廢太子身邊當差的華色?
但是這件事還有很多細節要問清,十六阿哥皺着眉頭點點頭,道:“沒有旁的選擇了,先不要將事情宣揚開。那人,爺要帶到慎刑司去審問。王樂水你稍許做個障眼法,就說他是病了告假,過幾日再來當差之類。”
他扭過頭,望着王樂水,嘆了一口氣,這嘆氣的意思,與石詠此前的擔憂一致,應當也是想到了王樂水主事會受罰。王樂水卻面色不變,果斷地衝十六阿哥一拱手,應了聲“是”,接着便出去安排去了。
這天下衙的時候,華色被王樂水叫去商量點兒事兒。因此整個造辦處都不知道華色是什麼時候離開養心殿的。第二日起,王樂水便宣佈華色病了請兩天假,還將他手上的一項活計暫時移交給了負責金銀器作的另外兩名工匠。
衆人都沒有意識到什麼。
只是有時石詠在內務府府署遇到十六阿哥,見對方唉聲嘆氣地,便知大概,只不過他也不好多問。隔了數日之後,這樁“逾制琺琅火鏈案”已經告一段落,案子的結果都已經審出來了。
不用石詠自己問,十六阿哥第一時間就已經找到了石詠。石詠聽了十六阿哥轉述的,這樁逾制案的實情,多少也有些無語。
——原來還真的是弘皙。
弘皙那邊,早先是託一名太監傳話,找到華色,命他按照大內式樣打造一隻琺琅火鏈,制好之後,自會有人來取。華色本就是毓慶宮舊人,昔日二阿哥胤礽威勢極盛,如今雖然圈禁了,可是皇長孫弘皙依舊能在外自有走動,關於康熙因“甚愛”弘皙而欲“三立”胤礽的說法進來頗有塵囂日上的架勢。
這時候弘皙違制打造御用火鏈的行爲,便極爲“耐人尋味”。
十六阿哥當即向石詠問計,石詠伸手摸着後腦苦笑道:“十六爺怎麼問起我來了?”
他於權謀手段一無所知,啥也不懂,自忖幫不到十六阿哥什麼。
“爺知道你這不是自謙!”十六阿哥白了一眼石詠,扁了扁嘴,小聲說:“爺這不是心裡沒底麼?”
他看起來十分發愁,低聲說:“如今儲位未明,爺這麼些年又裝聾作啞慣了。”
石詠嚇了一跳,連忙問:“十六爺,難道您已經將這事兒透給‘那邊’知道了?”
石詠與十六阿哥本有默契,“那邊”,自然指的是皇長孫弘皙。
石詠的想法是:眼下離康熙老爺子歸天雖然還有五年,可也算是奪嫡混戰最混亂也是最黑暗的時刻,但凡出過頭都被老爺子給摁下去了,十六阿哥這時候千萬不能犯渾,千萬不能向任何一方輕易示好。一旦十六阿哥沉不住氣,將他已經得知此事的消息透給弘皙知道,就糟糕了。弘皙可以藉此判斷十六阿哥的態度,甚至拉他下水,站到自己那一邊去。
十六阿哥見到石詠真的發急,心裡也有點兒感動,知道對方是真的爲自己着想,連忙轉了笑臉,故作輕鬆地罵道:“想什麼呢?爺有你猜想得那麼蠢嗎?”
石詠登時放鬆下來。他早先只道十六阿哥對弘皙有一種天然的同情,所以纔會被捲入“弘皙逆案”,但現在看來,十六阿哥看人很準,還是有些分寸的。
“十六爺,爲今之計,您還是將事實向皇上合盤托出爲好。”石詠滿心裡就只有王樂水提過的“正道”。
十六阿哥瞅瞅石詠,說:“爺還以爲你會幫王樂水求情。”
石詠有些無語,不愧是十六阿哥,將自己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他確實想幫王樂水求情,可這種時候,越是求情,只怕越是攪亂了一池渾水。他當下只能含糊地說:“不知者無罪,這麼簡明的道理,皇上想必也是明白的。”
十六阿哥低頭唸叨兩遍,“不知者無罪”,終於拿定了主意,點了點頭,將事情收拾收拾,向皇父稟報。他稟報的時候很有技巧,只是先將事情講明,卻並沒有點出背後主使乃是弘皙,只說他自己尚且不知,還需要再查;後來查了兩日,再稟報康熙,說了弘皙的事兒。
弘皙那一邊,的確在獲悉華色失蹤之後,曾經找過十六阿哥,想向十六叔求情。十六阿哥只能無限遺憾地回絕,只說他已經將事情“不小心”捅到皇上那裡了。
再過一日,皇上傳了弘皙阿哥去問話,後來十六阿哥向石詠轉述了弘皙的答覆:弘皙在康熙皇帝面前認了錯,並且辯稱他不知宗室皇孫不能吩咐造辦處工匠爲其專門打造用具,也不知華色所做乃是大內式樣,總之將一概罪責都推到了華色頭上。
這件事很快也教外臣和御史們聽說,立即有八阿哥九阿哥麾下的御史紛紛上書,指責皇長孫肆意任用皇室工匠,打造逾制器具。然而一概彈劾摺子,都教皇上壓了下來,這件事情,皇上竟然將弘皙撇得乾乾淨淨,用石詠的評價,就是皇上將弘皙阿哥給“保護”了起來,只讓旁人來承擔責任。
在這一點上,石詠覺得皇帝是出了個大大的昏招,這樣將弘皙一“保”,這是給了某些人多少期待、多少妄想啊!
然而事情也沒有絕對,康熙皇帝也並非是盲目在“保”弘皙,這件“逾制琺琅火鏈案”沒過多久,康熙便下令輪流排查大內太監,將以前在毓慶宮執役,或者與毓慶宮稍有些關聯的太監放出去了一批,挪去辛者庫一批。早先確曾幫弘皙傳話的太監則往景山一送,陪樑九功做葫蘆去。
這樣一來,弘皙之後即便想給內務府造辦處的工匠傳話,也一時找不到幫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