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商薛家牽頭主理的京城首次“拍賣會”, 原本定於是日未時三刻於松鶴樓開始,然而不少人未初即至, 爲的是一探究竟, 看看這一出“拍賣會”, 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場合。
松鶴樓本是京城知名的酒樓, 地方敞闊,足以容納近千人。自從前一日打烊之後,酒樓內由夥計帶着工人忙了一個通宵加上一早上, 才徹底佈置停當。即便是松鶴樓的熟客至此, 也定然認不出此處的本來面目。這裡二樓原本的雅座全部被撤去,改爲十一間休息室, 供到此參與“拍賣會”的買家先行休息。而三樓本是一整間通透的大廳, 現在則被用作“拍賣”的主會場。
前來參加“拍賣”的買家,先在一樓登記名姓, 覈對請帖, 然後再由夥計引至二樓休息室休息。
二樓休息室, 十間較大的,主要供各王公府邸與富商巨賈們使用。每一間休息室都收拾得極其典雅,不再是酒樓模樣, 每一間都佈置得與尋常大戶人家的中堂相差彷彿:正中設着紫檀螭案, 案前巨畫高懸,兩邊則掛着名人手書的條幅,案上擺着臺式自鳴鐘和南邊式樣的盆景,下設二十幾把楠木交椅, 供人們閒坐休息,椅畔洋漆方几上放置着各色官窯瓷器,茗碗瓶花俱備。
除此之外,板壁上還掛着不少字畫,便有懂行的上前去看那題款,竟嚇了一跳,一幅幅看下來,竟俱是名家,多以元明爲主,偶見宋時真跡,亦有清初大家之作——
最要命的是,這休息室裡佈置的這許多字畫與器皿,據說全是賣家所有,大方地掛在此處供人欣賞,然而卻一件都不賣,足見這賣家財大氣粗,更兼品味不俗。有此叫人對今日所“拍賣”的物事,更多出幾分期待。
待到未正,松鶴樓的人越聚越多。因覺得新鮮,除了有些親王貝勒自矜身份,只遣了門下大管事或是門客前來,只管按主子吩咐,看名錄競拍,其餘不少如官員富賈之流,都是親身而至。他們見了主家精心設計的十間休息室,紛紛暗叫走運——這分明就是主家給安排了個與權貴巨賈結交認識的好機會。
當即不少人心裡便暗叫“值”,哪怕是花五百兩買了請帖進來的,一時也覺得今日有這樣的機會,已經夠本了。
少時便有能說會道的夥計與掌櫃進來,邀此間衆人做“撲賣”之戲。
“這位客官,”夥計捧了一個籤筒過來,笑着招呼,“主家特爲安排的‘撲賣’之戲,邀您一試,正好可以討個彩頭。”
“撲賣之戲?怎麼個玩法?”
那夥計便笑答道,說:“是抽籤子。”
他手裡有籤筒,裡面盛着一把大約幾十枚竹籤,竹籤一頭塗成紅橙黃藍紫五色之一。夥計笑着解釋,只說是二十兩銀子玩一把,必中,沒有落空的,但是所中之物分成五等,中了一等,所得之物作價一百兩,二等作價五十兩,三等作價三十兩,四等作價二十兩,五等則是臘月裡送這松鶴樓的席面一副。
夥計說話之間,便將獎品單子取了出來,竟又是一本冊子,從一等往下,一直到末等,所有彩頭的名稱俱都列了出來。
“宣德年銅香爐一具、成窯鬥彩人物筆洗一隻……”那名賓客將順着念下去,心想,這主家看去實誠,宣德年間的銅香爐,或是成化年官窯的瓷筆洗,當今的市價已是一百兩以上,其餘二等三等四等,也是如此,價值與適才夥計所說的相去不遠。
那賓客便想,手氣再差,也起碼是一副席面,其餘稍好些便能回本。松鶴樓的席面一席在三兩銀子上下,但是臘月裡的席面格外難定,如今有這機會,倒不如試一試。
只聽隔壁已經有人抽中了,夥計高聲宣佈:“恭喜趙大人抽中二等……”
這邊這位登時便心動不已,心想,旁人都能有這手氣,我因何不能,當即問:“要現在付銀子麼?”
夥計連忙搖頭,說:“請您將請帖取出,小人記一下號碼便可。”
這名賓客心想:這倒也便宜,當下將請帖取出來,給那夥計看過,夥計在隨身帶的簿子上將號碼記下,然後說:“這請帖請您帶妥當了,稍候‘拍賣’之時,您若是願意出價,就請舉一舉手中的請帖就行,回頭拍中,有人回來記您的這帖子上號碼,待會後一併結算。”
說着夥計便將竹籤的彩色一頭折向內,並將竹筒搖了搖,恭請人抽過,一看顏色,便小聲恭喜:“恭喜您,抽中四等。”聞者一愣,未免有些懊惱,可是想想投入與產出,便略感安慰,心想:我好歹也並未虧,不是麼?
二層的休息室中,小的一間裡,聚着十六阿哥、十三阿哥、薛蟠、石詠等幾個人。
“茂行,聽說你將當初那樁‘叩閽案’時候得到的字畫全拿出來了?”十三阿哥依稀聽過這個傳聞,眼下向石詠確證。
“是,十三爺!”石詠點頭應道,“趙老爺子饋贈,我賣是絕不敢賣的,但正好可以拿出來造個勢。”
外頭那十間休息室板壁上所掛的,大多是早先趙老爺子贈給石詠的名家字畫。石詠並不打算髮賣,但是卻捨不得這些畫作長久擱在箱子裡無人得見,正好這次有機會,便乾脆拿出來,掛在衆賓剛進來時休息的地方。
這樣做的好處,是帶給人一種“先入爲主”的觀念,叫人認爲此次“拍賣”競購的書畫和其他古董,並不在這些事先展出的畫作之下。
當然了,石詠還挾帶私貨地掛了兩幅鄭燮的字畫在這裡,就掛在當代名家石濤的畫作之下,一幅是他前幾天剛得的竹石圖,一幅是他早年在揚州得的。石詠深知,這麼多前來參加“拍賣”的人裡,總有那麼幾個懂行的,看見這兩幅,曉得其中的價值,自然會去打聽“鄭燮”此人。
幾個人又等了一會兒,忽聽外面熱鬧起來,有人歡呼鼓掌,也有人無奈嘆息。
“這是‘撲賣之戲’,”石詠見兩位皇子阿哥都扭頭看着他,便將這遊戲的規則一一解說,“二十兩銀子抽一次,總歸不會讓您落空的。”
“嘿,這撲賣之戲,”十六阿哥嘖嘖地稱讚,“你怎麼想出來的,眼下鬧得爺也想出去抽一回,試試手氣。”
石詠與薛蟠兩人對視一眼,都是一笑。
這“撲賣”的法子,固然是薛蟠向石詠科普的,但是將其改成抽籤有獎購物,卻是石詠的主意。用來吸引人的噱頭自然是後世那種“人人有獎,絕不落空”的說辭,真正的目的則是將薛家原先準備拍賣的那些“死當”用這種有獎購物的方式都給轉賣出去。
原本薛蟠和石詠所預想的“拍賣會”,所賣貨品價值都不算太高,然而十六阿哥突然這麼橫插一槓子,他們原先的打算便落空了。薛蟠那裡什麼都好說,然而石詠卻還是覺得有些對不住這位又出錢又出力的“呆霸王”,所以纔想了這麼個折兒,將薛家當鋪裡想要變現的各種各樣零碎首飾古董玩器,一起都賣出去。
石詠事先計算過所有一等獎至末等獎的價值,算了個大致比例,命人按照這個比例將竹籤塗成五種顏色。如此一來,這抽獎結果便會大致遵循概率,將“撲賣之戲”的成本控制在他們所期望的那個水平。
現場到了三百名持着請帖的人,就算是每人抽上一回,這一場的流水便是六千兩。更何況有不少人抽中了松鶴樓的席面之後,想改改手氣,便會一抽再抽。他們抽籤不用掏現銀,便越發沒有節制,若不是主家規定了每人最多隻能抽五次,只怕就會無止境地抽下去。
十三阿哥聽了石詠的解說,也忍不住笑道:“我原本還擔心,茂行這法子不是人人都會買賬,可這樣看起來,你這第一陣就打得不錯啊!”
石詠趕緊笑,謝過十三阿哥的誇獎。其實這也有些小花招在裡頭,他事先吩咐過夥計,但凡有人抽中了三等以上的貨品,就讓夥計大聲將這名號報出來。抽中四等和席面的,報的時候便會放輕聲音,顧及賓客的顏面。這樣一處理,果然有效。人都是這樣,但凡聽說了別人能中,便也覺得自己能中,再見了人人都趨之若鶩地買,便也不甘落於人後。
二十兩銀子,平時莊戶人家能過上一年。但是在這些豪門大戶眼裡,便是九牛一毛,便花上百兩也沒什麼。於是乎這場拍賣會還未開始,已經叫石詠他們攏了萬兩銀子回來。
這“撲賣之戲”還有意外收穫,未時三刻之前,休息室這邊稍許起了些爭執,很快便有人被請了出去。同時有薛家的管事來這邊回報,說是早先發現僞造請帖的人終於被找到了。
早先所有賓客進場的時候,在松鶴樓門口登記的管事就發現了,出現了編號重複的請帖。待管事發現不對的時候,持着“李鬼”請帖的人已經混了進去。
早先放出去的三百張請帖,全部有編號,一一在案,稍許一查便能查到那張是給莊親王博果鐸府上送去的五張帖子之一。
薛蟠當即傳話給各位主持這“撲賣之戲”的夥計管事知道,命人只消見到這個號碼的帖子便立即將人請出來。果然,很快便找到了兩人同時持這同一個編號請帖的,偏巧這兩人還認識。
這明擺着就是事先串通好了,得帖子的人又讓自家親朋仿製了一張帖子,將人一起帶到松鶴樓來,並且讓持“假帖”的人先進,持真帖的人再來的時候,管事便不好攔着不讓人進。持假帖的人則早早進去,混在人堆之中,一時半會兒也抓不出來。
只是這位做假帖子竟也做得如此懶惰,上頭的編號竟照抄原版,叫人一對號碼便認出來了。
十六阿哥認得這兩位,一個是莊親王博果鐸府上的大管事,一個是莊親王一系的旁支子弟,早年在京裡做木材生意的。十六阿哥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回去跟你們老王爺說一聲這事兒,就說爺……知道這事兒了!”
就因爲是內務府奉皇命辦差,纔會由十六阿哥親自將各王府的帖子送上門去。若是連這點都看不透,就別頂着王爵在京裡混了。就這樣,莊親王博果鐸竟然也能縱容手下,想出來這種丟人的手段,照顧旁支子弟。
那名木材商人嚇得渾身發抖,趕緊拜過十六阿哥與十三阿哥,反覆致歉,說他實在是不知那帖子是“假貨”,然而十六阿哥問他是如何得來的那張帖子,他又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
相反,莊親王府的大管事大約知道十六阿哥難爲不了他,態度一直非常沉着,一言不發,只挺着腰板兒,無論十六阿哥說什麼,他都不管不應。
十六阿哥對莊親王府也頭疼得很,他除了回頭在皇父面前告小黑狀這一個法子之外,也的確是沒法兒將莊親王的人怎麼樣。最終他只是將那名持假帖的木材商人“請出”松鶴樓,而王府管事則只能任其留下。
待這件事處理完,已經到來申初。一出好戲終於即將上演,十六阿哥站起身來,有請十三阿哥:“十三哥,一起上去觀禮吧!”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將十三阿哥的手臂一扶,直到十三阿哥起身站穩,才就此鬆開。十三阿哥感激地看着弟弟,十六阿哥自己卻沒注意到。
他此刻滿心的沒有把握,心想:二百萬兩的缺口,石詠張羅的這一回,有機會能替他填補上一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