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時下上自宮廷、豪門貴戚之家, 下至尋常官吏、文人雅士,無不講究古董。榮寧二府自詡爲鐘鳴鼎食之家、世代簪纓之族, 自然不能大喇喇地擺出一副暴發戶的模樣。因此迎春出嫁, 除了必要的嫁妝銀子之外, 嫁妝裡能添一些有年頭的古物件兒, 才能顯出賈家的氣度,否則便顯小家子氣了。

偏生迎春不算高嫁,所以賈府裡無人爲她張羅, 另行添置好東西。而賈璉夫婦就算手裡已有不少銀子, 能給迎春添置繡品鏡子之類的好東西,可是在這古董上頭, 卻沒什麼辦法了。

賈璉一時記起石詠當初“起家”的本事, 當即帶人在兩府蒐羅了一圈,將庫房裡堆放着的那些無處合式配就、已顯陳舊, 又或是略有缺損的古董物品, 全都裝在這隻大藤箱裡, 從賈府運出來,送到石詠這裡。

“石兄弟,我知道你如今是個大忙人, ”賈璉說起這話一臉的歉意, 連連拱手,“可是這些東西放在我這裡,非但派不上用場,不曉得哪天便被人當做廢物給扔了, 豈不可惜?”

他見石詠有些意動,趕緊添一句:“石兄弟,你也不願意見到好東西就此塵封的對不對?”

果然,石詠被賈璉最後這句話給打動了。

“璉二哥,令妹出閣的日子可是已經定下來了?”石詠便問。

賈璉點點頭,說:“昨兒我們太太請了親家太太過府小敘,雖然還未放定,但大致說定了將婚期定在十月裡,最晚不會拖過十一月。”

石詠瞭然,現在還未到中秋,他最多還有三個月的時間來修整這些文物——習慣使然,石詠心裡將這個時空裡的各種古董統一稱爲“文物”。

他這人從來不做沒把握的承諾,當下對賈璉說:“璉二哥,說實話,這箱子裡的情形我還沒仔細檢視過,但如今只有兩三個月的辰光,我也不知究竟能趕着修多少件出來……”

這隻箱子裡,除了書畫卷軸,其他有金有玉、有銅器有瓷器,石詠一瞥之下,還根本來不及判斷各件器物的情況和受損程度,因此也沒有辦法判斷在這短短兩三個月裡,究竟能修多少件出來。

賈璉連忙搖手:“不打緊,不打緊!茂行你能修多少件,就修多少件出來……至於其他修不了的,兄弟愛就留着,不要也不打緊,反正府裡也已經銷了賬,不要的了。”

他想起當初請石詠脩金盤和木瓜時候的舊事,當即又拍着胸脯說:“有多少花銷,都包在哥哥身上,說實話,錢是小事,妹妹嫁出去的時候能體面些纔是緊要的。”

石詠見他這副樣子,心想,果然是這個有情有義的璉二爺,當下慨然點頭:“璉二哥再跟我說什麼錢不錢的,就實在是太見外了。這麼着,我今晚就將這些東西全都看一遍,自然撿那易修的先修出來,最好能趕上令妹的嫁期。”

賈璉聽了這話大喜,又是向石詠深深一躬,連聲稱謝,這才向他告辭,將這滿滿一藤箱的東西留在石家。

這時候隔壁餘舉人已經回鄉,石家在椿樹衚衕的小院,已將兩處並做一處,在兩家第二進處開了一扇門,石家便是一個四進的大院子。

石詠心疼母親與嬸孃,便讓母親和嬸孃住了隔壁餘家的內院,那裡朝向更好,冬暖夏涼。他與弟弟石喻也依舊住在舊院子的裡頭一進,他依舊佔了東廂,弟弟佔着西廂,只不過正屋被他們兄弟倆瓜分做了日常起居的地方和平日裡讀書做事的“書房”。

餘下李壽和另一房家人則分別住在兩個前院裡。

眼下石詠便叫過李壽,兩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將這滿滿一箱東西都擡進了舊院子的正房。石喻原本正在背書的,此刻看見哥哥拿進來這麼多東西,也忍不住丟下書本,湊過來看。

“哥,又什麼好幫你的?”

見到石詠鎖着眉頭,似乎有些發愁,石喻小哥兒自覺主動地挽起袖子。

“大爺,有啥要做的,你儘管吩咐。”李壽見狀,也主動請纓。他早曉得自己這個家主是極懂得字畫古董一道的,可就是從來沒親眼見識過。

石詠一想,的確如此,他現在已經不用單兵作戰,而是有了幫手了。問過弟弟石喻已經完成了今兒的功課,石詠立即放了心,當下他自己也挽起袖子,說:“好,你們聽我的,大家先去洗手!”

這個時代沒有乳膠手套,石詠便讓大家先把手洗淨了擦乾,不能帶一點兒油漬,免得污染這些器物表面。他自己也是如此,並且找來了乾淨的棉布,暫且充作手套使用。

接下來,石詠便吩咐:“喻哥兒去取筆墨紙張,一會兒聽我說的,你來負責記錄。”

“李壽去我房裡拿那幾把尺子來,一會兒你來負責量尺寸!”

兩人齊聲應下,一起去了。石詠則做好準備,開箱:

他打算按照博物館通行的接收文物時的登記方法,把這些古董的情形都摸一遍,同時進行登記,以做到心中有數。

登記的流程也由三個人一起完成:先是由石詠將東西清出來,然後將名稱報給石喻記下來,同時由石喻給個編號,用紙條寫了,卷在器物上。待這編號的工作完成之後,就由李壽在一旁,測量這字畫或是器物的長寬高,也交由石喻一一登記。

這樣一來,石喻便成爲一個“核心中樞”,同時還可以測試這孩子已經認得多少字了,同時也讓他見見這些豪門世家裡纔有的金貴物件兒,見見世面,一舉多得。

於是,石詠將藤箱裡的東西開始一件件往外拿,最上面全都是是書畫,石詠便拿起一個卷軸,小心翼翼地展開看了。他原本還擔心這畫兒是薛蟠口中所說那“庚黃”畫的“春畫兒”,生怕被小朋友看到有不好的影響,可是將整個圖卷展開的時候,石詠驚呆了:

“唐寅、《海棠春睡圖》1……”

石詠半天才冒出這麼一句,見到石喻小朋友眼睛眨啊眨地望着自己,石詠纔想起來解釋:“李唐的‘唐’,寅時的‘寅’,是前朝的畫家,尤善工筆人物,代表作有……”

他拍了拍頭,心想,這些還是慢慢再教給弟弟吧,免得他一口吃成個胖子。

那邊石喻就“哦”了一聲,轉過身,在紙面上工工整整一筆一劃地寫下“唐寅”兩個字,又在旁邊寫下“海棠春睡圖”。

石詠繼續說:“品類:書畫,絹本設色;時期:明;現狀:積灰嚴重,畫幅表面有少量缺損……”

石喻聽着,趕緊將這些一條條地都記下來;李壽則在一旁等候着,準備測量這幅書畫的準確尺寸。

瞬間石詠似乎回到了原先在研究院裡工作的日子,每當研究院接收文物,有時是社會捐贈、有時是文物出土,也有時是別館調入,他們便要詳細填寫文物入庫的登記卡,並將相關信息全部錄入信息系統之中。這登記卡上大抵便是這些信息:品類、時期、現狀、文物等級……

然而令石詠格外無語的是,賈府所擁有的這一幅唐寅的《海棠春睡圖》,竟然只因爲表面略有破損,便將其扔在一旁,並且賈璉還乾淨利落地將其銷了賬——

這真是壕無人性啊!石詠一面看一面想。

他一伸手,又取出了一副字畫,捲開一看,便道:“《燃藜圖》,品類:書畫,紙本設色;時期:不詳……”

石喻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趕忙也在紙上寫“不詳”。

石詠見底下是一對條幅,曉得是對聯,心中便想:也不曉得這是“世事洞明皆學問”還是“花氣襲人知晝暖”,結果他拿出來一看,竟是署名顏真卿的對幅,上書:“煙霞閒骨骼,泉石野生涯。1”

石詠十分無語,但看看確實是顏魯公的字,當即將一對條幅的信息都告訴石喻,隨後將這一對條幅都交給了李壽。

除了這幾件之外,他還尋出了一幅米芾的《煙雨圖》,以及秦觀親自所寫的“花氣襲人知晝暖”一聯,並各色書畫若干,零零總總,其中不乏名家之作。

石詠也知道賈府這樣的人家,絕不會買假古董,眼前這些書畫,十有九九都是真跡。

將這些名人字畫翻完以後,石詠犯了愁,原因是他最不擅長修復的,就是書畫。

都說隔行如隔山,在他們研究院裡,跨一個處室,甚至同一處室不同的工種之間,技法千差萬別。書畫修復尤其如此,好多技法都是靠師父帶徒弟,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精妙處非下十幾年的苦功無可體會。

若是尋常字畫,倒也罷了,可眼前這些全都是名家真跡,無價之寶。石詠沒那金剛鑽,哪兒敢攬這瓷器活兒?

旁邊石喻便問:“大哥,咱們還繼續嗎?”

石詠點點頭,將難題暫且放在一邊,繼續去看箱子裡面的東西,一件一件繼續往外清。他伸手拿出一片白玉器物出來,仔細看了看形狀,再看這上面有孔,便發現這其實是個“比目磬”,當即道:“白玉比目磬1,品類:樂器;時期:不詳;狀態:缺失木架……等等,木架也找到了。”

他說着又探手從藤箱裡取出一隻洋漆漆成的木架子,於是又重新修正了說法,說:“狀態:缺失繫繩與木槌。”

除了這件白玉比目磬以外,他還從這藤箱裡扒拉出一枚鏨金彝1、一隻墨煙凍石鼎、一座石頭盆景、一個宣德年間的香爐,看起來都是名家之作。

除了這些擺件之外,箱子裡還有不少瓷器,石詠大致看了看,一眼相中裡面一隻雨過天青色的汝窯美人觚,一隻汝窯的花囊,還有不少宣窯的香合、鳥食缸、硯水罐、胭脂盒之類的小件瓷器1。

除此之外,石詠還目瞪口呆地從藤箱底尋出來十幾個嬌黃玲瓏的大佛手1,仔細一看質地,竟然是玻璃制的,可是外觀製得惟妙惟肖,幾乎與真品完全無異,令石詠一面看一面感慨:也不曉得劉姥姥之後還有沒有機會進大觀園了,不過既是是進,反正他家板兒應當是沒有佛手玩兒了。

這些瓷器和玻璃器,大多都有些缺損,有個裂紋,有一隻佛手斷了之類。榮府那邊便將這些瓷器玻璃器都清了出來,整個兒不要了。

將這些成型的器件都撿出來之後,只見藤箱的箱底還有很多大大小小、材質各異的殘片。石詠實在是沒有功夫再理會,只能命李壽收了那隻藤箱,等自己將來有空的時候,再使水磨功夫一一收拾吧!

將所有成型的器件都清理過一遍,石詠心裡大致有數。

賈璉送來的這些文物,依照古董行的規矩可以分爲“硬彩”和“軟片”兩類。硬彩之中,修復相對容易的是那些擺件:白玉比目磬需要補一個木槌、鏨金彝需要重新鎏一層金,石頭盆景上少了一塊石頭,只消能找到相同質地顏色的,補齊即可……

其他“硬彩”則沒有那麼容易修復,汝窯和宣窯的瓷器,都是小缺損,但是修補的方法要麼是“瓷鋦”,要麼做“金繕”,都會留下痕跡,送新婚夫婦的東西,總還是完美無缺的比較好。所以石詠打算將這些東西的修復暫且挪後,等他有功夫了慢慢修。

至於十幾只製作精巧無比,惟妙惟肖的佛手,石詠修是不打算修了,但是打算託關係讓造辦處專門做“工藝玻璃”的能工巧匠們仿着補造幾個出來。

至於那些書畫麼……石詠有些犯愁。他原是最不擅長修復書畫的,可是他也明白,這些書畫若是能修復了之後爲迎春添作妝奩,將來在日常起居的地方一掛,教旁人見到,那是極有面兒的事。所以能修,便最好修一修。

石詠接過弟弟石喻遞過來的厚厚一疊“文物登記卡片”,見上面石喻的字跡清秀,一筆一劃,一絲不苟,翻了翻,幾乎沒有一個錯處。他當即望着弟弟,點頭讚道:“喻哥兒,你可以啊!回頭大哥鐵定要在璉二哥面前將你誇上一回,將來也要帶你去吃這喜酒才行!”

石喻聽了就嘻嘻地笑,自己去將毛筆與硯臺都去洗過。

李壽那邊,做事也頗爲細心,此刻正在將寫有編號的紙條裹在對應的器物上。石詠拍拍他,讚了他兩句。

“大爺以後再有這種活計,都儘管吩咐便是,我做得來!”李壽笑着回,“萬一真做不來,我就出去尋個做得來的人,僱回來幫着大爺!”

這話一語驚醒了夢中人,石詠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修那些書畫,他其實再去找個能夠修復書畫的裱糊匠即可。只要找的人靠譜,這些書畫表面小小的缺損,其實都不算是事兒!

石詠想到這裡,說做就做,顧不上石大娘那裡已經在招呼開飯了。他立即出門,從椿樹衚衕轉到琉璃廠大街。他打算找“松竹齋”的掌櫃楊鏡鋅給自己推薦一個人,一個專業的裱糊師傅,來幫他修復這麼多賈璉送來的書畫。

作者有話要說:  1本章確實是寫了文物一籮筐,下面梳理一下出處:

出自原著第三回 榮禧堂的陳設的有:鏨金彝、汝窯美人觚

出自原著第五回 的有:唐寅《海棠春睡圖》、《燃藜圖》、“世事洞明皆學問”“花氣襲人知晝暖”兩聯;

出自原著第四十回 探春房間裡的陳設有:汝窯花囊、米芾《煙雨圖》、顏魯公那一聯、白玉比目磬、數十個嬌黃玲瓏的大佛手(作者發揮了一把,寫成是玻璃的,原文應該是真的佛手)

出自第四十回 ,賈母嫌寶釵屋子太素,吩咐送給寶釵的古董有:石頭盆景、墨煙凍石鼎

宣窯瓷盒出自第四十四回 ,平兒理妝用的。

剩下的都是作者寫來陪襯的,但是——

最重要的文物此刻還未出現,還在碎瓷碎玉堆裡躺着,而且,有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