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臘月裡石家循了去年的例, 搬回永順衚衕的賜宅暫住。

石詠一到永順衚衕,大伯父富達禮立即差人將石詠叫去, 從承德十六阿哥受傷的事情開始問起, 一直問到此前不久的“斃鷹”事件, 將石詠所知的“內幕消息”全部追問了一遍, 又與他從自己的渠道聽說的消息做了一番對比,聽了之後臉色晦暗,默默不語, 心中似乎在默默判斷朝中的情勢。

隔天富達禮之子, 石詠的堂兄富安過來尋他,偷偷地問:“昨兒父親問了你什麼?我見父親書房大半宿都亮着燈。”

石詠又能說什麼, 只支吾着敷衍了兩句。富安依舊不得要領, 撓撓頭說:“許是與二叔有關吧。我看見父親一早就請二叔過去說話了。”

富安的二叔,就是石詠的二伯父慶德。慶德極少出現在永順衚衕, 整個過年期間, 除了大年初一同族近親互拜的時候與石詠見了一面, 其餘時候慶德都不見蹤影,不知他在忙什麼。連石詠都有些納悶。

到了初六,女眷們開始走動, 石大娘去永順衚衕那裡做客一回, 立即就弄明白了原委:“你二伯膝下那位,行三的姐兒今年選秀。”

石詠:原來竟是這樣?

伯爵府序齒下來行三的姑娘是石詠的堂妹,今年剛好十五,正是適齡。他知道這位二伯父一向熱衷, 恐怕是想借着年節的機會走動走動,打聽打聽,好讓堂妹的婚事早些有個着落。

豈料石大娘說:“你二伯也挺奇怪的,這種事,難道不該由伯爵府老太太或是你二伯母出面,往宮裡遞個話就行了麼?”

永順衚衕伯爵府,迄今爲止,已經出了兩位皇子福晉,一位鐵帽子親王繼福晉,老太太身上也有誥命,能夠進宮謁見太后並宮中四妃。若是對石詠堂妹的親事有什麼想法,可以直接向宮中提,實在犯不着慶德一個男人家的在外奔走。

然而石詠卻知道二伯慶德爲人極其熱衷,三堂妹的婚事,最好能爲他這位當岳丈的帶來點實打實的好處才行。所以慶德整天在外走動,只怕也是在打聽宗室裡各家子弟的情形,回頭往宮中遞話的時候,也好有的放矢。

石詠顧不上伯爵府的事兒,他約了薛蟠和賈璉,他們臭皮匠三人組一起上金魚衚衕去,到十三阿哥家拜年。

十三阿哥去年十月腿疾驟發,極爲痛苦。賈璉以他們三人的名義送了些民間淘換的方子並藥物過去,十三阿哥休養了兩個月之後,腿疾終於好轉,漸漸能夠下炕自行走動了,這次見到三人,十三阿哥自然連連稱謝不迭。

十三阿哥的形貌氣色落在石詠眼中,比他兩年前頭回上門送那對甜白釉對碗的時候更要憔悴幾分。只是如今他已經沉靜了許多,精神也比當初最頹喪最痛苦的那段時間略好些。

當初在十三阿哥生辰時上門“陷害”他的兄長,一轉臉就落了個比他還要悽慘的境地,十三阿哥卻無法幸災樂禍,唯有心生悲涼。這種心境,在與石詠他們交談的過程中也能反映一二。

石詠等三人上金魚衚衕,其實也有些生意上的事想要請十三阿哥示下,是關於“玻璃”的。

然而石詠剛起了個頭,十三阿哥府上的管事便來到外書房,湊至十三阿哥耳邊說了些什麼。

十三阿哥一怔,連忙對石詠他們笑道:“真是對不住,府裡還有些內務要我處理。要不你們哥兒仨後兒個再來一趟,這‘玻璃’的事兒,我也正想與你們說道說道。”

石詠他們三人連忙都說無妨,改日再來也是可以的,隨即起身告辭。

十三阿哥卻單獨叫住了石詠,說:“爺記得,你還有個弟弟?上次福晉在海淀險些中暑,也是你弟弟一直伴着的?”

石詠點點頭,解釋了小弟石喻乃是他的堂弟,其生父是二叔石宏武。

“石宏武啊,爺當初帶過一陣正白旗的兵,你叔叔爺想必也是帶過的。”十三阿哥說話時陷入遐思,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記起石詠還留在外書房裡,便說:“這麼着,你明兒帶令弟到敝府來作客。石宏武的子弟,讓爺也見見。就這麼說定了!”

十三阿哥提起當年帶兵之事,雙眉一斂,面上自然而然地透着英氣。令石詠忍不住聯想,當年那位“拼命十三郎”,該是何等的神勇英武。

第二天石詠便應胤祥的要求,將弟弟石喻帶到了金魚衚衕。如今石喻已經滿八歲將近九歲了。石詠覺得,也是時候帶弟弟出來歷練一下,體驗一下人情往來的滋味了。

到了金魚衚衕,管事恭恭敬敬地將石詠與石喻帶進了十三阿哥的外書房。

石喻一直在姜夫子的學塾唸書,後來有時常到正白旗旗署與旗裡的子弟們相見,見了生人一點兒都不怵,只管規規矩矩地向十三阿哥叩頭行禮。他這年紀,正是格外招人疼的時候,十三阿哥一見了就稀罕得不行,這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說要帶石喻去內院見一見十三福晉。

於是,十三阿哥帶着石喻往內院過去。石詠早先向弟弟提起過十三阿哥的腿疾,石喻這時候就高高舉起雙臂,作勢扶住十三阿哥的胳臂。儘管他的身量與十三阿哥還差了老大一截,然而這乖巧的小模樣實在是可人疼,十三阿哥這一路引着人去內院,一路笑開了花,似乎在想象他府上的三阿哥四阿哥長大了也是這樣的孝順模樣。

石詠則獨自一人在十三阿哥府的外書房裡默默等候。

在他候着的時候,十三阿哥府有管事進來,向他打過招呼以後開始收拾十三阿哥那一張花梨木的書桌,給筆洗水丞中倒上清水,又鋪上幾張熟宣。

石詠認得這名管事,知道姓張,便打了聲招呼問:“張管事,是十三爺要用書房麼?”

張管事衝他笑笑,沒吱聲,隨即退了出去。

石詠見了張管事的笑容,免不了又覺出一種,有人挖了坑給他跳的感覺。可是這是十三阿哥府,他又有何坑可跳?

張管事退出去不久,石詠便聽背後有人咳嗽兩聲。

待他轉過身,認出來人,再不敢怠慢,趕緊上前打了個千兒,道:“雍親王大安!”

他一面請安,一面腹誹,爲什麼弟弟石喻小朋友可以去內院見女眷、拿紅包,而自己就得在外書房拜見這個總叫人心驚膽戰的四阿哥。

來人沉着一張萬年堅冰臉,淡淡地開口:“現在行禮倒是利落了?”

石詠腦後俱是汗,他想起當初剛剛“穿”過來,頭次見這位雍親王的時候,他差點兒作了個揖的情形——很明顯,對方也從未忘記過此事。

這時候石詠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卑職當差當了一年半,如今自是感激王爺當年教導之恩。”

他答得甚是圓滑得體,一方面是說,我已經當差當了這麼久了,自然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夥子;另一方面也說得很好聽,若是沒有當初雍親王的教導,當差這一年半也絕不會這麼順逐。

這番馬屁拍得雍親王心裡十分安慰,心想這小子倒是不忘恩義的。當下他略略點了點下巴,便道:“聽說你的字寫得不錯?”

石詠瞪眼:他自己都沒聽說過這個啊!

然而石詠卻對自己那一手書法極爲自信,早在他投身文物修復的工作之前,石詠就已經習練了多年的書法;後來參加工作了,更是覺得早年間打下的基礎他受用不盡。加上石詠接觸過的,與書法相關的文物非常多,如今石詠的書法不一定能比得上那些大家,但是他功底深厚,加上見識廣博,寫出來的字,旁人一望便知是好字。

於是石詠並不怎麼謙虛地回答:“王爺謬讚了。”

雍親王對他這種並不怎麼謙虛的態度略有些不滿,輕哼了一聲,道:“寫幾個字來看看。”

石詠:原來這些筆墨之類都是給他準備的呀!

他早先都沒有謙虛,這時候更加不便推讓,當即上前,挽起袖子,先取了那條曹素功墨,在硯臺裡慢慢研出墨汁,然後再選了一枝大小粗細合適的湖筆,蘸飽了墨,便垂手等候雍親王吩咐。

“寫幾個……真字來看看。”

石詠一聽便知這位未來的雍正皇帝乃是書法的行家。“真字”,又叫“真書”,是早期的楷書,一般認爲它是漢字發展史上的正體,是“楷模”,因此一直流傳至今。被並稱“鐘王”的鐘繇王羲之,都對其發展有重大貢獻。然而這“真字”又不同於如今的隸書或是楷書,而是楷中帶隸,方正凝重。

石詠一凝神,筆下刷刷一動,立即寫下兩行字,放下筆,略略將墨跡吹乾,方纔遞至雍親王手中。

雍親王看了,不置可否,隨便道:“再寫幾個蠅頭楷來看看。”

這話一說出口,雍親王就只管盯着石詠,看他換不換筆。

石詠聽了,只握着方纔那枝竹筆,繼續去硯臺裡飽蘸了墨汁,然後再度提筆。這一回,他是靜氣凝神,拋去心中全部雜念,然後穩穩地下筆,那枝粗大的湖筆一點細細的筆尖落在紙面上,寫出來的則是一個個細細的蠅頭小楷。

雍親王在一旁暗暗點頭,知道此人是真的“懂”蠅頭小楷的寫法。

不少人都以爲“小楷”就要以小筆來寫,其實真正懂書的人都是用大筆懸腕,這樣字體的間架結構方顯勻整開闊。

石詠全神貫注,寫了一行蠅頭小楷之後,背心已經微微出汗。他只聽雍親王冷漠地說了一聲:“可以了。”他才放下筆,恭敬託了剛剛書寫的那一張“墨寶”,交予雍親王。

雍親王又“指點”石詠寫了一幅行書、一幅隸書、一幅魏碑,當他再度提出要石詠寫一幅草書的時候,石詠伸衣袖拭了拭額頭上的薄汗,他的內心已經開始拒絕了。

“四哥,”恰在這時,十三阿哥帶着石喻來到外書房,替石詠解圍來了。

說來也奇,雍親王一張萬年冰山臉,一見到石喻小朋友小心翼翼地扶着十三阿哥出現,那張臉瞬間便融化了,帶上了難得的溫情,點點頭,說:“好,好孩子!”說着解下了腰間陪着的荷包和扇套,送給石喻做見面禮。

石喻恭恭敬敬地受了,用清脆的童音給雍親王請了一句安,這一瞬間,雍親王竟似有些恍惚。

石詠後來才知道,雍親王的嫡長子弘暉,病逝的時候也是八歲,與現在石喻的年紀相差彷彿,於是雍親王恍惚之間難免“代入”,見到石喻,便有一剎那的晃神。

十三阿哥當然知道四哥的心事,連忙笑着打岔:“四哥,你猜怎麼着?弟弟剛纔問過喻哥兒了,他小小年紀,一手好字,俱是茂行所教。”

雍親王從恍惚之中清醒過來,已經恢復了冰山臉,點了點頭,隨意地說:“知道了!”

他面對十三阿哥與石家兄弟,卻好似無話可說,於是隨口一句:“我府裡還有些俗務,不耽擱十三弟,先回府了。”

除此之外,這位親王殿下一句話未留,轉身便走。石詠望着十三阿哥書桌上,自己早先寫下的那幾幅字,不免眼角直抽:這位……難道是太無聊了,來消遣自己的?

十三阿哥則微笑着扶着書桌,慢慢挪到桌子跟前坐下,伸手拿起石詠剛纔寫下的幾幅字,微笑着說:“說實話,茂行的字,還是我薦給四哥的……”

石詠在幫十三阿哥張羅自鳴鐘生意的時候,少不了過問賬目,寫些企劃書,甚至準備準備京裡世家大戶的名單之類。賈璉與薛蟠兩個不擅長寫字,所以紙面上的功夫就都交給了石詠,而石詠也自任勞任怨地承擔了。

可難道就是因爲這一手字,十三阿哥就將石詠薦給了兄長。石詠有些納悶:他畢竟在內務府擔着差事,十三阿哥薦他,難道是想要他換個地方當差麼?

十三阿哥卻接着對石詠說:“……是想請你給四阿哥啓蒙,教他寫字。”

石詠瞪眼:啥?

四阿哥,難道不就是剛纔走出去的哪一位?哪裡還需要人教他寫字?再說了,就算是真的要教,也該是那些飽學宿儒,不可能是他這麼個還未及弱冠的年輕人。

十三阿哥見他一副癡怔了的模樣,敲着書桌桌面輕笑着道:“不是我們家的四阿哥!”

十三阿哥府上的四阿哥,是如今要滿兩歲生日的弘晈。

“是四哥府上的四阿哥,弘曆,今年虛五歲了,正找人開蒙。四哥總覺得三阿哥弘時的書法啓蒙時沒教好,年紀一長再改起來就很費勁,所以想找個妥當的人專門指點指點四阿哥,教他寫字,只是個啓蒙,算是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

石詠登時脖頸一僵:他萬萬沒想到,下一任皇帝竟然動了這個心思,想要他教下下一任皇帝寫字?

話說,身爲一名文物研究員,以及古代書畫美術的愛好者,石詠最討厭這世上某個人的字。

無數字畫的名家之作,落到這人的手上,都難以逃脫此人的“毒手”,但凡有留白處都被這人自以爲是地題上了滿滿當當的題字,蓋上名章,越是名家名作就越是如此。幾乎可以說,無數書畫史上的珍寶,都多少被此人不由分說給禍禍了。

十三阿哥溫和地望着石詠:“怎麼了,茂行?這也只是我隨口說說,你若是心裡不願,儘管告訴我,不必強求,四哥與我這裡,都是無妨的。”

接着十三阿哥便吃驚地望着石詠,見他咬着牙說:“願,我再願意不過了!教,這位‘四阿哥’我一定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