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八月末, 皇十六子胤祿得皇命回京,石詠則作爲內務府官吏隨行。聖駕及其餘隨扈皇子依舊留在承德, 擬於九月巡幸巴林和碩榮憲公主府邸。

回京的路上, 石詠心情舒暢, 畢竟已經離家三月有餘, 若說不惦記家裡,那是假話。然而跟隨石詠一道歸來的石崇則始終悶悶不樂。

上回石崇“見了”綠珠之後,原想着, 只消再等兩天, 等綠珠徹底消了氣,石詠再帶着石崇上門, 屆時到底是從妙玉那裡討來綠珠那隻頒瓟斝, 還是將石崇這隻留在妙玉處,皆依對方的想法而定。

然而待到石詠再次上門的時候, 慧空師太與妙玉所寓居的小院已經人去樓空, 問了主家也不知這一對師徒去了哪裡, 只猜測大約是回京了。

石崇大失所望,石詠則有些自責,畢竟那天是他拍案而起, 怒斥了石崇一頓, 然後從人家那裡出來的,原想着讓綠珠能消消氣,轉頭原宥石崇,誰知人家就這麼悄沒聲兒地離去了。

石詠記起當日慧空師太曾提起過, 她們上京是去潭柘寺膜拜觀音遺蹟和貝葉遺文,於是只安慰石崇,待回京之後,再帶他去潭柘寺尋訪。

十六阿哥經過將養,左臂傷處已經逐漸痊癒,但是依舊無法使力,外加“耳聾”並未恢復,依舊時好時壞,時而聽得清,時而會大聲詢問“你說啥”。石詠知道這位十六爺的“耳疾”乃是因人而異,反正石詠與這位十六阿哥交談的時候,就從來沒遇上過溝通不暢的問題。

他自然能覺得,十六阿哥如今待他的態度也與以前不同,用十六阿哥的話說,就是“一起捱過槍子兒”的情分,這天底下,十六阿哥最能信任的人,怕就是石詠了。

有時十六阿哥會瞅瞅石詠的右邊面頰,然後“嗤”的一聲笑出來,說:“茂行多了這道疤痕,倒是男子氣概更足了。”

石詠也有這種感覺,薛蟠送他的那匣子明珠他可真沒捨得磨了粉抹臉,但是那道疤痕自表面結的痂都掉了之後,顏色也淡了些,看上去並不顯眼,可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石詠面孔的輪廓,似乎讓他的面相更耐看了。

但就是這道疤,在他回到椿樹衚衕小院的時候,惹來了石大娘一臉盆子的眼淚。

“長這麼大都沒讓你受過這樣的罪,最多就是上回後腦磕過一回。可這一當差出了遠門,竟遇上這樣天大的禍事兒,還傷了我兒!”

石大娘淌眼抹淚地抱怨,甚至石詠雙手奉上那一匣子明珠,都絲毫未能挽回母親的哀傷。無奈之下,石詠只能將十六阿哥當時那副慘狀添醬加醋地又說了一遍,石大娘果然聽住了。聽說十六阿哥遭了那麼大的一番罪,石大娘驚得只管念“阿彌陀佛”,連連爲十六阿哥祈願,對於石詠受的這點兒“小傷”,石大娘也只感幸運,再不覺得石詠那麼倒黴了。

回到椿樹小院,石詠覺得滿身暢快,畢竟是自己的家啊。

他稍歇片刻,便換了衣裳去拜見弟弟石喻的師父姜夫子。

因爲上回府試“七進六”的命中率,姜夫子在京城南邊已經聲名鵲起,不少人都願意將子弟送到姜夫子門下,其中不乏官員,或是像石詠這樣在旗的人家。

然而姜夫子還是秉承他當初收下小石喻的時候的那一套原則,既要自己相中了對方,也要對方相中自己的教學方式。這樣一來一回,就篩選掉一些人家,最後姜家學堂裡新添的學生便也有限。

石詠問過弟弟的學業,對石喻三個月以來的學業很是滿意。這小子,在夫子門下兩年,《四書》已經都讀了一遍,學得很快,只是還有些內容要慢慢地摳一摳,讓這孩子理解得更透徹些。

姜夫子便問起石詠將來的打算:“憑令弟的天資,若是去應試,十一十二歲就可以了。我只問問,府上的打算如何,是想讓令弟早些科考嘗試嘗試,還是晚些等把握更大了再說。”

石詠當然回答:“不用着急,不用着急,學問總還是做紮實了好。”

他可不想讓弟弟太早就揹負上科舉的壓力。此前他早就聽說了夫子門下石喻那些同窗們的遭遇,據說府試考了三場下來,就算是身體最好的孩子,出來也少不了病一場。

除了這個原因之外,石詠還想讓石喻的童年能輕鬆一點,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像石家這樣的家境,石喻的童年,估計也就是這麼幾年,遲早兩兄弟都要一起出來支撐門戶的。所以石詠想讓石喻的課業負擔輕一點,能有個自己的興趣愛好什麼的。

於是石詠向姜夫子提出申請,想讓石喻每旬有兩天下午能去正白旗旗署那裡,和其他孩子們一起練練拳腳弓馬,順便也玩耍玩耍,鬆快鬆快。

姜夫子近來見慣了家裡要求讓孩子學快點兒,早些考試,好搏個神童之名的,如今見了石詠反其道而行之,倒也頗爲詫異。他算算石喻的進度,便答應了石詠的請求。

從此,石喻每旬便有兩天隨李壽前往正白旗旗署,與同齡的孩子一起戲耍。他們不過是七八歲的小兒,弓馬師父自然也不教他們什麼複雜的拳腳功夫,只讓扎扎馬步,練些基本功,其他時候便讓這羣孩子自己玩摔角,或是旁觀李壽他們這個年齡段的青少年習練弓馬。

如此一來,石喻的飯量漸漸加大,以前他面前那一小碗飯就不夠吃了,每每要王氏給他添飯,後來索性換了個大碗。小石喻會感慨一聲:“娘,這米飯真香啊!”

石詠瞥他一眼,心想:能不香嗎?這可是泰國香米。

如今米市上已經進了些平價的暹羅米,暹羅米米粒狹長,蒸出來的飯口感香糯,聞起來也有一股香氣,再加上米價不比南方運來的粳米貴多少,因此很受歡迎。只是數量尚且不多,一面市,就搶空了。

石詠倒是沒預料到他早先提議的進口暹羅米,這麼快就已經運到京裡了。只不過這數量還少,因此他猜有一部分米已經屯在糧倉裡,就準備等米價高揚,市面缺糧的時候,再拿出來平抑米價。

石詠猜得不錯,雍親王胤禛正是背後主導此事之人。只是如今時日尚短,所進口的暹羅米還未大量運至廣州海關,但如今看這進口的數量,夏收之後的缺糧難關看樣子可以漸漸填上了。

石詠隨十六阿哥回京之後,賈璉與薛蟠也跟着從承德回來。他們打算把京裡這一塊的生意也再撐起來。

承德那裡,自鳴鐘的生意已經得了開門紅,至少已經將名聲傳揚了出去。雖說承德那裡只送了少量的樣貨過去,但就是這些樣貨,也能叫上令人咋舌的高價。此外還有無數蒙古王公府邸前來詢問,訂單已經差不多排到了明年。

然而在京裡,卻不能這麼玩兒。京裡的王公貴族的眼界可不比蒙古王公們,在他們眼裡,自鳴鐘已經算不得什麼稀罕物兒,因此絕不能像忽悠土財主一樣忽悠這些精明人,自鳴鐘,必須依靠自身精美的工藝和昂貴的材質,一分價錢一分貨,只有靠過硬的質量,才能把這些人口袋裡的金銀給賺出來。

薛蟠在京裡有熟悉行市的掌櫃與管事,就一起叫出來商量了,再加上石詠和賈璉兩個,一羣臭皮匠最後拿了個主意:依舊像在承德那裡一樣,做一件專門展示自鳴鐘的鋪面,也依舊是有管事和掌櫃在鋪面裡一對一的服務,但是這家鋪面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入內的了。

這間自鳴鐘鋪面在開業之前,就已經準備了很多“自鳴鐘名錄”,送到各個高門大戶之中。名錄中附帶了帖子,邀各家在特定日子,特定的時間段光臨鋪面,欣賞“自鳴鐘”的樣品。

這家鋪面開業之前,這本土自產自鳴鐘的名氣已經從承德傳了過來,京中不少大戶已經聽說了,待收到帖子,自是心急,一到日子就急急忙忙地趕過來。

然而鋪面早先在“名錄”上就已經註明了,每一座自鳴鐘都是單品,絕無第二件。先來的人家自然會比後到的有些優勢。後來的人家到鋪子裡一問,便發現鋪面裡保存着的“自鳴鐘名錄”已經比他們手上的薄了很多,也就是說,已經有很多件已經被買走了。

後來的人家自然心有不甘,指着他們心儀的產品,詢問能否再照樣制一個。鋪子給的答案則是否定的,每件自鳴鐘都是獨一無二的,絕無第二件。

來人莫不失望,然而在失望之餘,鋪子裡的掌櫃卻向他們解釋:雖然不能再一模一樣地制這名錄上的產品,但是卻可以按照客人們的要求“定製”,客人們可以按照名錄上的樣子,提出要求,做些改動,比如去掉或是增加一些裝飾,改換材料或是顏色,甚至在鐘身或是鐘面上寫字,放上家族名號,這些都是能做到的。

後來的人家一想,這豈不是比先來的更好了?於是紛紛下定,儘管這種“定製自鳴鐘”的價格比“名錄”上更貴,他們還是認爲撿了大便宜。

沒過多久,京裡自鳴鐘的生意也火了起來。

十三阿哥心裡非常安慰,他出面張羅的這件事兒,至少現在看起來還是有聲有色的,沒有搞砸。

他身爲主事的阿哥,於這件事兒上也沒有閒着。早先石詠他們上門求見,就是請十三阿哥和十三福晉想個法子,將京裡各個有爵的人家,從前到後排了個名次出來,先邀哪家,後邀哪家,哪兩家不能前後腳,免得遇上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都是十三阿哥與福晉兩個花了兩個晚上商量出來的。

在這樁生意裡,內務府投入最多,佔了五成的乾股,薛家出力最多,佔了一成乾股,而賈家這裡,也是賈璉與鳳姐兩個自己投了體己,佔了五分股。餘下都是十三阿哥投的。

然而十三阿哥卻與福晉商量了,這自鳴鐘的生意,賺下來的銀子,他們自己一分不留,全捐給戶部和皇阿瑪的內庫裡。

十三福晉原本有些不捨,可是再一想,十三阿哥府出的這些本錢銀子,其實都是雍親王所贈,自家其實沒出什麼本錢,這賺到的錢去貼補戶部和內庫,也是正理。她是個明事理的婦人,便也支持丈夫的決定,只說:“爺,那回頭你可得記着,給咱們自家也添兩件雅緻的自鳴鐘,放一尊在咱們內院,回頭妯娌們來了,妾身也可以顯擺顯擺。”

十三阿哥當然沒二話,笑着應了。

如今石詠賈璉他們大約每月會上十三阿哥府一次,一來給十三阿哥請安,二來商量一下經營的事兒。而薛蟠則會借這機會每月向十三阿哥報賬。

石詠有會見了薛蟠報賬的樣子,只見他抱着賬簿,還帶了個算盤,一面報賬,一面伸手在算盤上噼裡啪啦地劃拉。待報完,算盤上便也復算完畢,通常情況下,少有算錯的。

十三阿哥就贊:“看文起的樣子,絕想不到你才這點兒年紀,不知道的,以爲你是哪家的老賬房呢!”

薛蟠只會嘿嘿傻笑,同時伸手撓頭,老老實實地說:“謝十三爺謬讚,說老實話,家裡這些都有人教……”

薛家畢竟是世代皇商,薛蟠從小,也是這麼被教出來的。

“……可就是以前不愛這個,就愛在外頭鬥雞走馬,後來十三爺點了我家幫襯生意,我便想,可不能再這麼了,纔將這些都拾起來,現下想想,這賺銀子的事兒麼,其實比花錢還更有趣些。”薛蟠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腦門前面剃的光溜溜的一片頭皮。

旁人都笑了,心想這薛蟠也真是直腸子,什麼都敢說。

薛蟠卻拿眼一瞪石詠他們:“可不是麼?”

他當初頭一回到十三爺府上的時候,可着實被十三阿哥的皇子氣度給嚇住了,想想要退出麼,又不敢提,要讓自家的管事掌櫃直接上門給十三阿哥報賬吧,又顯得不恭敬,怕得罪了人家。壓力之下,薛蟠這個紈絝子弟便只能硬着頭皮自己上,在承德一回,在京裡一回,他倒是歷練出來了。

這一天待薛蟠與賈璉都告辭之後,十三阿哥單獨留了石詠。

“茂行,爺留你不爲別的,是想問問你,除了自鳴鐘以外,還有什麼旁的主意沒有?”

石詠被十三阿哥這樣一問,卻一下卡了殼:清代工藝美術在康乾時達到頂點,自鳴鐘自然是一件,是集中了機械、金銀器、雕刻、器皿燒造等諸多手工藝門類於一身的產業;除此之外,還有些其他的,如瓷器這一大門類之中,也有極多的精品問世,可是有什麼是最適合現在拿來做生意,賺銀子用的。

“十三爺,您且待卑職略想上一想。”石詠有些犯難,他當初在康熙面前誇下海口,只說手工業的發展能夠利國利民,然而到了這時,他卻又有些茫然,難道靠他們所做的,這樣小小一爿生意,就真的能利國利民麼?

從金魚衚衕出來,石詠一直凝神沉思,默默不語。冷不防石崇向他打招呼:“小石詠,這又是犯了什麼難了?是不是缺了生財的主意,要不要我給你支個招兒?”

早先在京里布置自鳴鐘的鋪面,石崇就出給了不少建議,有不少都是頗爲實用的。所以石詠聽石崇這麼說,也滿懷期待地問:“怎麼,你又有主意了?”

石崇開玩笑道:“你叫聲祖宗來聽聽。”

石詠一板臉:“你先說,若是主意正,你要我叫什麼都行。”

石崇“哼”的一聲,便道:“也成,反正這是當初我石家的不傳之謎。你聽過冬令有韭菜齏麼?”

石詠一想:反季節蔬菜?

照他的理解,反季節蔬菜在這個時空應該已經有了,只是產量極小,只有極少數富人才能消費得起。像石詠這樣的家境,自然從來沒見過。

可是,石崇乃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古人,他那時候是怎麼生產出反季節蔬菜的呢?是靠大棚、溫室,還是靠別的什麼法子?

可是待石崇一說,石詠險些沒當街笑出聲,被人當傻子看待。

原來石崇家冬令時候也能給客人奉上韭菜齏,竟是石家的廚子會事先將燙熟的冬小麥麥苗剁碎,然後將韭菜根磨成粉混入其中,於是這碎麥苗自然帶上了韭菜味兒,旁人都以爲是新鮮的韭菜做成的。1

待到石詠回家,便躲進自己的東廂,捧腹笑得不行。

石崇則莫名其妙:“怎麼了?”

“我告訴你,現在這世上,已經有冬令的蔬菜了!是真的,可不似你這般假冒混充的。”石詠說,心裡則想,若是往後再過三百年,冬天裡可是要什麼沒有啊?

“石季倫,你還有別的主意不?”石詠又問。

“沒……暫時還沒……”石崇悻悻地說。

“看來這回你也是江郎才盡、黔驢技窮了!”石詠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能損一損土豪,不損白不損。

“什麼什麼,你說什麼才盡,什麼技窮的?”石崇的口氣顯示了他聽得着實是一頭霧水。

石詠這纔想起來,石崇是西晉人,江郎江淹比他晚一百多年,黔驢技窮出自唐柳宗元筆下,更是晚了好多。

果然隔了一千多年,代溝就是深,他同一名古人講起“江郎才盡”與“黔驢技窮”,竟然也是雞同鴨講吶。

作者有話要說:  1這個故事見於晉書,關於石土豪的各種軼事,實在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