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康熙御駕一行於七月初從承德出發, 巡幸塞外,四、五、八、十、十四、十七阿哥隨行, 十六阿哥留在承德, 爲避暑山莊的營建工程善後, 同時侍奉留在承德避暑的皇太后。

自鳴鐘的生意有了起色之後, 石詠便收拾心情,準備幫着十六阿哥在避暑山莊收拾爛攤子。上次維修西華門的時候,他有過檢查建築結構, 替換不合格材料的經驗, 所以十六阿哥放心地將這次的事情交給石詠主理。

石詠則每天帶了一批工匠,一個書吏, 逐一檢查避暑山莊的建築, 從承重的結構開始檢查,先將主要的毛病挑出來, 再考慮其他的瑕疵。

這些內務府營造司的工匠從未與石詠合作過, 但都聽說過石詠“倖進”的故事, 有些人未始便沒有看石詠笑話的心思。然而石詠手持一根鋼釺,左戳戳,右捅捅, 就能將有問題的建材一一檢查出來, 又大多都是關鍵位置上的,這倒令人漸漸失了小覷之心,對石詠的態度也敬重了不少。

因康熙已經去了塞外,十六阿哥便指示石詠, 差事別趕得太急,反正沒人催,他們悠哉悠哉地慢慢做着就成。

於是石詠又過起了不用加班的日子,每天三四個時辰泡在避暑山莊園子裡,其餘時候只管在承德遊山玩水。

承德這座城市伴隨避暑離宮而成,並沒有城牆,嚴格來說並不算是一座古代意義上的城池。石詠也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這個地方與三百年之後的後世差別很大。在這個時間點上,避暑山莊的規模還沒有後世那樣龐大,山莊附近的藏傳佛教建築羣此刻也還未建起來。但是這一帶往來商貿已經極其繁盛,市井行人雜沓,車馬喧囂,各地各族的商販隨處可見,酒樓茶肆鱗次櫛比,到處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同時這裡也到處在大興土木,除了避暑山莊以外,各蒙古王公,朝廷重臣都爭相在這裡設府邸、修園子。石詠走在街面上,經常看見運送各類建材的車輛經過,整根的金絲楠木、一大捆一大捆的紫檀黑檀、漢白玉的石板堆滿了車駕……石詠時常琢磨,這哪家富貴人家修園子,用這樣好的材料?

說實話,他身爲內務府營造司的主事,竟然對這家園子的修築者非常羨慕:有了好材料,才能修出好園子啊!

這天道路上又有長長的車隊依次而過。石詠見到那一車一車的,全是產自南方的湖石。

“這是哪家的園子?看起來真是闊綽得很!”石詠身邊有人好奇地反問。“這南邊來的湖石,光路上的運費就要好幾千兩銀子了吧!”

石詠只顧着欣賞這些南方湖石的“皺、漏、瘦、透”,聽了這話一怔,心想:感情這不就是“花石綱”麼?

旁邊就有人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比,“就是這位!”

“材料再貴,也不是這位出錢,都是下面的孝敬。”

石詠忍不住想起蘇州織造府的那兩位:難道這些從南邊來的精貴材料,全都是史侯府的孝敬不成。

他有心繼續聽壁腳,可是旁邊人見到石詠在凝神細聽,不願再說,只搖頭嘆口氣:“北方大旱若此,承德這裡卻只在攀比修園子。唉,不提也罷。”

石詠正在發怔,忽然聽見有人打招呼,叫他“石大爺”,卻是個嬌嫩的女聲。

石詠回頭一見,也是認識的,連忙點頭致意,問:“你們家五姑娘還好麼?”

來人不是別個,正是當初從蘇州一道上京的那五名女子之中,號稱“五姑娘”的那一位,隨身服侍的丫鬟。

“這麼巧,石大爺也在熱河?”小丫鬟抿着嘴笑問。

石詠點點頭:“是呀,來辦差的。”

他這天是辦完差事就來街面上轉轉,身上還穿着官服。

小丫鬟笑着道:“可是石大爺又升官了?婢子恭喜石大爺。”

石詠客氣一番之後,就沒什麼話好說了。畢竟他的生活與當初上京的那五名女子毫無交集,除了虛情假意地問聲“好不好”之外,就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小丫頭也甚是乖巧,見狀便道:“石大爺,婢子還有事要忙,這便先告退了。”說畢向石詠福了福,隨即離開。

石詠的問話,她這小丫頭除了答“好”之外還能答什麼?在外人看起來,她們五個姑娘衣食不愁、無憂無慮的,哪兒能不好?就算是從南邊跟來的婆子和媽媽,都直贊姑娘們有福氣呢。

可是這羣姑娘心裡都清楚,她們那位“八爺”,家有悍妻,膝下荒涼,所以命人從南面把她們幾個送來,不敢放在京裡,只能偷偷摸摸地置了宅子,在承德養着。說是外室吧,這世上可曾見過一下養五個外室的?說來不過就是專門用來生孩子的物件兒罷了。若是能生下個一兒半女,便是有功,或許有朝一日能接回京裡去;若是肚子沒福氣,可能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小丫頭待走遠之後,悄悄回頭望望石詠的身影,想起當時上京的時候幾個姑娘還一起笑話過這石詠是個“呆”的,可如今卻見人家年輕有爲,官運亨通的。若是當初哪個姑娘能嫁這位石郎君,恐怕纔是真正有福的人那。

八阿哥在承德又是修園子,又是養外室的。這些事兒畢竟與石詠無關,他也不往心上去,只管將精力全放在避暑山莊的差事上。

這天他帶人檢查避暑山莊的正殿“澹泊敬誠殿”,發現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這“澹泊敬誠”殿,乃是避暑山莊的主殿,也是後世所熟知的避暑山莊“金絲楠木大殿”。這間主殿規模宏大,前後建有內外午門,朝房、書屋、寢宮之類。這間主殿名氣響亮,主要是因爲乾隆年間此殿重修,將其所有的建築材料都換成了金絲楠木。

然而在石詠所處的這個時空,這間正殿的建築材料遠沒有那麼奢華,而建築形式也與後世所見的略有不同。後世澹泊敬誠殿御座上方是以金絲楠木雕成的天花板,上面刻有萬字、壽字、蝙蝠、卷草之類的紋樣。然而石詠如今所見的,卻是一隻藻井,用斗拱支撐,上面繪滿了彩畫。

石詠仰着脖子看了半天,最後說:“支一架梯子,我爬上去看看。”

面對這種繪着着精美彩畫的藻井,石詠慣用的鋼釺就使不上了,再說他也下不去手。於是石詠命人支起梯子,自己爬上去,伸手將那藻井表面輕輕一託,他立即覺得不對:觸及之後才發現,那藻井表面輕輕一顫。

可能石詠本人是專業修復“硬片”“硬彩”出身的,手上的感覺非常靈敏,這藻井表面輕輕一顫的幅度非常小,可是也超出了石詠的心理預期。

“給我遞個手電……對不起,給我遞盞燈上來!”石詠吩咐候在梯子下面的工匠們。少時一盞明瓦製成的羊角燈送到,石詠卻嫌光線太暗,沒法兒看清藻井斗拱上的情形。最後還是有人給去點了枝蠟燭,另外架了梯子,手持蠟燭,替石詠將眼前的景象照亮。

待石詠看清了斗拱上的情形,幾乎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見那斗拱上有一條長長的鋸縫,自上而下,只留最下面大約寸許的距離,沒有鋸斷。

石詠伸手去推斗拱一旁的藻井結構,底下的工匠全都大叫起來,連他們都能看清藻井的裝飾在晃動,同時有鋸屑悉悉索索地掉下來。登時有工匠以爲這藻井馬上就要掉下來了,有人立馬躲到一邊,也有個姓何的工匠立即衝出去,抱了一根長長的木柱進來,衝藻井底部一抵,暫時將藻井整個兒抵住。

這一刻,石詠清楚地覺出自己背後已經被冷汗全浸透了。

老天爺,這是御座上方的藻井。萬一康熙他老人家正在這裡坐着,這藻井掉下來,皇帝本人萬無生還之理。再瞅康熙底下這麼多兒子正一團混戰的架勢,老爺子若是掛了,這天下且得亂。

石詠是個百分之百的和平主義者,他的理論是,每個王朝工藝美術的最高峰,都出自於社會穩定、經濟發展最好的時候。也只有這種時候,人們纔有機會與能力,來創造美、欣賞美。俗語說“亂世買黃金,盛世藏古董”,也只有國家安定的時候,這些精美的工藝品纔有安身之處。而歷史上因爲社會動盪、戰火紛亂以致稀世珍寶損毀遺失的例子難道還少麼?

當然了,如果這個時空裡的歷史進程按他所熟知的進行,康熙他老人家是真龍天子,洪福齊天。這藻井掉下來的時候,康熙並不在坐這澹泊敬誠殿的龍座上。那麼,倒黴的人就會是石詠,就會是十六阿哥,會是所有曾經參與座大殿修建的工匠們。十六阿哥是龍子鳳孫,最多就是被皇上厭棄,落得跟十三阿哥早年一樣,而石詠他們,卻真真實實有腦袋掉落的風險。

石詠一伸手,點了那個姓何的工匠,說:“你,再帶幾個人,多取一些木柱來,無論如何咱得保住這藻井別掉下來!”

早先曾帶人在這裡修築澹泊敬誠殿的一名委署主事此刻雙膝發軟“啪”的一聲就衝還爬在梯子上的石詠跪下來,顫聲道:“大人,石大人……卑職真的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啊!”

石詠伸手朝他的鼻尖一指,道:“你,再帶兩個人,多拿幾架梯子,將這藻井上所有的斗拱都檢查一遍,將有問題的斗拱都找出來,一定要仔細!”

“然後,所有親自動手,做過藻井結構的工匠,全爬上去看一遍,然後下來,咱們研究一下,這藻井是拆還是修,大家一起拿個主意!”

在場的工匠聽石詠聲音很穩,有條不紊地將任務一一分派下去,絲毫不亂,彷彿便有了主心骨,立即遵從石詠的吩咐,各忙各的。

“另外,這澹泊敬誠殿的事,大家爲了自己的腦袋着想,且不要讓任何殿外的任何人知道。”石詠黑着臉,嚇唬了一句。

他知道這件事絕不簡單,能在皇帝頭上動手腳的,這算是謀反,還是篡位……還是想嫁禍?總之這已絕對不是早先那以次充好,貪污腐敗,從採買材料上撈錢這麼簡單的事兒了。

說完這話,他就從梯子上下來,走到殿外,找到留守戍衛避暑山莊的侍衛頭領,與他交談幾句。於是石詠便轉回來,對留在殿裡忙碌的工匠說:“我已經向外頭侍衛打過招呼,告訴他們澹泊敬誠殿有一處需要維修,侍衛會看守住大殿,不讓外人進來。咱們還有時間,還有機會將這大殿趕緊修起來。”

他虎着一張臉,寒聲說:“你們誰要是在這個當兒自亂了陣腳,那纔是自尋死路,知道了麼?”

被石詠這麼厲聲一喝,不少人冷靜下來。既然這消息不會散出去,他們的安全應該暫時無虞了,若是能將這藻井儘快加固修復,他們這些工匠,該是有功無過纔是。

於是乎有藻井施工經驗的幾名工匠當即拖過木梯,蹬蹬蹬地爬上去,將上面的情況仔細看過。只不過所有人下來的時候都目瞪口呆,心知肚明:那絕不是什麼“失誤”“過失”,就是有人故意在藻井的斗拱上動了手腳。

這話沒有一人敢訴諸於口,衆人很有默契地只管商量怎麼善後:最後商議的結論是,將整個藻井的主結構都拆下來,有問題的部件都換掉,再看剩下什麼還可以用的就用,若是能用的不多,就乾脆重新做一個。

在這期間石詠一言不發,他不是中國古建結構的專家,對於工匠們一致議定的結論他也沒有反駁。

待到衆人商量完畢,石詠命他們晚間就留在避暑山莊內休息,哪兒也別去。工匠們也無人敢反駁,反正正值盛夏,熱河這裡夜間也不算太冷,還過得去。

石詠從澹泊敬誠殿出來,獨自一人去了內務府營造司在避暑山莊的府署。他將營造司在營建避暑山莊澹泊敬誠殿的記錄全翻出來看了一遍,見記錄裡隻字未提藻井的事兒,心下暗暗生疑。

石詠覺得不大對。他曾經主導過上回西華門的大修,知道營造司的檔案裡都記錄什麼,修藻井這麼大規模的動作,不可能不被記錄下來。

他只想着,會不會混到別處宮苑的記錄裡了?當下便又將左近殿宇的記錄看了一遍,似乎找到了些蛛絲馬跡。他隨即將這些記錄原樣放回去,做出一副從未別人查閱過的樣子,然後若無其事地出門,去找十六阿哥。

“茂行!正好,爺也要找你。”

石詠趕到十六阿哥府邸的時候,十六阿哥胤祿正從自家府邸中出來。如今他在承德的這座別院,前院被他用來辦公,時常接見內務府官員與皇商,批閱公文之類。後院則是十六福晉側福晉等女眷所住。

十六阿哥看着石詠一臉嚴肅,略有些奇怪。

“避暑山莊木料之事,爺總算有點兒頭緒了。”

石詠趕緊三言兩語,將澹泊敬誠殿的事兒一說,胤祿立即黑了臉。

“這邊剛有點兒眉目,那裡又出事兒來整爺,爺這究竟是犯了哪裡的小人?”十六阿哥胤祿憤然出聲。

而他眉宇間卻顯出深深的疲憊,情緒複雜。

石詠因爲是個現代人,對這種情緒倒有幾分熟悉。

十六阿哥眼下是——怎一個“喪”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