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老頭的話語讓金大爺四人忘記了吃飯。
金二叔先沉不住性子問道:“你說的那人是不是叫金俗?”
“哦,好像是叫這個名字。沒錯,就是叫這個名字。”老頭說:“我說怎麼給後生取這麼個名字?哪家人不想望子成龍。”
“俗人在谷底,仙人在山頭。我們祖上出了個仙人,也是這樣一步步腳踏實地爬上去的。”這是金四姑給老頭的解釋。
半個小時後,他們再次來到談話室等到宓八月,被宓八月問到相似的問題,又將這番話說了一遍。
後面又加了兩句——
“此番話不過是自欺欺人,用來矇蔽金俗和外人用的。”
“金俗的生母給他取名爲‘俗’就是認定他一輩子只能做谷底俗人,別妄想登仙。”
宓八月道:“我卻聽金俗說,他是金氏歷代族人中血脈模樣最接近祖上金仙人的。”
話落,宓八月注意到四人面色或多或少都流露出尷尬,當即明白金俗那番話可能有蹊蹺。
金大爺說:“金俗並未欺瞞大人。”
他一開口先給金俗開脫。
金四姑道:“沒錯,金俗說的都是實話,只是這些‘實話’都是我們編造的。”
宓八月:“展開說說。”
金四姑不得不詳細解釋起來。
“金俗生母生下他後就瘋了,某天突然自盡,金俗成了金氏純血最後一個新生兒。”
“金石淵貧瘠,金氏貧困,他娘懷他時就吃住不良,他出生後更體質羸弱,隨時可能會夭折。”
“好多次我們都以爲這孩子要死了,又奇蹟的活了下來,可隨着他月份漸足有了自我思考能力,怕是受不了自己的身份和貧困的處境,會生出和他娘一樣的自毀想法。”
“所以我們自他有意識開始就和他說祖上仙人的故事,告訴他是金氏歷代以來和金仙人最相近之人,金仙人的道義就是苦修自己而濟澤天下,旁的金氏族人之所以沒成功就是不夠虔誠。”
宓八月眼底閃過一絲微妙。
這是打小就給金俗洗腦。
當一個人潛意識習慣了吃苦,並有更高層面的意義時,他就不會爲吃苦感到難過,還會主動去追求苦修。
“祖上金仙人的畫像是在金俗六歲那年,我們根據他的相貌推算他長大後的模樣所畫,做舊藏在一處引導金俗自己去找到,和他現在的長相有八成相似度,經過做舊處理的模糊後,就能像到十成了。”
“金俗也不是一直毫無所疑,他十四歲開始正式修煉,偶爾會問我們,爲什麼他修煉速度並不快,爲什麼領悟不了【金縷仙】。我們告訴他,只有找到【金縷仙】才能領悟。他是最接近祖上之人,一旦接觸【金縷仙】必能有所獲。”
宓八月其實聽了開頭幾句就差不多明白怎麼回事。 現在又聽金四姑說了這麼多細節,她接話說出自己的理解和分析,“憑金俗的實力,他不可能堅持到【金縷仙】可能出現的後幾日。哪怕他堅持下去了,也趕不上【金縷仙】出現和消失的速度。所以你們的謊言不會被揭穿,這會成爲金俗一直堅持下去的信仰。”
金四姑他們無聲默認。
宓八月平靜卻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落到他們臉上。
“或者你們也不是完全喪失期待,奢望着哪天能夠出現奇蹟,說不定金俗哪天真的找到【金縷仙】,並在接觸後就將它解悟了。”
“一個謊言說得太久了,不止被欺騙者堅信不疑,連撒謊者也漸漸被迷惑。”
“所以有了這一次的孤注一擲。”
金四姑他們臉上是一種完全被說中心思的表情。
“你們自認爲給了金俗退路,對他抱有希望又沒多少信心,讓他脫離金石淵和金氏。只是加固了幾十年的精神枷鎖,不可能一朝斬斷。金俗知道你們不會遵守約定離開,你們也知道金俗不會走。他一旦走了,必死無疑。”
自出生到這個世上產生自我意識的第一天就被灌輸的理念,後面幾十年都在爲這個理念而活。
金俗真在那個計劃中選擇離開,就說明他對自己的精神信仰產生懷疑,出現絕對的裂痕。
哪怕是現代和平社會上的人發現信了一輩子的理念突然破碎,嚴重的都會當場精神崩潰變成神經病,更別說是在靈毒肆虐的靈州之人,金俗絕對會被趁虛而入的靈毒當場逼瘋。
宓八月的語氣並不嚴厲,然而內容犀利得讓金四姑他們無法自持。
事實上宓八月說這些並沒有爲金俗打抱不平,或者是譴責金四姑行爲的意思。
她只是習慣性的做出分析並陳述,如做研究一樣剝絲抽繭。
顯然,理性的研究數據的方式放在複雜的人身上是不適合的。金氏四位老者和金俗之間的種種也不能用對錯去衡量。
金四姑他們沒有對宓八月‘撕開’他們所有遮羞布的言行產生怨恨,連動怒的心思都不存在,只是惶惶不安的等候宓八月的發落。
他們的心思是那樣好猜,連四人中心思最深沉的金大爺這會兒也沒有任何辯解自救。兼修心理學的宓八月知道,這四位老人徹底被磨平了菱角。他們行木將朽,在三天前就已經存了死志。
如果放在三天前面度這一幕,他們或許連這點惶惶不安的情緒都不會生出來,做好大不了一死的準備。
反正他們渾身上下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事物,連肉體和靈魂不值得被人拿去做研究。
現在能有這點鮮活的反應,還是在永夢鄉三天的生活給他們注入了一些生命力。
而現在終於是要失去了嗎?
金四姑他們沒有憤怒,沒有不捨,沒有不甘,反而有種‘果然還是來了’的瞭然一閃而過。
過去三天他們一直沒有真正沉眠過,閉目養神後睜開眼看到還在暫住的居所都覺得如在夢中,然後像是在享受死前最後的幸福時光一樣過接下來一日,既想深入又不敢深入,怕脫離的時候受不了。
現在設想中一直懸掛在他們頭頂上的鐮刀終於要落下,反而叫人有了真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