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城,按道理說,是不會出現海魚的。
但過往的時候,臨海城的商隊,會將海魚運送到其他的城池。
而其他的城池商隊,也許是因爲某種契機,發現遠山城這邊,“海魚”也許是一門能夠掙得大錢的生意。
所以借用冰符,或者是在冬季,將臨海城的海魚,送來遠山城。
眼下封城,外城商隊無法入城!
林焰先前尋找海魚時,已經借用監天司的情報,確認遠山城之內,沒有海魚!
唯一一條“海魚”,就是辰龍!
長滿了青色魚鱗的辰龍屍身!
“……”
林焰神色複雜,低聲道:“辛苦你了。”
但是測算辰龍,不至於遭受反噬。
可辰龍帶來了九大神文。
而九大神文,引來了災厄。
儘管災厄沒有降下來,但也出現了端倪。
在那個時候,傅仲借用天機旗,測算辰龍,簡直找死!
不過,傅仲居然沒有當場暴斃,倒是讓林焰有些詫異。
天機旗主,果然非同凡響!
不過仔細想來,天機旗也未必能保住傅仲!
就照這個情況來看,傅仲是真正厄運纏身,哪怕武道修爲不低,體內生機強盛,足以斷肢接續……可是依照他動不動就骨斷筋折,臟腑逆亂,還有劇毒糾纏的情況下,生機在不斷消耗。
就單說剛纔小白猿扶着他腦袋,左右兩次,都斷了脖子骨。
這種情況下,傅仲生機再強,也撐不住幾次厄難。
沒有林焰這位大氣運之人在側,天機旗未必保得住傅仲的命。
或許……在這遠山城之內,如果不是林焰的存在,傅仲也已經在測算的時候,當場暴斃了!
林焰揉了揉眉頭。
不管怎麼說,傅仲是幫助自己,搜尋海魚的。
算下來也是自己連累了他。
他看了看傅仲,欲言又止。
“……”
傅仲沉默了片刻,說道:“歷代天機旗主,我大概是繼任時,修爲最低的。”
“尚未徹底掌握天機旗,就捱了這麼多次反噬,簡直是天譴。”
“從沒有聽說過,歷代天機旗主,會在接掌之初,屢次遭遇厄難。”
“聖師,您說我……是不是,沒有資格執掌天機旗?”
他看着房樑,嘆息了一聲。
林焰沉默了下,說道:“你說過天機旗主,算無遺策,上代旗主以命破局……智慧與膽魄並存!他既然挑選了你,那就一定是你!”
停頓了下,林焰說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
傅仲面色變幻不定,低聲道:“你不是粗鄙的莽夫嗎?”
林焰臉都黑了,沉聲道:“老子是當世聖師!”
傅仲眼前微亮,喃喃低語,說道:“對啊,能夠成爲萬世之師,怎麼可能是愚蠢莽撞的粗鄙武夫?你必是大智若愚……”
林焰眼角抽搐了下,忽然覺得換一個天機旗主,也不是不行。
“謝聖師指點!”
就在這時,傅仲彷彿想通了什麼,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必是將來最爲耀眼的天機旗主,我將……”
聲音未落,氣血翻涌,堵住口鼻。
他伸着手,翻着白眼,臉色發青。
“……”
林焰擼起袖子,來回啪啪兩個巴掌,將他口鼻間的鮮血扇了出來。
傅仲大口咳血,喘息道:“輕點兒……你扶我側個身子就好了,用不着扇嘴巴的。”
“情況緊急,怕你死了,來不及太溫柔。”
林焰啪地一聲,又甩了他一個巴掌,面無表情地說道:“我又救了你一回,說謝謝……”
傅仲正要說話,忽然又咳了一口鮮血出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又是啪地一聲,眼前一黑,頭暈目眩。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個明悟。
難道聖師是故意扇我?
此舉又有什麼深意?
是在錘鍊我麼?
又是啪一聲響!
“說謝謝!”
“……”
——
遠山城,外城東北區域,城牆之上。
兩匹馬疾馳而去。
一匹是通體銀光的蛟鱗馬,另一匹通體如墨,則是墨玉駒。
“天機旗主,應該往正北,去填補太玄神山防線的。”大城守嘆息道:“而且有天機旗主,面對妖魔域的猛攻,纔好有更妥善的安排。”
“他此刻的狀況很不對勁,不在聖師的身邊,恐怕命都保不住。”遠山城指揮使皺眉說道:“何況,他掌控天機旗不到一百天,根本不能算是真正的天機旗主。”
“說來也是。”大城守說道:“上代旗主,自知死劫將至,害怕牽連太玄神山,所以進入了棲鳳府,他死在了豐城……”
“他以爲死劫是源自於他,會動盪太玄神山。”遠山城指揮使說道:“他以爲死在梧桐神母掌控的棲鳳府內,太玄神山就可以沒事,但他算錯了。”
“現在看來,他的死劫,跟太玄神山的動盪,沒有太多的聯繫。”
“只是他站在太玄神山,所以將他的死劫以及局面的動盪,當作了同一件事!”
“資深的天機旗主,也有算不到的地方。”
隨着遠山城指揮使的聲音。
大城守沉吟道:“有沒有可能,其實他算到了?”
指揮使露出異色,沉吟不語。
大城守說道:“他死在了豐城,拿自己的命,解決了豐城那邊的隱患,也間接幫助了聖師,從而穩定了棲鳳府!聖師沒有了後顧之憂,所以開始北上……”
指揮使沉吟着道:“你認爲上代天機旗主,想要借聖師的大氣運,保住太玄神山防線?”
大城守問道:“你說山神大人,給聖師的賜福,是什麼樣的機緣?”
指揮使微微搖頭:“不知道。”
“……”
大城守沉默了片刻,無奈道:“我懷疑是一柱擎天,百戰不倒!”
指揮使眼角抽搐了下,惱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你這是在瀆神!”
“瀆神?”
大城守嘿然一笑,說道:“山神大人越來越不一樣了,祂去年的時候,還告訴大廟祝,今年想要娶個山神奶奶。”
停頓了下,大城守說道:“歷經這麼多代人,時至今日,山神大人的‘神性’,已經被‘人性’壓制住了!我們應該算是,遠山城歷代高層領袖當中,最安穩的兩人了……”
“希望如此。”
遠山城指揮使這樣說來,緩緩說道:“這麼久了,聖地與我等隔絕,連你也回不去……希望聖師,能在聖地,找到確切的答案!”
聲音落下,他轉身離去。
大城守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出聲道:“我今年的俸祿,你先扣了吧……我明天要再納一房小妾了。”
指揮使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面無表情。
“還有,我大兒子,想要入監天司的事,你怎麼還不批呢?”
“你是大城守,你的兒子入監天司,以後遠山城豈不是你一家之地?這城中的武夫就當你家的護院,滿城人族都成了你家的家僕?”指揮使冷笑道。
“哦,這倒也是,遠山城是人族的城池,不能變成了我家的宅院。”
大城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無奈道:“那怎麼辦?不幹正事,以後成了紈絝子弟,爲非作歹,我又沒法大義滅親,城守府只能包庇,到時候還得你監天司出面,還連累我……”
“你就不能想辦法,把你家那幾十個小崽子往好了教?”
“整個遠山城,一應事務,都在城守府,我哪有空閒?再說了,幾十個孩子,哪裡教得過來?這不是打算過繼一個給你,讓你來教嘛?”
“你管這叫過繼?”
“不然呢?”
“……”指揮使臉頰抽搐了下。
“你小子,父母恩師全沒了,好不容易打算娶個女人,她還死在了太玄神山,膝下無兒無女,過繼一個也挺好的。”大城守說道:“有個念想,就不會胡思亂想。”
“我不需要!”指揮使沉聲說道。
“你的異種真氣,快失控了。”大城守說道:“沒有個念想,撐不到新法完善的時候。”
“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的。”指揮使說道:“懷着念想的人很多,想要生存下去的人更多,但他們都失控了……你能娶妻生子,維持下來,是你失去一魂一魄後,天魁星接引星光,誅滅妖邪,其中有星光映照着你,是你自身的機緣。”
“……”
大城守嘆了聲,道:“我給聖師準備的送行宴,他沒有吃,你來不來?”
“不吃!”
“那我去請十二廟祝過來吃飯,順便警告他們,不要探究辰龍一事。”
“他們離開神廟,山神大人怎麼辦?”
“山神大人給聖師賜福之後,無論神性還是人性,都沉眠了。”
“嗯!十二廟祝,擔負的比我們更重,能讓他們歇一歇,也是好事。”
指揮使緩緩道:“不要鋪張浪費,不準動用城守府的銀庫,你請客吃飯,自己花錢!”
他說完之後,也不再停留,一路回到了監天司總樓。
被聖師斬殺的副指揮使,住處已經被清空。
氣氛凝滯到了極點。
這裡有兩位鎮守使、一位總旗使、六位掌旗使。
他們都是這位副指揮使提拔起來的。
經過判定,目前初步排除了劫燼的嫌疑。
但對於他們來說,副指揮使還是那個副指揮使。
“大指揮使,請問找到證據了嗎?”左邊那位鎮守使,面色冰冷,道:“找到副指揮使,作爲劫燼的證據了嗎?”
“沒有。”
“那副指揮使白死了?”
“他就是劫燼。”
“證據呢?”
“沒有。”
“無憑無據,我監天司的副指揮使,就平白死了?”
“……”
“因爲他是聖師,所以想殺誰就殺誰?他說誰是劫燼,誰就是劫燼?”
“……”
“就算副指揮使,真的是劫燼,目前沒有證據,不該暫時將嫌犯關押起來麼?”
“……”
沉默了片刻,指揮使嘆道:“按律法來說,應該是這樣的。”
“可你不按律法行事。”
那位鎮守使,緩緩說道:“我監天司,一直以來,監察遠山城,杜絕律法不公,可是現在,就連副指揮使被殺了,都不能按律行事……就因爲他是聖師?”
指揮使默然片刻,出聲道:“本座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
那位鎮守使,低沉着道:“就算以後給出了交代,也不能改變今日,你放走了嫌犯,違背了律法的事實。”
“今次之後,我會辭去指揮使之職。”
遠山城指揮使沉默了下,說道:“並不是因爲聖師殺死了副指揮使,而我放他離去!”
“一,是本座不能明察,最信任的心腹,成了劫燼的一員,險些摧毀了遠山城……”
“二,是本座不能服衆,御下不嚴。”
“三,是本座能力不足,明知他是劫燼,未能查實證據。”
他看向衆人,出聲說道:“證據,會找到的。”
院中監天司衆人,都沉默了下來。
半晌過後,陸陸續續,走出了院外。
遠山城指揮使嘆息了一聲。
他忽然覺得有些疲累。
人族,有時候極爲理智,有時候又極爲癲狂。
這些人,有時候極爲聰慧,但又顯得極爲愚昧。
他走入了房中,低聲道:“老鍾啊老鍾,你手底下的人,若是劫燼,我便殺了。”
“可你沒有引他們入劫燼,偏營造出一批,爲了律法之公,而不畏權威的的熱血之人。”
“就連死了,也還得扎我一刀?”
“可你這樣的人,爲什麼成了劫燼呢?”
沉默了下,他轉身意欲離去。
卻忽然停頓了下來。
他微微閉目,忽然記起了什麼。
副指揮使所學的刀法,名爲七星刀。
他沿着七星之位,走到了一個位置。
嘭!
真氣炸開!
地磚破碎!
只見底下,放着一個盒子。
他默默打開了個盒子。
兩本簿冊。
一封信件。
一頁薄紙。
“指揮使,若你憑着我的提醒,拿到了這個盒子,證明我已經死了。”
“希望我是死在前線,與妖邪奮戰而死,並不是替劫燼辦事,死後成了監天司的恥辱。”
“我並沒有被山神大人的舊念污染,是主動跟劫燼合作的。”
“我沒有真正背叛過監天司,沒有傳遞過消息,也沒有殺害過袍澤。”
“這是唯一一次跟劫燼的交易,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劫燼只給了我一張紙,然後送來了大羅仙體的修行之法。”
“從此,跟劫燼之間的交易,就徹底結束了。”
“他們沒有要我做任何事情。”
“但劫燼的瘋子,絕不是白送機緣的。”
“也許,他們只是想要一具大羅仙體!”
“指揮使,你的異種真氣,快要失控了,大羅仙體是目前唯一可以維持神智的手段。”
“也許肉身會失控,但你依然還是你。”
“上面這本冊子,是大羅仙體,從一開始,就是爲你準備的。”
“底下那本冊子,是我鑽研神文的心得,替我尋一個讀書人,留個傳承。”
“至於這張紙,我不知道究竟有什麼用處,留在這裡,也許你們可以破解劫燼的意圖。”
……
指揮使閉上了雙目。
他體內真氣,隱約有些不穩。
嘭地一聲!
盒子忽然破碎!
內中的冊子、信件、書頁、飄在空中。
而那一頁紙,落在了他的眼前,上面只有九個字。
肝、腸、心、腎、骨、肺、脾、胃、筋!
“這是什麼?”
指揮使怔了下。
旋即腦海之中,彷彿有驚雷炸響!
是那九大神文的排序!
是銘刻在辰龍體內的神文!
雜亂無章的九大神文,是依照這個順序,進行排序的!
剎那之間,他不由得眼前恍惚,彷彿出現了九大神文。
他禁不住按照這個順序,將它們整理起來。
下一刻,他忽然瞳孔緊縮!
他一手探入了口中,撕拉一聲,生生扯斷了自己的舌頭。
鮮血噴灑!
強烈的劇痛,打亂了他腦海之中的思緒!
幾乎在他腦海中之中,被排序起來的九大神文,彷彿消失在他的腦海。
劇痛讓他無法再去靜心思索。
他掙扎着,忽然取過了那本學習神文的心得,真氣爆發,炸成了齏粉!
他鬆了口氣,卻看見了眼前,那大羅仙體的修行法,灑了滿地。
他閉上雙目,便要運使真氣,將滿地紙張全數毀去。
但下一刻,溢散的真氣,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他悶哼一聲,驟然吐出血來,茫然地睜開雙眸。
只見一張又一張紙,飄在了空中。
一句又一句的文字,不受控制,映照在了他的眼眸。
無數的念頭與聲音,忽然從他腦海裡冒了出來。
“不行!”
“爲什麼不行?”
“會失控的!”
“已經要失控了!”
“我可以死,但我不能成爲肉身邪祟!”
“不對!我可以成爲大羅仙體!”
“儘管肉身無法維持神智,大羅仙體可以保留神智!”
“只是肉身失控而已,我神智還在,我還能以另類的肉身,爲人族效力!”
“我還可以是人族的刀!”
“對!我是可以修煉大羅仙體的!”
“不行!那跟邪祟有什麼區別?”
“我的刀呢?要斬下自己的頭!”
“不對,我既然能活着,既然還能爲人族效力,我爲什麼要斬下自己的頭?”
“是劫燼!劫燼想要讓我自殺!絕不能讓劫燼如意,不能讓人族失去一把達到煉氣境巔峰的刀,我要活下去!”
“那九大神文,是浩劫的來源嗎……我要加入劫燼,我要認得這九大神文,將浩劫都引到劫燼那邊去!”
“可是……”
祂怔怔低下頭,看着已經撕裂成萬千血肉細條的“手臂”。
祂吶吶道:“我不是人!”
祂擡起頭,茫然道:“我爲什麼要爲人族效力?”
祂看着地上蠕動的斷舌,禁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嘴巴。
有滿嘴的獠牙,有着如蛇信般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