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兼愛稅
墨城和機關城比鄰,雖然墨家鉅子謙讓,但周鐵衣也不能夠過於託大。
面子是相互給的,更何況周鐵衣還計劃着自己危難的時候,墨家鉅子能夠親自出手拉一把呢。
所以和公輸霆做了一番坦誠的交流,確定自己製造的第一個明月機關會先在機關城使用,周鐵衣就帶着公輸家給的製造物資,從機關城乘坐飛鵬趕往墨城。
兩城隔山相望,但卻是兩幅截然不同的景觀。
機關城精密,複雜,推動機關術發展的過程中不得不犧牲普通人的利益,同時又因爲明面上的宗族問題,反倒是底層普通人的發展制約了機關城進一步蛻變。
而墨城則是另外一個景象。
空港建立在城外五十里,氣流從高空捲動而下,能夠看到已經泛起金黃之色的稻浪從無垠的地平線盪漾開來。
在飛鵬落下的過程中,周鐵衣沒有看到稻田之中有大量的墨石機關運用,提高生產效率,反而看到了大量穿戴麻衣的老人,小孩,大人一起合作,搶收水稻,他們一邊言笑晏晏,時不時唱着悠揚的民歌,在飛鵬捲起的風聲中傳得老遠。
孫士恆駕馭着飛鵬停靠在空港,懸梯伸展,艙門打開,雖然兩地直線距離僅僅只有四五十里遠,但落到墨城的土地上,孫士恆忍不住深吸一口氣,看向仍然通過透明窗戶看向遠處麥田的周鐵衣,笑問道,“周侯,墨城之景與機關城之景大不一樣吧?”
說罷,他還得意地看了一眼周鐵衣身後跟着的玄蟬。
玄蟬一臉冰霜,孫士恆明顯是要以她爲案例做文章,凸顯墨家的優越性,兩家糾纏了上千年,互相都習慣於這種鄙視。
周鐵衣從玻璃窗收回目光,笑道,“確實大不一樣。”
“周侯喜歡就好。”
就在艙內周鐵衣和孫士恆說話的時候,打開的艙門外傳來爽朗的笑聲。
孫士恆聽到聲音連忙走上去,恭敬地行禮道,“見過鉅子。”
他的禮節也很簡單,只是微微躬身,雙手交叉於前,虛抱一拳。
周鐵衣跟着上前幾步,對在艙門外等候的人拱手道,“見過前輩,本來應該是晚輩去府上拜訪,怎麼能夠讓前輩在空港內接待,實在是讓晚輩心有不安啊。”
墨家鉅子看上去年齡在四五十歲左右,前額光亮平整,柔順的黑色長髮隨意披散,以一根藍色粗布系在身後,他戴着一副簡單的玳瑁眼鏡,讓本身極爲出衆的五官顯得柔和,像是要故意遮擋住銳氣一樣。
墨家鉅子和周圍的人一樣,同樣穿着收袖口的布衣,唯一一點裝飾,就是他腰間別着一柄類似於尺規的直劍,這也是歷代墨家鉅子的象徵。
墨家鉅子笑着看向周鐵衣,“沒想到你也是個講俗禮的人了。”
周鐵衣稍微一愣,然後擡頭,這句話是他和孫士恆笑談之間的話,沒想到墨家鉅子居然用這話來反駁自己。
一方面凸顯了墨家鉅子對自己的重視,即使自己和孫士恆笑談的話,他都認真思考過,另外一方面也凸顯出墨家鉅子隨和的性格。
周鐵衣想了想回答道,“除非離羣索居,不然哪能夠完全超脫出‘禮’啊,雖然我一向看不慣儒家,但不代表儒家的一些東西不值得借鑑,如果只是因爲痛恨而廢止,那麼我們和腐儒有什麼區別?”
墨家鉅子微微頷首,“是這個道理。”
而後他對旁邊的徒弟笑道,“我就說我今日來此,必有收穫,果不其然。”
他旁邊的弟子長相更爲秀美,男生女相,一切打扮皆學着墨家鉅子,對鉅子拱手道,“鉅子所言極是。”
出了空港,墨家鉅子也帶着周鐵衣在墨城外轉了一圈,相比於公輸霆以玄鳥繞城而飛,用響指點亮地燈,給周鐵衣展示機關城的繁華,墨家更爲樸實無華,甚至連鉅子自己乘坐的這輛車都不是用墨石機關驅動,而是更爲古老的,以自身械力作爲動力的自走車類型。
等到了墨城,墨家鉅子的車輛甚至和普通百姓的馬車一樣排隊進城,過了城門關,路過一排排整齊劃一的屋舍,墨家鉅子先帶着周鐵衣去墨家學堂聽了一節課。
在聽講的過程中,蒙童們也展現出對周鐵衣這些外人的好奇心,甚至有一個小女孩大大方方走到周鐵衣面前,“哥哥,你真好看,你這身衣服是在哪裡買的啊?”
周鐵衣順着小女孩的目光,發現周圍小孩子不僅對他們這些外來人很好奇,很多還好奇地看向他們身上的綢緞衣,上面精美繁複的刺繡與墨城普通的粗布衣形成鮮明的對比。
周鐵衣笑着回答道,“在天京買的。”
“天京啊?”
小女孩露出思索的目光,而後說道,“天京我知道,老師教過我們,那是大夏最繁華的地方,但聽說那裡普通百姓過得並不好,是不是這樣啊?”
周鐵衣想了想,點頭。
他的點頭頓時給了在場的蒙童們一種肯定,於是看向周鐵衣衆人身上的華服也不那麼羨慕了。
老師說了,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孫士恆作爲嚮導員,給周鐵衣自豪地講解墨城內的一切。
“墨城之內,所有百姓的子嗣都可以讀書,這由墨院統一支持,就像周侯您在山銅府內提的‘義務教育’一樣。”
周鐵衣微微頷首,順便問道,“那老人呢?”
孫士恆笑道,“自然也由墨院供養,墨城之人,從出生到死亡,都不會經歷貧困。”
參觀完了學院,墨家鉅子也沒有在府內準備宴席招待周鐵衣一行人,而是開口道,“我知道一家小麪館的耳角味道不錯。”
“悉聽尊便。”
此時天色略微有些黯淡下來,從城外勞作的人也陸陸續續回到了城內,他們三五成羣,在小酒館內飲酒吃食,這裡酒館大部分中間都空着場地,讓人主動上去表演才能。
等耳角上來,周鐵衣看到鋪的一層紅油辣子,頓時感覺極爲開胃,所謂的耳角就是餃子,只不過形似耳朵,纔在太行山這裡叫做耳角。
用過了吃食,墨家鉅子也沒有急着帶周鐵衣去商談正事,就是坐在這座小麪館,眺望着不遠處酒館內的載歌載舞,以他們這些人的目力和耳力,十幾丈的距離和當面沒有什麼區別。
忽然,墨家鉅子的徒弟墨儉看向周鐵衣,問道,“周侯,墨城與機關城相比如何?”
周鐵衣笑了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頭看向墨家鉅子,“公輸霆前輩用玄鳥載着我環繞了一圈六環城,打了個響指,點燃了六環城所有的地燈,他說自己打了五十年響指仍然不夠。”
墨儉眉頭微皺,如果周鐵衣只是被機關城點亮地燈的小把戲就迷得心馳神往,他倒是要對眼前之人輕視幾分了。
周鐵衣繼續道,“鉅子,那眼前之景您看了多久,有五十年嗎?”
墨家鉅子沉思了一下,回答道,“從我出生起一共一百一十餘年,除開環遊天下用了五十年,我看了眼前之景六十餘年。”
周鐵衣頷首道,“六十年,一甲子,夠久了,鉅子眼中這場景有變化嗎?還是說鉅子和公輸霆前輩一樣,沒有看夠?”
墨家鉅子皺眉不語,墨儉若有所思。
倒是孫士恆開口道,“周侯這話何解?覺得我墨家和公輸家一樣嗎?”
他語氣中帶着幾分憤憤不平,雖然幾次交流,對於周鐵衣他佩服至極,但是墨城是所有墨家修士心中最完美的信仰,容不得別人有絲毫玷污,更何況是和公輸家那羣急功近利之徒修建的城市相比,那更是讓孫士恆接受不了。
沒看到機關城雖然表面繁華,但是底層人都過得是什麼樣子嗎?
如果不是自己剋制住脾氣,怕影響墨家大計,真該帶周鐵衣去六環逛逛,看看那些爲了機關術賣兒賣女的人畜是怎麼被公輸家剝削到底的!
“還是有區別的……”
周鐵衣身子習慣性靠後,結果發現坐的是條凳,墨家在節儉上面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孫士恆表情略微舒緩,以爲周鐵衣會說出什麼好話來。
結果下一句,周鐵衣就成功激起他的怒火。
周鐵衣看向孫士恆,笑道,“比如你這樣的人,更適合在機關城,不適合在墨城。”
孫士恆臉色立馬陰沉地就像是要滴出水來。
看到孫士恆表情變化,周鐵衣對墨家修行之路有了更多的理解,墨家九品到五品,都修行的是認識天理,而從四品‘任俠’開始實踐人理。
而任俠要求以強扶弱,所以心中的俠義心難免被人挑動,成爲弱點。
反觀旁邊的墨家鉅子師徒,即使自己這麼說話,他們也神色不變,至少能夠沉得住氣。
這個時候,墨家鉅子開口,不過不是回答周鐵衣的話,而是先看向孫士恆問道,“士恆,我墨家行禮,爲何抱虛拳,而非實拳?”
孫士恆陰沉的表情舒緩,“鉅子。”
而後他吐納了一口濁氣,看向周鐵衣,“還請周侯指教。”
周鐵衣笑道,“你駕馭飛艇,遊歷天下,可是見過比這墨城更好的地方?”
孫士恆自豪地擡頭,“就算是大夏的天京,道家的玄都山,佛家的那難陀寺也不如。”
周鐵衣接着問道,“那這麼好的地方爲什麼天下人不建?是天下人笨嗎?”
孫士恆一時間有些語塞,他想要回答說天下人愚昧,但是這話顯得高高在上,反而有違墨家兼愛的思想。
周鐵衣看向遠處燈火中載歌載舞的人羣,他再次問道,“墨城中有志於修行的人都不在這裡常住吧?”
這次墨家鉅子回答道,“他們都去天下傳播墨家的思想了。”
周鐵衣這纔再次看向孫士恆,“你雖然看起來忠厚,但心中有骨子傲氣,天資又足夠,肯定想要入上三品之境,所以你不適合在墨城,你在這裡多住兩年,修行就會停滯不前。”
孫士恆張了張嘴,而後猶不認輸,“那也只能夠說明我們將墨城建立的太好了。”
“太好?”周鐵衣嗤笑一聲,“兼愛稅不便宜吧?”
孫士恆,墨儉兩人神色微變。
周鐵衣指了指周圍簡樸的房屋,一路過來,他看到的都是田園牧歌般的景象,這裡不僅沒有貧窮,同時也沒有富貴。
周鐵衣繼續說道,“墨城很好,一切都很完美,原本這種城市應該只是存在於想象中,但沒想到你們墨家真的有能力弄出來,可以聽聽我看到的,和你們看到的有什麼不一樣嗎?”
墨家鉅子拱手道,“願聞其詳。”
周鐵衣沉吟了片刻,理了理邏輯,“首先,墨城的模式在我看來也是一種剝削,不過這不是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剝削,而是一羣人對天下人的剝削。”
“墨家強調節用,所以這一路上我並沒有看到先進的機關術,你們在強調節用的同時,限制了生產力的發展,雖然和周圍普通城市相比,因爲修士更多,城市管理更爲完善,這裡的糧食,手工業產品更充足。”
“但你們維持整個城市的供需平衡最核心的就是‘兼愛稅’而不是你們倡導的‘兼愛’。”
“何人不喜歡華服?只有兩種人不喜歡,第一種,從小就沒有見過華服的人,第二種,買不起華服的人,而墨家用兼愛稅同時做到了兩點,不得不說很高明。”
周鐵衣看向孫士恆,“你如果在墨城內要穿華服,作爲墨者的你應該要繳納一筆難以想象的重賦吧?我猜猜需要多少,一件五品寶物的價值夠不夠?”
孫士恆說道,“華服也不是必須之物,穿之何用?”
周鐵衣點頭,“確實,華服不是必須之物,穿之何用,你可以這麼想,但天下人都能夠這麼想嗎?”
他轉頭看向自己提拔的書吏問道,“你在天京修墨家之道,你怎麼交‘兼愛稅’的?”
秦羽以前雖然不是窮奢極欲的性格,但也是個豪門公子,如果按照墨家收稅的標準,秦羽即使有個侍郎老爹,也交不起這麼重的兼愛稅。
秦羽露出苦笑,“我以前都是逃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