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康飛一路策馬飛奔,中午休息了會子,到下午的時候,人已經在天津了。
拜把兄弟見面,自有一番熱鬧,康飛還瞧見佛郎機傭兵爲首的,忍不住一笑,“咦!這不是奧萊河邊的大雙子麼!”
“小的叩見老爺。”俞大雙趕緊給他磕頭。
要不說人類都是老凡爾賽呢!康飛挺反感別人動不動磕頭的,但是,看這位奧萊河邊的大雙子跪在自己跟前,呵呵,挺好,挺開心。
卞狴犴挺欣賞俞大雙的,可能跟卞狴犴自己也是個洋人有關,呵呵笑着就說:“如今是侯爺了,還不快見過侯爺。”
俞大雙又驚又喜,趕緊又磕頭,“小人恭喜侯爺,賀喜侯爺,侯爺公侯萬代……”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康飛心說我封侯你這麼開心幹嘛!不過瞧着也有意思,伸手入懷,就扔過去一面金牌,“大雙子,好好幹。”
兩人回到船艙內,一番謀劃,卞狴犴有些擔心,現如今嘉靖二十八年了,當今天子從十四歲入京,以旁系入繼大統,二十多年來跟一羣削尖腦袋爬上來的讀書人鬥智鬥勇,要說手段和謀劃,那真是爐火純青。
這要是萬歲爺看出來,就大不妙了。
康飛未免呵呵笑,告訴他說,二哥你放心,我根本沒打算瞞着皇上,回去我就入宮告訴他。
說話間,耳朵一熱,忍不住笑了,就說道:“看時間,我騎馬出京的事情也該傳到皇上耳朵裡面去了。”
永壽宮內,嘉靖一肚子氣,“朕的乾兒子都跑了好幾個時辰了,你這時候才告訴朕,你這個東廠廠公是怎麼當的?”
黃錦跪在地上,可不也是一肚子的氣,覺得自己乾兒子祝真仙的把兄弟淨給自己添麻煩,難不成就不能老實一點麼。
他也不能反駁,知道自家這位主子爺最討厭的就是別人推卸責任,“是,千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主子爺可要保重龍體,若是主子爺氣着哪兒了,奴婢這心裡面……”
“好了好了,別裝了。”嘉靖忍不住擡腿踹了黃錦一腳,黃錦在地板上被踹了滾了一個跟頭,趕緊又爬起來,一個膝滑,又跪在了嘉靖跟前,在心裡面,不免又給康飛添了一筆,以前主子爺可從不擡腿踹人的,指定是跟那戴康飛學的。
看黃錦這副模樣,嘉靖未免鼻腔出氣哼了一聲,卻也不罵他了,畢竟,養一條狗都有感情哩,何況天天相處在一起幾十年的人。
嘉靖氣的是,康飛這個小王八蛋,居然不進宮來給朕請安,爲什麼就不能給朕晨昏定省呢?
儼然就是幹老子當上癮,開始以爲是真老子了。
這倒也不能全部怪嘉靖,康飛之前天天入宮,給嘉靖一通雲裡霧裡的瞎吹,時間一長,就好像五百年後,網友習慣去刷那些阿婆主的視頻,感覺一天不刷,吃飯都不香了。
這是病,得治。
然後有一天嘉靖突然發現,阿婆主不更新了,心裡面那叫一個不得勁啊!真真是恨不得拎着刀找上阿婆主家裡面去。
朕天天苦等,你怎麼就不更新了?你的良心呢?你的心不會痛麼?
你要是天天更新,咱們還能做好朋友。
道理便彷彿是這個道理了。
沉默了一會兒,嘉靖對黃錦就說:“你派人去他那兒守着,等他家來,叫他立刻進宮見朕……下去罷!”
黃錦跪在地上,“奴婢這兒還有一件事情。”
“說。”
“是嚴閣老的事情,他說他老邁,精力不濟,一個人支撐內閣,實在怕會誤了主子爺的事,想請主子爺下旨提拔禮部侍郎徐階入閣。”
嘉靖聞言,未免皺眉,伸手摸了摸脣邊鬍鬚,隨後緩緩說道:“擬旨,禮部侍郎徐階,加少保銜,文淵閣大學士,入閣參預機務。”
黃錦趕緊磨墨,提筆寫下聖旨,“主子爺……”嘉靖低頭看了一眼,轉身擡頭,雙手後背,良久,說了一句,“用璽罷!”
啪!
按着印泥的玉璽蓋在了上面。
……
福船上,卞狴犴問康飛,水陸兩道,怎麼進京。
“自然是走運河,從水關入西直門,二哥,如今我領着西城兵馬司指揮。”
“漕運。”卞狴犴微微皺眉,“之前田姬剛剛讓人暴揍了督糧司主事一頓,怕是人家未必肯。”
“戶部是戶部,漕幫是漕幫,二哥放心,漕幫還能有銀子不掙還是怎麼!”
結果第二天去一問,漕船皆無,還真是有銀子也不掙。
這未免就有點打臉了,康飛領着家丁,想了想,把佛郎機傭兵和土司兵也俱都帶上了,這七七八八也有好幾百號人,看起來浩浩蕩蕩,就往戶部督糧司去了。
戶部督糧司作爲天津最奢遮的衙門,自然早早就有人通風報信,那戶部主事孫茂湖還真不信這個邪,難不成還敢衝擊我戶部衙門?
“哼!本官只在這兒等他……”孫茂湖坐在椅子上,把筆一擱,淡淡說道。
到了戶部督糧司衙門,康飛擡頭看看匾額,冷笑了一聲,“與我打進去。”
不管是佛郎機傭兵還是土司兵,那都算得上身經百戰的,而戶部的稅丁,或許有過那麼一兩次小規模的衝突,但是,也就僅此而已,怎麼可能打得過佛郎機傭兵加土司兵,一時間被打得抱頭鼠竄,鬼哭狼嚎。
天津也是河網縱橫的,不遠處,隔着河岸,天津衛幾個指揮使就站在河邊瞧着,旁邊不免有人問,大人,咱們就這麼看着?不過去阻攔一下?
爲首那指揮使哼了一聲,“你是吃過戶部的油水還是拿過戶部的銀子?”那人頓時冷汗淋漓,畢竟衛所乃是世襲,真得罪了指揮使,哪兒有好果子吃。
旁邊一個穿着曳撒的也附和,“他們督糧司衙門,縱然有錢,卻也沒分過咱們天津衛一丁點兒好處,出那個頭作甚。”
另外一個指揮使接話,“正是這個道理,人家督糧司也沒正眼瞧過我們天津三衛,咱們何必這麼下賤,苦巴巴地上去舔溝子呵卵子,再則說了,我聽說,揍人的這位,如今聖眷正濃,戶部,未必鬥得過他。”
“如此,咱們要不要過去結一個善緣?”
“聽說船上有幾個外洋來朝貢的小國使臣,我瞧着,戶部未必攔得住。”
“正是,咱們順水推舟,做個錦上添花的人情,惠而不費,何樂不爲。”
三個指揮使商量好了,便一道兒乘船過河往督糧司衙門跟前去。
康飛瞧見三人下船靠近,看他們沒帶兵丁,只幾個親衛家丁,便也給幾分面子,下馬迎了一下,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嘛!
三衛指揮使和他互通姓名,隨即就說,我們天津衛雖小,船隻卻也有許多的,吳侯要用船,何不找我們。
這時候,奧大雙把鼻青臉腫的孫茂湖給拎了出來,旁邊幾個土司兵,一腳就踢在他膝蓋處,“還不給咱們侯爺跪下。”
孫茂湖雙目含着怒火,似乎想靠雙目殺死康飛,“……本官縱然是死,也絕不會屈膝與你這昏侯跟前。”
康飛就哈哈笑,對三衛指揮使說道:“三個哥哥請看……”他這一聲稱呼,三衛指揮使有點受寵若驚,俱都心想,怪不得都說這位侯爺有江湖氣,果然不假,也是,初封侯,年輕氣盛,再過幾年,怕就不會如此了。
三人連道不敢。
康飛又開始胡說八道,說前宋的時候,大理國國王段譽,就喜歡闖蕩江湖,還娶了幾個江湖上著名的女俠回去,你說人家大理國主,我不過區區一個侯……
末了,他說道:“三位哥哥格局就大,眼界也開闊,反倒是這位科甲進士出身的所謂俊才,格局大約也就是個……”天津和江南許多地方一樣,河網縱橫,以船隻爲主要交通工具,河上也有許多擺渡的收稅的,故此他一伸手,指向不遠處一個擺渡的,“在河邊收幾文稅的格局,叫人奇怪的是,這種人,居然是戶部主事,真真是,丟人都丟到外洋去了。”
作爲一個正經科甲出身的官員,卻被人說只有幾文錢的格局,孫茂湖氣得雙眼一黑,直接暈了過去。
三衛指揮使互相看看,俱都勸說康飛,不至於爲了孫茂湖,惡了整個戶部,督糧司是管着北方漕運,大勢如此。
康飛老說什麼格局,什麼大局觀,其實最沒有大局觀的就是他自己,這次純粹就是出氣,看三衛指揮使相勸,便也就坡下驢,呵斥那些稅丁,“把你們這個廢物主事擡走,看着我污了我的眼睛。”說着,轉身就去請三衛指揮使吃酒,那三位趕緊就說,咱們是地主,怎麼好叫吳侯請。
互相謙讓吹捧,找了個知名的酒樓吃了一頓,交情迅速上升,三位指揮使大人俱都紅着臉直接拍胸脯,吳侯有事,只管吩咐,天津衛這片地界,俺們三個略有幾分薄面。
吹牛誰不會,康飛也是一陣拍胸脯,小弟我在皇上跟前也略有三分薄面,幾位哥哥有事,只管開口。
賓主俱歡。
隨後,康飛便用三衛的船,把五艘大福船上連人帶貨拉往京師,臨走的時候,送了三衛指揮使一人一斗珍珠,一斗珍珠大概多少呢,大概五百年後一袋貓砂。
看着被嚇住的三衛指揮使,康飛站在船頭哈哈大笑,“三位哥哥,回去與嫂嫂們打頭面,莫要嫌少……”
三衛指揮使心都還在嗓子眼,心說這還少,都能給你換十個嫂嫂了。
在碼頭上的這一幕,自然隨着旁觀者傳遍了整個天津,他戴康飛奢遮的名頭一時無雙。
等進了京,真臘、渤泥、三佛齊的使臣,那是要去四夷館的,至於糧食,拉了十分之一去西城兵馬司衙門,其餘的都給拉去西廠衚衕了。
至於康飛,連家門都沒進,直接進宮去了……這就好比五百年後在外打工,掙了錢了,回家得給父母禮物一樣,父母未必稀罕,腦白金不吃放那兒十年八年越攢越多的比比皆是,但是,這個心意要到,長輩在乎的,其實就是這個心意。
康飛帶着十個佛郎機傭兵,都是賣相比較好的,擡了五個箱子,進宮的時候要檢查,康飛不耐煩,就你們事兒多,這宮裡面我要殺誰不是手拿把攥的,你們十幾萬太監我一個個殺完了也不過就是多費點功夫的事……把一幫太監說得啞口無言,心說也就你這位幹殿下敢這麼說話,上一個這麼說話的,大約骨頭都化成灰了。
一番檢查,等進了西苑,皇帝其實已經在永壽宮等着他了。
到了殿外,嘉靖穿着一身道袍,上面紋繡的是松鶴圖,雙手揹着,正站在那兒瞧着康飛。
“這不是朕的乾兒子麼!”嘉靖似笑非笑,“怎麼今兒想起來進宮來瞧朕了。”
康飛嘿嘿笑,過去扶着他,“你老人家快坐,咱們仙家,不講究那些俗禮……”可把嘉靖給說笑了,盡力板着臉,說道:“仙家不講究俗禮,那什麼纔是仙禮啊!”
“來,黃錦,黃伴伴,快打開箱子,給你的主子爺瞧瞧……”黃錦聽着這話就不舒坦,卻也只能撅着屁股去打開箱子,裡面是滿滿的金砂,形狀像是一顆一顆的豆子,正是扶桑知名的佐渡金。
再打開第二箱,還是滿滿的金砂,五個箱子統統打開,全是金砂。
嘉靖氣樂了,“當朕是傻子,就這些沒煉過的金砂,就叫仙禮?”
“你老人家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康飛正色,“怎麼就不是仙禮呢?財侶法地啊!誰要給我五箱金子,那我得感謝他八輩祖宗。”
“你這五箱金砂,有一斗珍珠值錢麼?”嘉靖反問他。
康飛當即咧嘴一笑,“哎!這是都傳到京師來了。”
“是啊!朕的傻兒子,送天津衛三個指揮使一人一斗珍珠,彈劾的奏摺,都把朕的書桌堆滿了。”
“那些珍珠真不值錢。”康飛解釋,“你老人家又不用珍珠粉做面膜,也沒有心悸的毛病得吃珍珠粉,要那東西做什麼,而且珍珠放久了就黯然失色,哪兒像金子,老話說得好,真金不怕火煉……你瞧瞧你乾兒子,連家門都不入,先想着你這位乾爸爸,巴巴地給你送來,這是什麼樣的一種精神?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我好歹也算是三分之一個大禹了,你老人家就偷偷地樂罷!”
嘉靖一時間不知道說他什麼好,況且,康飛的確是連家門都沒進,就把五箱金砂給他送來了。
想到這兒,他哼了一聲,“那朕就感謝你們老戴家八輩祖宗了……”旁邊伺候的黃錦,內心是崩潰的,主子爺,主子爺,這話,那是戴康飛這夯貨經常說的,主子爺您是甚麼身份,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康飛咧嘴一笑,“不客氣不客氣,咱們倆誰跟誰啊!我也感謝你們老朱家……”
嗯?嘉靖瞪着眼睛瞧他。
乾咳了一聲,康飛連忙轉口風,“領會精神就行,反正就那個意思。對了,您老人家看看,這十個佛郎機人怎麼樣,又高又大,往殿門口一站,倍兒有面子……”奧大雙等人趕緊跪下,這是帝國皇帝啊!他們這會子雙腿都是軟的,好在總算可以跪下來了。
嘉靖嗤之以鼻,“幼稚……跟朕進來。”
到了殿裡面,嘉靖袖袍一展,往錦緞蒲團上面一坐,微閉雙目,“說罷!”
“說什麼?”康飛裝傻。
嘉靖微微睜開眼睛,露了一個眼白,讓他自己體會意思。
乾笑了一聲,康飛當即把事情娓娓道來,嘉靖是越聽越新鮮,最後,不得不搖頭苦笑,“你做外洋貿易,朕這兒也就罷了,做外洋貿易的多了,一個個都當朕不知道,浙江謝閣老家一支被滅門,不就是他們跟佛郎機人做外洋貿易麼!”
“哎!這您都知道啊!”
“怎麼!你以爲朕是傻子?瞎子?什麼都不知道,被羣臣玩弄於股掌之間?”嘉靖斜眼看他。
“那不能。”康飛趕緊搖手,“歷代皇帝,你老人家……論政治啊!武功就不談了,論政治你老人家能進前五,前三就不好講了,畢竟,始皇帝,漢武帝加上唐太宗,那都比您老人家有名啊!這三位論擠掉誰,都會有人不服氣。”
嘉靖揮了一下犛牛尾拂塵,面色淡淡,“馬屁就不用拍了……彈劾你的奏摺都堆積成小山了,朕給你說一門親,你看徐階的女兒怎麼樣,朕剛把他拔入內閣,有個內閣閣老給你分擔分擔,總好過你千夫所指。”
康飛瞪大了眼睛,“那不行,我家有老婆的……”
“你有什麼老婆?你說你家原本說的揚州指揮僉事那家閨女?不行,身份配不上你了……”嘉靖把犛牛尾拂塵又揮了一下,“再說了,她家已經退婚了,魏國公家瞧上你了。”
你們怎麼一個個都比我清楚啊!
康飛忍不住摸了摸頭。
“不過朕替你回絕了,錦衣衛大約已經把旨意送到南京了。”嘉靖不緊不慢繼續說道,“魏國公家說是與國同休的頂尖勳貴,可眼下你也清楚,沒個閣臣撐腰,當官都不牢靠……更別說你這種謗譽滿身的。”
無言以對,康飛對嘉靖比了比大拇指,“你老人家懂的真多,可徐階是個大貪官啊!他家在松江府大肆買地,土地兼併是朝廷大害,這個誰都懂……”
“不,朝廷諸位臣工,連一個懂的都沒有。”嘉靖面無表情。
“有你這樣害乾兒子的麼?”康飛未免堵了他一句,“你老人家不會是準備卸磨殺驢,可那樣,豈不是拿你乾兒子我當工具人……”
“胡說什麼。”嘉靖被他這句話真氣到了,“朕要是真會卸磨殺驢,也不至於……”他說到這兒,話音一頓,未免輕輕嘆了一口氣。
康飛一想,也是,不管是早期的張璁桂萼,還是後來的嚴嵩,其實嘉靖都是給了活路的,當然,真是跟夏言那樣,不跟皇帝打招呼自己弄個轎子在大內乘坐,這真怪不得人。
半晌,嘉靖繼續說道:“徐階入閣,跟嚴嵩一起處理朝廷事務,嚴閣老老了,再幹個五年十年的,徐階正好接替嚴閣老……不管怎麼說,朕總能保你二十年,等朕死了,你這個孫猴子怎麼折騰,那時候朕也看不見,就隨你了。”
這話一說,即便以康飛的沒心沒肺,依然感受到了其中濃濃的愛護之情,未免心頭一酸,果然父母長輩愛護孩子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