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師傅回來得很快,徑直指着桌子就讓身後的徒弟們把冷菜放下,足足放了十六盤,看得張石洲都忍不住問,“老馬,我平時也沒吃到你這麼多菜色……”結果人老馬師傅不買首富的賬,撇嘴就說:“小老我也不靠你吃飯,上趕着巴結你做甚?”
話是這個道理,可張石洲氣不過,難道我還不如春林家的兒子?他忍不住指着康飛就說:“那他怎麼就得了你另眼相看?他也沒長三隻眼睛啊!”
老馬摸了摸下巴,他們廚子很少有留鬍子的,上竈臺留鬍子,難道用鬍子點火麼,沉吟了一下,就說:“這算是我請朋友吃的,小老我交個忘年交,這不需要跟大老闆你交待吧?”
康飛在旁邊聽得就直笑,這位馬大師傅也是個性情中人,當下開玩笑就說:“不如我們斬雞頭燒黃紙結拜爲兄弟……”這話一說,老馬背後幾個徒弟都瞪大了眼珠子,就怕自己的師傅喝了假酒,上頭了,真答應,那以後豈不是要喊這個小把戲做師叔麼?
幸好,老馬沒喝假酒,到底要考慮徒弟們的感受,難不成真讓徒弟們喊康飛這個二十歲還不到的小老爹做師叔啊!當下就說:“那我豈不是要叫你家老子做叔太爺,我年紀一大把……不行,太不划算,咱們各交各的……”後面徒弟齊齊長舒一口氣,幸好幸好。
康飛看看桌子上的十六盤,就招呼自己旁邊的二狗子吃,二狗子這時候未免愁眉苦臉,剛纔吃太飽了,這時候看着好吃的吃不下,尤其那個老鵝,是精選的脯肉,看着就讓人垂涎欲滴。
旁的地方吃鴨吃鵝,都不大吃脯,因爲肉質比較【柴】,哪怕五百年後,這東西依然是做貓糧狗糧的首選,只有專業運動員才吃脯肉,因爲脯肉蛋白質更高脂肪更少。
但揚州不一樣,哪怕到了五百年後,買鹽水鵝的時候,老揚州都知道,帶脯的這塊叫【前夾】,單獨秤的話,價錢比後腿貴。這是爲什麼呢?別的地方的肉,未免帶着脂肪,帶着筋,帶着淋巴結之類,哪怕是腿,肌理之間再怎麼清理,脂肪總是有的,故此賣相不佳,而脯肉比較厚,上面帶皮,下面有骨,皮肉骨三層分明,吃起來口感有咬嚼,用刀切了往盤子上面一碼,旁邊隨手點綴一根芫荽,看起來都十分好看。
什麼?吃肉還要看?當然,不然爲什麼說色香味俱全,色還是排第一呢!
就算你娶馬馬,不也想挑漂亮的麼!按說,娶馬馬主要功能是繁衍後代,爲什麼大家都好色?
故此這十六樣冷菜,樣樣好看,像是小豬耳朵,滷得發紅,裡面的軟骨發白,切成絲狀,用白色磁盤盛着,紅裡透白,旁邊撒幾根芫荽,看着都好看,甚至你還可以給它來個名字,叫什麼呢?肉紅骨白芫荽綠,不如就叫【紅花綠葉白蓮藕,三教原來是一家】,你看看瞧,一盤涼菜,哲學味道都給你搞出來了。
所以說美食永遠不是單單解決肚子餓的問題,同樣一個菜,旁邊是小橋流水,竹風颯颯,肯定比你蹲在牆根吃起來好。
康飛甩(吃)了一筷子鵝脯,看旁邊張石洲和自家老子臉色都不好,幾個穿儒衫的眼睛也看着他,心裡面就嘆口氣,總要給老爸在朋友們面前漲漲臉,當下就說:“老馬,我請……”老馬師傅也是個妙人,聞絃歌而知雅意,搓着手就說:“我請你切,自然是你做主,小夥哇!你喝酒啊?我那塊還有酒甸一個老朋友送我的老壇米酒,滋味着實不醜……”
康飛一抹嘴,“就算不喝,也要把你一個面子撒。”這話把老頭子聽得歡喜,“你再等等,我去拿酒,陪你弄兩杯。”
看着老馬師傅轉身,張石洲他們已經無話可說了,只能說,人跟人的緣分,真真是妙不可言。
“來,叔太爺,別客氣。”康飛自來熟,主動招呼張石洲,弄得張石洲哭笑不得,想了想,這小子也不簡單,再說了,也要把春林一個面子,當下就招呼學裡面秀才,“來來來,別跟這小老爹客氣。”
幾個秀才笑着就伸筷子,這些人給張石洲做清客,清客麼,捧主家那是理所當然之意,不是每一個做清客的都可以像戴春林那樣一身傲骨,誰叫人家長得好,命也好,娶了一個能大把賺銀子的馬馬。
再說,剛纔他們剛吃,結果康飛和二狗子一陣秋風掃落葉一般吃了一個盆幹盤淨,海晏河清,這會子腹中正好空虛了,當下紛紛一手拽袖子一手伸筷子,氣氛倒是格外熱烈,四爺看了一眼自己兒子,也只能翻翻白眼,伸筷子在自己跟前最近的盤子裡面夾了一筷子松花蛋涼拌豆腐。
張石洲夾了一筷子鵝脯在口中慢慢咀嚼,不一會兒,老馬師傅一個人捧着一罈酒上得樓來,把酒蓋子一掀,裡面的老酒黏滴滴的,聞着就是一股醉人的香,一衆人紛紛叫好,清客麼,察言觀色是本能,故此紛紛說:“乖乖,這個酒着實不醜……怕不是有二十年了吧……今兒個還是沾了春林他兒子的光……”
有一個特別好酒的,眯着眼,用手扇着,嗅着鼻子聞那酒香,臉上一股陶醉表情,“十足二十年陳的老壇米酒,你們都不懂喝,這酒,要用新酒兌開了喝才行……馬大師傅,你這個酒,是不是酒甸那位人送綽號酒神的陳老先生釀的?”
酒甸這個地方,從名字就能看出來,那是家家釀酒,連松江府,都要從這兒來買酒哩!
老馬師傅聞言一挑大拇指,“不錯,就是陳酒鬼釀的酒……”
這個時候,樓下戲臺上,刺虎正唱到最精彩的地方,樓上下一片轟然叫好,連張石洲也拿個扇子在掌心拍着表示鼓掌。
康飛他們上樓,張石洲坐的拐角位置,作爲梨園總局幕後的大老闆之一,這個位置常年是張石洲坐,圓桌360度,自然只坐了能看見臺下唱戲的部分,康飛上來,坐的就是背對戲臺的位置。
聽見鼓掌,康飛扭頭去看看,下面好像是一個旦角咿咿呀呀在唱,旁邊椅子上面僵坐一個胡虜打扮的……忍不住就問:“這唱的什麼東西?”
有那愛聽戲的眉頭就一皺,康飛靈醒,知道自己這是得罪愛豆的粉絲了,趕緊就說:“我的意思是說,唱的什麼意思?我年紀小沒聽過,這位叔太爺你跟我說說看……”
對面那人就是剛纔臉上的銅絲掐胎金玳瑁眼鏡掉茶盞裡面的那個,聽了康飛的話,臉色這才緩和,“這是講正德年間,士紳之女素娥被韃靼小王子搶走,因爲生得好看,那小王子要娶她做王妃,素娥深明大義,假做順從,在結婚當晚用刀刺死了韃靼小王子,然後自己自殺身亡……”
康飛一聽,臥槽,這不就是楊過在襄陽城下殺蒙古大汗蒙哥的魔改段子麼?當下就說:“小王子我知道,不就是把禿猛可麼,不過,把禿猛可不是被武宗皇帝揍趴下的麼?怎麼會跟士紳之女掛上關係了?”
金玳瑁未免就撇嘴,“武宗窮兵黷武又荒誕好色……”
康飛默默聽他裝逼,有心反駁兩句,再想想,算了,好歹比我大清強,換了我大清,你們在座的都要被砍頭。
話說,武宗【被落水】還要被你們這幫讀書人罵,真是倒黴透了。
他不說話,不代表別人不繼續說,金玳瑁翻來覆去,把這折戲誇上了天,又說鄭魁官色藝雙全……康飛總覺得這廝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心說幸好你不認識金泰妍,要不然你豈不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沒一忽兒,戲臺上演到自殺身亡,樓上下轟然叫好,掌聲喝彩聲不斷,那個演素娥的鄭魁官出來謝了足足七八次場,前前後後花了許久時間。
康飛未免就打哈欠,心說你再謝,大寶劍一個鐘都完事了。
他這打哈欠的行爲,對面金玳瑁就惱了,說:“你要不懂戲,就不要妨礙我們在這塊看戲……”
康飛挑了挑眉,還沒說話,旁邊二狗子先跳起來了,“你這人好不懂道理,喝着我家康飛哥哥請的酒,還要說討嫌話,真是犯嫌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