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小言公公調走,市舶司的事情還要人做,蘇澤親自帶着禮物,去探望了稱病的陶公公。
對於蘇澤,陶公公心情十分的複雜。
深諳政治鬥爭的殘酷性,太監可不是讀書人,對於朝廷他是一點妄想都沒有。
他這一輩子見過犯錯失勢太監的悲慘下場太多了,甚至“賜死”都算是不錯的處理結果了。
陶公公知道自己和蘇澤捆綁太深,已經沒有返回大明朝廷的可能。
就算是他現在把蘇澤殺了,也肯定不會有好結果。
皇后,陸炳,這些可都是皇帝親近之人,甚至都是救過皇帝命的,最後的結果如何?
只是陶公公心裡還是有疙瘩,自己當年在福建的時候對蘇澤言聽計從,主政市舶司的時候也給了蘇澤不少方便,可蘇澤怎麼報答自己呢?拖着自己造反!
陶公公覺得自己被坑了,心中有氣不願意見蘇澤。
不過稱病這麼長時間,陶公公的氣也消了,今天蘇澤登門拜訪,那就是給臺階下了。
陶公公明白閩浙已經落入蘇澤手裡,無論他造反成功與否,現在蘇澤就是閩浙的話事人。
陶公公走下了病榻,很熱情的迎接了蘇澤。
“陶公,這福建的事情可離不開您啊!鑄幣局和市舶司的事情,還要勞煩您操持呢!”
蘇澤一句話,就讓陶公公安了心,市舶司和鑄幣局的事情離不開他,蘇澤這是來請他出山的。
客套了一番,陶公公說道:“那陶某就繼續爲大都督效勞了。”
蘇澤又親自給陶公公號脈,給他開了調養的方子,可謂是賓主盡歡。
蘇澤之所以這麼優待陶公公,還是因爲陶公公是市舶司和鑄幣局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執掌市舶司的期間,陶公公經手這麼多的貨物,都能處置妥當。
除了賬本上沒有任何問題之外,市舶司牽涉的利益這麼多,本地豪商、琉球使團、京師中的各項關係,陶公公都能不出亂子,將利益蛋糕分好,這份能力就已經是傲視羣雄了。
如果論財政能力,恐怕也只有蘇澤的老丈人方望海能和這位陶公公一拼。
既然陶公公同意繼續爲蘇澤效力,那接下來的氣氛就好多了。
蘇澤很自然的談起了倭國蒐集三仙幣的事情。
陶公公皺起眉頭說道:
“這事情從去年就開始了,雜家就曾經扣了一艘琉球使團的商船,說是出口棉布,實際上所有棉布中都包裹着三仙幣,倭國對我大明的銅錢覬覦很久了。”
蘇澤笑了笑說道:“倭國如今處於羣寇爭霸的‘戰國’時代,這種時候反而更加需要流通貨幣。倭國本國沒有成熟的鑄幣技術,用銀子的話,那些掌握了大量人口卻在領地沒有銀礦的強勢大名又不同意,最後多方妥協,也就只能用我們大明的銅幣了。”
“原來如此啊,我說那些倭國明明自己產銀,自己卻不用銀,反而要用我們大明的銅錢,真是奇怪。”
蘇澤又說道:“銅錢對倭國大名還有別的意義。”
陶公公雖然熟悉海外貿易,但是對於倭國的局勢還是不夠了解的。
蘇澤說道:“倭國如今的‘戰國’時代,最強大名當屬於東國的北條、武田家,東國大名又是整個倭國最強勢的大名。”
“這東國大名之所以比其他大名強勢,主要就是因爲他們使用了貫高制。”
“倭國的制度和中原大有不同,但是陶公公可以理解爲,貫高制度,就是以每年所納的銅錢,來分封土地的一種封建制度。”
陶公公主持市舶司事務,也有一些國際視野,他點頭說道:“我聽說倭國的國制落後,還處於實封土地的王侯時代,大都督果真如此嗎?”
蘇澤想了想說道:“差不多是這樣的吧,倭國土地權屬複雜,這麼理解也沒問題。”
“這些類似於諸侯的大名,將自己的土地再次封給手下家臣,就是以貫高爲基礎。”
“以土地所產生的賦稅作爲貫高,比如一片土地一年產生的賦稅是100貫,那麼封臣就能從自己土地的村莊上收到這麼多錢。”
“銅錢,是倭國分封的計量單位,因爲倭國無法像大明那樣檢地清田,也沒辦法確定土地的明確糧食產量,只能採用這種和鄉村協商賦稅的方式,來決定所擁有土地的價值。”
“而東國的大名能夠比其他大名強勢,就在於他們擁有比較完善和公正的貫高制度,能讓立下戰功的家臣有應當的補償,並且有足夠的銅錢流通,保證這個制度的運行。”
“因爲貫高制度的存在,銅錢不僅僅是流通的貨幣,還是倭國大名們籠絡手下,實現軍功體系的基礎,也難怪倭國商人要想辦法走私三仙幣。”
陶公公聽完蘇澤的解釋,恍然大悟的說道:“原來如此,沒想到這倭國首領也知道賞罰分明,才能讓手下賣命的道理啊。”
說到這裡,陶公公忍不住又要嘆息,就連倭國這些蠻夷都明白的道理,似乎在大明行不通。
多少立下功勞的大臣被害,如果不是蘇澤造反,陶公公這市舶司的位置也坐不長了。
“那要如何限制三仙幣走私呢?”
蘇澤哈哈一笑說道:“限制?爲什麼要限制?”
“既然倭國人要,就給他們就是了!”
“鑄造三仙幣的工藝已經成熟,讓鑄幣司加足馬力鑄幣,堂堂正正的賣給倭國人就是了!”
陶公公驚訝的看着蘇澤說道:“若是銅錢外流,國內的錢不就少了?”
蘇澤說道:“我正是要和公公商議此事,如今琉球使團每次帶來的白銀已經很多了,民間使用碎銀子頗爲不方便,我們可以鑄造銀幣了。”
造銀幣?
蘇澤點頭說道:“以市舶司手上的銀子,足以鑄造銀幣了,我想以五錢銀子作爲基礎,鑄造價值半兩的銀幣。”
“銅幣的金額太小,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還行,但是在福建日益發展的商業貿易中,用銅幣交易實在是太不方便了,即使是三仙幣這樣的當百錢,有的交易也要攜帶一車的銅錢。”
陶公公想了想,覺得蘇澤說的很有道理。
他們市舶司交易的時候,經手的銅錢也實在是太多了,每次都要專門的人手清點。
用銀子要沉重,還要確認銀子的成色,其實結算起來也不方便。
陶公公就聽說,如今在琉球的市場中,更流行使用西洋人鑄造的銀幣來結算。
蘇澤提出鑄造銀幣,確實是有利於商貿的政策。
蘇澤對陶公公說道:“請陶公公鑄造銀幣,可以將多餘的銅幣賣給倭國商人,但是必須要用銀子來換。”
“高啊!實在是高啊!”
對於倭國自己送上來的鑄幣權,蘇澤當然不會客氣。
這是他現在勢力不足,等到統一之後,肯定也要和倭國有所一戰。
如果三仙幣真的能取代永樂通寶,成爲倭國的基礎貨幣,那日後開戰之前,就可以用鑄幣權掠奪倭國的資源。
蘇澤有了鑄幣權,還可以用這些錢去扶植倭國的大名。
這送上嘴的肥肉,自然要一口吃下去!
解決了市舶司和鑄幣局的事情,蘇澤返回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參贊徐渭,拿着一封信爲難的找到蘇澤。
“是胡部堂的信?”
蘇澤接過信,這是胡宗憲寫給蘇澤的信。
胡宗憲其實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徐渭,一封寫給蘇澤,講的也是同樣的事情。
一直等到蘇澤看完,蘇澤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
徐渭這才小心翼翼的說道:
“胡部堂給我來過信了,他同意在大都督府出仕,但是希望大都督能寬宏大量,容許一些讀書人離開浙江。”
蘇澤合上信說道:“胡汝貞是閩浙互保的首倡者之一,又怎麼談得上是出仕,不過是胡汝貞收拾好了心情,要繼續爲浙江百姓做事了。”
對於胡宗憲投靠蘇澤,徐渭是早就有所預料的。
本來胡宗憲就被朝廷當做反賊押送進京了,如今在檄文上胡宗憲的簽名僅次於蘇澤,那已經是朝廷名單上的鐵反賊了。
而且蘇澤爲了讓胡宗憲安心,甚至在開戰之前就想辦法讓人將胡宗憲徽州府老家的人都遷去了浙江。
但對於胡宗憲信上的其他人,徐渭本身挺矛盾的。
嚷嚷着要離開浙江的,有不少也是徐渭的舊友和舊同事,胡宗憲寫信求情,徐渭也要顧及舊情,要勸說蘇澤同意放歸這些人。
胡宗憲爲了抗倭募集了很多的幕僚,其中大部分都是徐渭、文徵明這樣的科場失意,但是名聲很大的文人。
剩餘的就是譚綸這一類還忠於大明朝廷的官員。
徐渭知道他們當中有的人還是有能力的,不想要蘇澤放他們回去。
沒想到還沒等徐渭勸,蘇澤直接說道:
“胡部堂說的那些人,還有浙江和蘇鬆二府要離開的官員士紳,只要他們想要走,就讓他們走吧。”
徐渭還準備張口勸說蘇澤,他猛然擡起頭問道:“大都督,你要放他們離開?”
蘇澤說道:“放啊,我們是要弔民伐罪的仁義之師,又不是土匪要強迫拉人入夥,願意留下來的,有才能的我蘇澤就會用,不願意留下來的,再有才幹強留着也不會爲我所用。”
徐渭還是不理解的說道:“可這些人返回明廷,他們有的熟悉浙江軍務,有的在浙江有威望,還有的本身就有能力,如果他們大明朝廷所用,或者說我們浙閩聯軍的壞話怎麼辦?”
蘇澤笑着說道:“明廷要是能打,早就打了,明廷打不打,和這麼幾個官員士紳有什麼關係,難不成這些讀書人還能上前線?”
“明廷要打,我們就防,明廷要攻,我們就守。”
徐渭看向蘇澤,這些日子他一直盤算蘇澤的意圖。
按理說發佈了討逆檄文,蘇澤卻沒有北上的動作,甚至連南京都是象徵性的打了一下,鎮江碰壁就罷兵了。
徐渭還沒有在歷史上看過蘇澤這麼造反的。
等在蘇澤的大都督府幹了一段時間,徐渭終於明白蘇澤的想法。
蘇澤佔領浙江福建,是插在帝國東南肚子上的一把刀。
從這個傷口,蘇澤可以西進湖廣、南下兩廣,還可以沿海襲擾齊魯。
佔據瞭如今帝國最富庶的東南地區,蘇澤和明廷的力量是此消彼長的。
只要守住一段時間,以東南之財富,明廷只會不停的衰落下去,而東南則會不斷的強大下去。
所以蘇澤對明廷的檄文,最重要的不是討逆,而是“互保”。
總之目前蘇澤的戰略,就是一個字“拖”。
而釋放這些浙江的官員士紳,這也是蘇澤的自信,他並不認爲這些官員士紳能夠對他造成傷害,明廷也不會這個時候攻打浙閩。
徐渭還是說道:“大都督,放這些人歸去,他們肯定要說您的壞話,若是其他地方的百姓被他們蠱惑?”
蘇澤笑着說道:“放他們回去,不就是罵我們嗎?說我們浙閩聯軍燒殺搶掠?說我們吃人肉共人妻?這些官員士紳不放回去,明廷不也在這麼說嗎?我聽說張居正在南京辦了一份《皇政時報》,天天在上面刊登段子罵我,不也沒事嗎?”
“至於什麼機密,浙江的版籍土地,駐防衛所的兵力佈置,南京戶部和京師兵部可要比我們還全,可是有用嗎?靠着這些,明廷在浙江也沒辦成事,改稻爲桑搞砸了,抗倭靠的是新軍,他們還能帶回去什麼秘密情報?——胡部堂投‘敵’嗎?”
徐渭無言以對。
蘇澤喃喃說道:“如今我需要的是時間,歷史和時間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如果放歸這些人能再拖延一點時間,那就更值了。”
八月十四,中秋節前,蘇澤親自簽署大都督府的政令,允許福建浙江的前明廷官員,或者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舉人前往南京。
前浙江巡撫譚綸立刻帶着妻子兒子北上,浙江有十七名府縣官員隨行。
福建大部分官員,和浙江剩餘的官員,依然選擇留在蘇澤的地盤觀望。
不過蘇澤也不再對他們客氣,無論什麼品級的官員,都只按照人頭配給事物,不再好吃好喝的招待。
沒有功名的舉人秀才,如果經過審查沒有違反《大明律》的犯罪行爲的,則按照規定放歸鄉里。
蘇澤也懶得再想招募他們,更不願意花錢養着他們了。
嘉靖四十一年,閩浙和蘇鬆二府發檄文宣佈互保,發討逆檄文,要求朝廷誅除奸賊、停罷大工、與民生息等十條安民條文。
明廷只是宣佈蘇澤和胡宗憲爲亂臣賊子,要求天下人共擊之。
但是明廷對討逆檄文不迴應,不反駁,同時也不動兵。
雙方竟然就這樣隔着長江平穩的對峙起來。
史稱,閩浙互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