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青雲之策(求月票!)
趙文華的《上平倭七事疏》,能夠打動嘉靖皇帝,主要是其中的兩條。
第一條是齋醮海神,沿海祭祀包括媽祖、哪吒三太子、龍王在內的諸多海神,祈求海疆平靖。
第二條就是追徵民間欠繳的稅款,特別是江南大戶積欠金花銀高達一百萬兩,趙文華主張追繳欠稅用來平倭。
這兩條,前一條是應了嘉靖皇帝封建迷信的心意,這些年嘉靖越發的癡迷於修道,齋醮海神正合了他的心意。
而後一條蘇澤也是贊同的,倭寇不平其實主要還是一個經濟問題。
衛所兵丁睏乏,浙江已經開始募兵了,但是募兵就要餉銀,沒錢是辦不變成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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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初,北方俺達再次犯邊,大明朝面臨一南一北兩個威脅,加上北方大雪,朝廷到處都要錢。
就連嘉靖都迫不得已暫停了宮觀的修建,緊急調用戶部的備邊銀兩去北方防禦俺達。
在這種情況下,抗倭的錢從哪裡出,纔是朝廷最大的問題。
上一次鄢懋卿從福建搜刮了大筆錢財,雖然大部分落入了他和嚴黨的腰包,但是也一定程度的緩解了抗倭的財政壓力。
但是如今張經在浙江整訓士兵抗倭,每日消耗銀兩都是天文數字,朝廷也有些支撐不下去了。
所以從過完年開始,朝廷對張經的命令越來越嚴厲,朝廷中主張“緩平”的兵部尚書聶豹被踢出了兵部回家養老,對倭政策更加激進的楊博接任聶豹,出任兵部尚書。
蘇澤所寫的靖海策,自然不是談論時局,而是談的南宋靖海的問題。
蘇澤寫下了第一策——齋醮海神,就暫時放下了筆。
如果方知府上了這道策,恐怕一個“倖進”的名聲跑不了了。
雖然徐階的青詞也寫的好,但是人家就是“委曲求全”!
你一個知府勸皇帝齋醮海神,那就是妥妥的奸黨了!
蘇澤想了想還是提起筆,反正自己的靖海策寫在卷子上,你方知府用不用是你的事情。
等寫完了洋洋灑灑的一段後,下一段話蘇澤又放下了筆。
如果按照趙文華的《上平倭七事疏》,請求朝廷追繳江南積欠的稅賦,那方知府就不是“倖進”小臣了,而是妥妥的嚴黨了。
現在的清流黨雖然還不是後世的東林黨,但是基本盤還是南直隸等南方富裕省份的讀書人。
輕徭薄賦是大明朝的“政治正確”,追繳積欠這件事爲什麼執行不下去,就是因爲清流總是拿着“害民”的名號搖旗吶喊,所有戶部堂官對江南欠的稅都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江南是大明朝文化中心,那些有影響力的讀書人都是大家族出身,只要誰在江南追繳積欠,那就是一個酷吏的帽子扣下去。
嚴嵩一黨確實腐敗成風,政治投機嚴重,不得不說嚴嵩也確實是嘉靖朝的“理財能手”,這也是爲什麼嘉靖皇帝始終不肯換嚴嵩的原因。
如果方知府真的上了這一策,那就是朝廷清流的敵人,就算是他不是嚴嵩的門生,也會被當做嚴黨攻擊。
極端化的政治環境中,一旦走入舞臺中央,就沒有兩面派,只有選邊站。
嚴嵩是嘉靖四十一年被勒令致仕的,現在是嘉靖三十四年,一旦方知府被扣上了嚴黨的帽子,也算是四九年進國軍了。
凡是對大地主動手的,基本上在明史上的名聲都臭不可聞。
就算是出身於清流,也是清流領袖的“明攝宗”張居正,也因爲一條鞭法死後被清算。
要知道張居正在任期間,可是上奏皇帝免了江南歷年的積欠,可就算是這樣依然被罵“與民爭利”的酷吏。
也不知道這些抗稅的地主,哪裡能算得上是“小民”,哪家小民敢拖欠朝廷的稅款的。
蘇澤想了想,還是將在江南追繳積欠的這一條劃去,他想了想,換上了另外一條。
厘金。
這項制度總被認爲是滿清的發明,實際上宋代就已經有了。
其實如今大明朝的商品經濟已經相當發達了,大明朝也是有商稅的。
大明商稅種的鈔關稅和厘金的性質差不多,而且徵收的也不少,明末已經是僅次於田賦和鹽稅的第三大稅種了。
大明財政的問題,不是沒有商稅,而是商稅徵收不足,或者說商稅徵收成本過高導致的腐敗問題。
大明商稅主要分成是過稅和住稅兩個部分。
過稅,就是過路稅,也就是對商品流通環節徵稅,最大頭是鈔關稅。
住稅,則是對商鋪店鋪、買賣田地交易、酒和醋之類專營產品徵稅。
比如蘇澤從蔡家過戶商鋪和茶園,就是向官府徵稅的,而每一間店鋪也要定期交店稅。
商稅的問題就是,在大明腐敗的體系下,商稅收不到朝廷手上。
原因也很簡單,土地是死的,無論怎麼隱瞞土地,一個地區的土地也不可能突然消失無蹤,如果一個地區土地總數急劇變少,也是會影響當地主政官員考成的。
大明朝的土地是在減少的,但也是歷經了很多代緩慢減少的,而不是一下子減少的。
但是商稅就不一樣了。
到底過往了多少船隻商隊,進城交了多少城門稅,這些上級都是沒有辦法覈查的。
遠在京師的戶部,肯定不可能知道南平的城門交了多少城門稅的。
像是江南地區,商賈進城的隊伍都排成長龍,可是交的城門稅和福建也差不多。
蘇澤提出的第二條方法,就是在倭亂地區徵收開鈔關,徵收鈔關稅,將這筆錢用來平倭。
不過原本大明朝的鈔關稅是相當的粗糙,它並不是對貨物徵稅的,而是對運貨的船來徵稅的。
所以與其說這是一筆貨物流轉稅,不如說是徵收的車船稅。
隨着在稿紙上的書寫,蘇澤的思路更清晰起來。
首先是多設抄關,並且將對運輸船隻大小徵稅改爲對商品貨值徵稅。
一船絲綢所徵的鈔關稅,肯定要比一船沙土要高。
接下來就是朝廷如何掌控這筆稅了。
設卡納捐,這種事情延平衛就做過,如果只是增設鈔關,那結果就是民間增加了負擔,朝廷依然收不到錢。
蘇澤可是對大明朝的官吏的下限是相當的瞭解,那就是沒有下限。
只要能有油水可以賺的地方,他們就絕對不會放過。
蘇澤繼續提筆急書,最好的辦法自然是“抵扣”了。
蘇澤辦法說起來複雜,實際上原理也很簡單,就是讓鈔關稅形成一個可以抵扣的鏈條,從而讓朝廷可以查到各個稅關到底徵了多少鈔關稅。
一艘船經過甲鈔關,交稅之後就可以得到甲鈔關的稅引憑證。
有了這張憑證,這艘船的貨物再經過其餘的鈔關就不用再交稅了。
而等到這筆貨物運輸到城市,入城交城門稅或者是去市場上販賣交市稅的時候,就可以拿着鈔關的憑證去抵稅。
這樣操作,甲鈔關開出來的稅引,就可以通過“抵稅”的方法重新回到官府手中。
因爲鈔關和地方並沒有直接關係,所以很難形成利益鏈條。
各地官府也可以“抵稅”,集中將回收的“抵稅”稅引憑證上繳到戶部,那戶部就可以大致知道天下鈔關到底發了多少稅引,徵了多少稅了。
只要有了震懾,鈔關征稅也就不敢胡來,知道不敢和以前那樣貪墨截留大部分的稅款。
蘇澤寫完了鈔關法,又覺得有什麼不對,這不是給大明續命嗎?
不過很快蘇澤就釋然了,無論蘇澤要不要造反,平倭總是對的,若是真的能給浙江局勢出一份力,讓浙江百姓少受點苦也是好的。
法當然是好法,但以大明朝的尿性,再好的法也會有人找到漏洞,最後從善政變成惡政。
天下無萬世不易之善法!
任何政策都要不停的調整,重新劃割利益,打擊政策鏈條上的腐敗集團,才能長久的維持。
這也是爲什麼說變法永遠在路上的原因。
但是大明朝這臺臃腫生鏽的機器,已經失去了自我調節的能力。
任何初衷是好的政策,最後都會被唱歪了。
清代的厘金制度,可以說是給清廷續了命,但是同樣的厘金制度也導致了地方實力派的崛起,纔有了後來東南互保的局面。
再說了,這不過是府試中的一篇策論罷了。
蘇澤繼續提筆寫下去。
剩下的就是老話題了,拉攏倭寇中的貿易派,挑動倭寇鬥倭寇。
徹查沿海衛所中的腐敗走私,招募新軍抗倭。
蘇澤洋洋灑灑的湊齊了七條,又修改了錯別字,這才謄抄到了考卷上。
等他擡起頭,卻看到方知府已經站在他身邊,認真的閱讀他的考卷。
蘇澤一驚,卻沒有出聲,考場是不能喧譁的。
此時的方知府已經癡了。
其實本來方知府也沒有太大的希望,那些科道言官可都是殿試卷出來的進士,還都是進士的靠前名次,他們的辦法都沒辦法讓皇帝滿意,這羣秀才都不是的童生又能有什麼好辦法呢?
方知府讓他們寫策論,也只是想要啓發一下自己寫奏章的思路。
這一路上巡視考場,方知府看了很多考生的卷子。
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啊!
有提出要全面禁海,將沿海百姓都內遷到內陸省份,“餓”死倭寇的。
這法子好,要不要把南直隸也讓給倭寇?
還有要各地自募鄉勇,懸賞殺倭的,朝廷連正卒都養不起了,這錢誰出?
方知府看了一圈,能說一些車軲轆話的都算是不錯的了,自己也是腦子進水了,相信這些童生能有好辦法。
本來方知府已經不抱希望了,可是看到蘇澤的這篇策論,方知府徹底傻了!
齋醮海神,這算是投皇帝所好,這也不算什麼,早就有聰明的言官這麼上書了。
可是下一條的鈔關法,讓方知府傻了!
方知府做過知縣也做過知府,當然知道商稅難徵的道理。
可是這鈔關法就不一樣了,鈔關和地方官府兩套體系,可以避免鈔關和官府勾結。
鈔關收稅開稅引,地方官府抵扣收稅引,最後稅引都匯聚到戶部,那兩相比堪就能覈算清楚一年的鈔關稅是多少。
那各地鈔關就算是膽子再大,也不敢和以前那樣貪墨截留商稅了!
這個方法還真的能成!
這套方法不僅僅是提出了建議,還提出了一整套解決問題的方法,更可貴的是這套方法還是可執行可監督的。
方知府又疑惑起來,就算是閣部大員,恐怕也提不出這麼具體有效的辦法。
自古以來,治國之才都是相當稀罕的。
真的有天生有大才之人?
方知府對蘇澤的愛才之心更甚,無論如何都要招他爲婿!
等所有考生都考完,考研燃起燈火,開始了緊張的閱卷工作。
蘇澤這篇策論自然得到了所有閱卷官的肯定,被推舉到了方知府面前。
方知府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蘇澤的卷子爲案首。
陳朝源的運氣也不錯,他的靖海策論雖然也沒什麼實質性的內容,但總算是言之有物,竟然也通過了府試。
完成閱卷和放榜工作,自然有人恭賀蘇澤不提。
方知府返回家裡,心情卻沒那麼高興。
李夫人難得從曲藝社回來,看到方知府這幅樣子問道:
“老爺可有什麼煩心事?”
多年夫妻自然有默契,方知府將蘇澤考場進的策論說了,然後又講起女兒的婚事。
李夫人倒是沒有說話,等方知府說完之後問道:
“老爺發愁的,是蘇澤被伱點了案首,日後招他爲婿,恐怕招致非議?”
方知府點點頭。
李夫人說道:“我不懂朝廷大政,就說蘇澤那篇策論,若是其他主考官看了,會點他案首嗎?”
方知府重重點頭說道:“那是自然!此策爲青雲之策,要是上奏朝廷必定能得要職!”
李夫人冷笑一聲說道:“既然如此,那點蘇澤案首就是應該的,老爺你不心虛,蘇澤也是以才能成爲案首,又何懼人言?”
方知府嘆息說道:“人言可畏。”
李夫人說道:“我父母早亡,拉扯弟弟長大,自然知道人言可畏。因爲畏懼人言,讓蘇澤不做案首,老爺可心安?”
方知府搖頭。
李夫人又說道:“還是說爲了人言,放棄如此佳婿?”
方知府搖頭說道:“那可不行,女兒那邊。”
李夫人打斷說道:“那不就行了,我婦道人家不懂大道理。但是我們打馬吊的時候,要胡牌就要一往無前,盯着計劃好的牌來糊。若是搖擺不定,反而是要輸牌的。”
方知府只覺得茅塞頓開,對李夫人拜禮道:“多謝夫人!”
李夫人又說道:“你用了蘇澤的青雲之策,將他招來家中說下,日後免生芥蒂。”
方知府連忙說道:“這是自然!若用此策,定要蘇澤首肯,若他不肯,我必定不上奏。”
李夫人搖頭說道:“你們男人的事情我不管,你父女二人瞞着我這事要好好算賬!我要見見這蘇澤。”
李夫人又說道:“我家女兒要嫁進士,鄉試中舉後下聘訂婚,中了進士再完婚!”
說完這些,方知府又是苦笑又是搖頭,然後命令書童將蘇澤招來府衙。
這章好難寫,總算是寫出來了!
肥鳥覺得這段劇情不老套吧?可是想了很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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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