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王子棄疾在晉國下聘之時,李然在楚國也收到了鴞翼從鄭邑送來的信簡。
信中,鴞翼將他所見的,以及道聽途說的,有關王子棄疾在鄭國的表現,是一處不漏的全都告訴了李然。
而根據李然自己在楚國的所見所聞,他其實本就知道,這個王子棄疾是極爲野心勃勃的。
再加上如今他在鄭國的表現,也都使得李然更加確信:這個王子棄疾一定是有着一些別的想法的。
雖然目下楚國正值緊要關頭,可王子棄疾在中原諸國的表現,卻終究還是讓李然感到有些不安。
一來、這個王子棄疾因爲自己多次相助楚王,明裡暗裡早已是向他表現出了不滿之意,所以這卻讓李然如何不有幾分警惕?
二來、李然如今與楚王也算得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而且更是有約定在前。所以,他自然不希望在他將這一切都調查個水落石出前,徒增變數。
所以,在看完鴞翼的來信後,李然想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擇機給楚王提個醒。
雖說他並不想摻和他們楚國王族內部的家事,可事關他自己的全盤計劃,甚至是自家的性命,因此這件事也就變得不那麼純粹簡單了。
這一日,楚王又邀李然前來打高爾夫,大概是楚王手底下的人都學不會,又或者即便學會了也不敢真的和楚王作對手,畢竟在這種事上,人情世故那可太重要了。
於是,索然無味之際,楚王便只得邀請李然,希望李然能夠與他正兒八經的來玩兩杆。
李然倒也是欣然答允。二人一邊打着,一邊閒聊着。
而就在他們坐着小車,去往下一個球洞的途中,李然便是突然提及了王子棄疾前往晉國提親之事。
“四王子此番不負大王重望,算是將和親之事定了下來,大王日後可以安心對付鍾離的戰事了,李然還未來得及恭賀大王!”
李然知道,和親這件事對於楚王而言,並沒有什麼值得恭賀的,反倒是可以放心大膽的用兵東北,以解鍾離之危。這件事對於楚王而言,纔是真正值得慶賀的。
楚王聞聲,當即爽朗大笑,臉上止不住的滿意與得意之色。
“季弟在中原素有賢名,能夠辦成這件事倒是並不奇怪。”
“寡人如今所高興的,乃是楚晉聯姻以後,對於這北面的晉國,寡人便可以暫且無憂矣。”
注意這裡楚王的言詞——暫且。
按道理說,楚國與晉國聯姻,只要楚王自己不死,這種相對和平的狀態其實是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的。
然而楚王卻說的“暫且”。
爲什麼呢?
呵呵,這流露出的,依舊是他楚王熊圍的野心啊!
就比如當年的“秦晉之好”,秦穆公與晉國邦交,跟晉國那可沒少通婚的。首先自己的夫人那就是晉獻公的長女,也就是後世所稱的穆姬。而自己的女兒懷嬴呢?又先後嫁給了晉懷公,晉文公。
…
看着好像“秦晉之好”也不錯啊?但是實際上呢?那段時日裡,秦國和晉國那可也是互相攻伐了最歡的。
崤函之戰,一場針對秦穆公老同志,老親家的偷襲,那更是直接讓秦國上下都如同是啞巴吃了黃連一般。
所以,再看此番楚晉聯姻,這就當真意味着楚晉兩國能夠從此同修盟好,再不言戰?
恐怕就算晉國是如此想的,他楚王卻也絕對不是如此的打算。
楚晉聯姻對於楚王而言,只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依照他的想法,待得他楚國一旦滅了鍾離,乃至是滅了吳國後。屆時他楚國的兵鋒所指,定是中原!
畢竟“飲馬黃河,問鼎中原”,乃是楚國曆代君王之志!
所以,楚王說只需“暫且無憂”,言下之意便是要給他楚國幾年時間,妥當準備好一切。
對此,李然也可謂是甚爲了然。
只不過,楚王在作此想法,並是脫口而出之際,顯然並沒有考慮到李然就在其身邊。
李然難道會眼睜睜看着你楚王做如此非分之想?
更何況,倘若你楚國當真如此容易便能飲馬黃河,問鼎中原,那他李然又何必是被你強留在楚國呢?
當然,這些所說的不過都是些題外話。
李然如今自然是要將話題引到了王子棄疾身上去的。
“是啊,四王子在楚國內本來就甚有名望,門客食邑更是數不勝數,如此文質彬彬的大君,若能日後成爲大王的左膀右臂,大王自是可以高枕無憂了。”
李然的話顯然沒有說完。
王子棄疾若能成爲楚王的左膀右臂,那自然是好。
然,若是不能呢?
李然沒繼續說下去,是爲了故意給楚王留了一個想象的空間。
“是啊,寡人的季弟,他自小便聰明伶俐,長大後更是師從大家,學到了不少東西。便是寡人,呵呵,那也是比之不及啊。”
“先生所暗示的,寡人明白,只是先生恐怕是誤會了,寡人可是從未懷疑過他的。”
“恰恰相反,寡人對於這個季弟,那亦是期許頗高啊!”
楚王也不是傻子,又如何聽不出李然是話裡有話?
於是,他便也不再藏着掖着,竟是直接把話明說了。
李然聞聲一怔,詫異道:
“大王何出此言?”
他不太明白,楚王說的“期許頗高”到底是什麼意思?
只見楚王一杆揮出,高爾夫球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徑直落在了終點洞的洞口。而楚王熊圍直接是換了一根推杆,顯然,只再有一杆,這一洞便算是拿下了。
楚王問身後侍人端着的手中取來了帛布,一邊擦着球杆並是一邊笑着與李然問道:
“先生以爲寡人做得這些,是爲了什麼呢?”
李然毫不猶豫的道:
“自是爲了重振楚國之威。”
可誰知楚王卻只是微微一笑:
…
“呵呵,先生說對了一半。”
楚王慢步走着,臉上始終掛着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似乎對他而言,這世上之事在他眼中,早已是透徹分明,所有的一切也都能淡然處之。
“寡人其實早就想過了,待得寡人將這楚國天下給安定下來以後,季弟便會是這楚國的嗣君!”
此言一出,饒是李然也忍不住狠狠一驚。
他沒想到的是,楚王心底居然埋藏着這樣的想法!
這個時代的特殊性已然不需要多言,任何一個國君,在他們繼承大統以後,從來都是希望能夠子承父業的。
而且,“嫡長子世襲制”早已是這一時代的國際慣例。
可令李然萬萬沒想到的是,在楚國,在這樣一個無論是民風還是國風都是如此彪悍的楚國,在滿腔雄心壯志卻又不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楚王熊圍身上,他居然看到了另一種甚爲寬廣的胸懷。
楚王熊圍居然就沒打算讓自己的子孫後代來繼承自己的位置!而是打算留給他的弟弟——王子棄疾!
“呵呵,怎麼?先生看上去好像很驚訝?”
楚王又是淡然一笑,顯然他的確早就如此想過,所以此刻說來才顯得是如此的雲淡風輕,臉上不見任何的波瀾。
李然躬身一禮,搖頭道:
“臣實在沒想到,大王會作如此想法。”
千萬不要小瞧任何一個人,也千萬不要以爲可以看透任何一個人。
因爲每個人,都有超乎想象的一面,每個人,都有不爲人知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