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這個祭氏的走狗,又哪裡會真的關心我們庶人的死活吶!”
當集會上有人提出,李然之所以要爲子產新政說話,顯然是爲了整個祭氏謀利。而爲祭氏謀利的同時,也就是在爲他自己謀利。
這底層邏輯,看上去也很是透徹,讓人辯無可辯。
反對新政之人,這一回總算是佔了上風。那麼理所當然的,又頓時紛紛朝着李然是惡語相向。
而此時此刻,最爲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在於,此時的場外竟是聚集起了越來越多的庶人,在那裡駐足圍觀着。
或許是由於他們對於這些上位者,天生有着一種反感。所以,他們所認定的東西也很是簡單。
那就是你李然既是背靠着祭氏,爲祭氏謀利的,那歸根究底,不還是爲了壓榨我們這些靠土地爲生的庶人?
明明是薅羊毛,而且還薅得如此的理直氣壯,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在場衆人,誰都沒給李然好臉色看。
一張張陰陽怪氣的臉龐,像極了李然曾看過的那些電視劇裡的反派。而他們的表演又何止是生動,簡直可以用“本色出演”四個字來形容。
李然見狀,一時在內心深處也不免是生出一絲悲哀。
人類究竟是何等奇怪的一個族羣?
貧苦到不能生存時,他們反抗上位者。
上位者明明所出的政策是想要幫他們改善生活的,但他們又打心眼裡懷疑這些上位者的動機。
你說他是民智未開吧,可他們對你口誅筆伐的時候,那可是字字珠璣的。
但伱說他們是聰明睿智,可他們卻又表現得往往更像是未開化的野人一般。
奇怪?
不,這就是人性的悲哀。
李然自是無法將責任推給這些庶人的,也無法將所有這一切都歸咎於不得當的制度。
只因是受了時代的限制,這個時代的民衆自是無法看到更爲廣闊的一片天空的。
於是,李然他只得是緩緩先試着深吸了一口氣,儘量使自己看起來依舊是平和如初的,而後纔開口迴應道:
“不可否認,李某的確即是爲新政說話,而且也的確是爲祭氏說話。”
他沒有反駁這一觀點,反而是極爲爽快的應了下來。
而他這一突如其來的反向操作,反倒搞得在場的衆人都有些手足無措了。
“你看看,這叫什麼?說不過就直接主動承認了?”
“這不?終究還是露出真面目了吧!”
也有不少不明所以的人們是在那一陣拍手稱快。
而一直被上位者所欺壓着的底層庶民們,藉着這千載難逢的“上層內耗”之機,總算是能夠出一口惡氣了!
“不過……”
只見此時的李然,臉上又是裝出一副疑惑之色,目光亦甚爲詫異的四下環視着。
“李某雖身爲祭氏家宰,卻也絕非只小忠於一家,而乃成就大忠也!”
“小忠者,爲一家謀也!”
“大忠者,乃民之所望!上思利民,忠於民而信於神也!”
“而想我祭氏乃商賈大族,利民利己本就爲忠之屬也!故而,既爲善事,又豈能棄事而不忠呢?”
“諸位皆以爲我祭氏乃爭利於民,卻殊不知若無我祭氏守命事忠,又豈能有如今這鄭邑之繁榮?諸位又豈能還在此處鍼砭時弊?”
“故而,於我李然而言,於我祭氏而言,事小忠而成大忠,此實乃忠之屬也!”
李然這話音一落下,在場衆人也皆是一怔。
他們根本無法反駁李然的這個觀點。
因爲,李然所言之立論是極高的。
他李然替祭氏說話是不假,祭家身爲商賈的確是利己也不假。但是,最關鍵的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身爲君子,能夠事小忠而成就利國利民的大忠,難道不可以嗎?
退一萬步講,李然之所以要爲祭氏謀利,歸根究底,不過也只是一種手段罷了。
其真正的目的,還是爲了實現他那早已是埋藏於心底深處的那個,最爲偉大的抱負——爲天下人找一條活路來!
這即是當年他的好友太子晉的遺言,也同樣是他之所以會站在這裡的最根本的目的。
只不過,這裡在場的其他人人,顯然不可能都有這樣的覺悟。
畢竟,這就如日後孔子所講的那般:“夏蟲不可語冰”!
說得了一些題外話,而此時的李然,雖說是極爲硬氣的應承了他的“私心”。但是,這終究不能當成是一個合理的理由去堵住云云重口。
是的,你是祭氏的人,所以你替祭氏說話,這是很正確。
那同樣的,你在這裡所說的每一句話,如果其立場本身就是令人存疑的,那又能何以服衆呢?
一旦是這個問題處理不好,那麼李然之前所說的所有大道理,就理所當然的會全部失效!
所以,而今的當務之急,就是要給子錢正名!
“想我祭氏,在此次推行新政的過程中,可謂是費盡了心力,也一時散盡了資財!此間風險,皆是由我祭氏一力承擔着。而由我祭氏所借出的子錢,最終也的確是使得這些庶人的生計有了保障。”
“既然如此,我祭氏的所作所爲,雖說或許日後是能夠從中牟利的。但是歸根究底,我祭氏欲造福一方百姓的宗旨卻始終沒有改變過的!”
“所以,這又有何不可呢?更何況,我鄭國本就是以商賈立國的,商賈既得其利,此乃是我鄭國自古以來的慣例!李某作爲只半個鄭國人,對此尚且是瞭如指掌。難道在場的諸位,即是皆生養於鄭國的,難道對這一點卻還有何疑惑不成?”
李然爲祭氏謀利的確可謂是“自私”。
但祭氏得利,庶民也同樣得利,他們不僅擁有了自己的土地,而且還變相的減免了稅賦。
民衆的安居樂業,就是家國社稷的根本。
是啊,如果能夠互惠互利,甚至是能夠滿盤皆贏,那又有什麼不可以的麼?
“想我祭氏,之所以能夠成爲今時今日這般的豪門望族,難道僅僅是因爲我們只爲自己謀利?”
“或許在場諸位乃是皆不事商賈之人,故而對於商賈之道是有所誤解。”
“其實,所謂商賈之獲利,乃是以貨殖爲利,而絕非是巧取豪奪之利!”
“譬如此間新政,若新政本身對於鄭國上下,皆是無利可圖的,那我祭氏又如何能夠以此爲利?”
“所以,我祭氏之人既以此得利,便恰恰證明,子產之新政,乃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啊!故而,我祭氏之人如今積極投身其中,與庶民們是互利互惠,這又有何不可的呢?”
李然一頓侃侃而談的輸出,直把在場衆人又都給聽傻了。
但李然的表演卻還沒有結束,在結束這個話題之前,他也不忘是繼續反向輸出一波:
“呵呵,反觀在場的諸位,你們既也是鄭國的子民,而且其中更是有不少讀書明理之人,如今卻不知順應天時,以成新政之全功。卻反而還在這裡,對新政是妄加猜疑。”
“試問爾等,卻又究竟是做過多少利國利民的實事呢?如果沒有,卻又爲何要這般的‘妒賢嫉能’呢?”
“生而爲人,上不爲國家出力,下也不去努力奮鬥,卻整日只知道在此坐而論道,抨擊這裡又抨擊那裡的,吹毛求疵。試問,此等行爲又到底該叫什麼呢?”
“下作!”
李然的話音落下,集會之上頓時一片死靜。
越說越上頭的他甚至連後世的一些網絡噴子也給連帶着鄙視了一番。
而在場的衆人,在聽得李然這一番慷慨陳詞之後,一時間皆是面紅耳赤,難以言語。
顯而易見的,正如李然所說的那般,他們祭氏,就是天生的雁過拔毛。
但是在這一過程當中,若根本無毛可拔呢?那他們這些個商賈大族,卻還在那瞎起些什麼勁呢?
所以,自然而然的,鄉校集會之上,已是無有人膽敢再來挑戰李然的了。
這一場從新政辯論,到李然自身的人身攻擊,再到關於祭氏的辯論當中,李然可謂又再一次是大獲全勝。
的確,論舌戰,他李然的確是還沒怕過誰。
而在場衆人一時也已經想不到還能說些什麼,好讓他們可以再借題發揮,繼續反駁李然的觀點。
而一直是立於場外的那些個庶人,甚至也有不少人已經是開始覺得,李然所言確是極爲在理的。
祭氏是薅了他們的羊毛,但是,他們又何嘗不是在薅祭氏和子產的羊毛呢?
畢竟,事實就擺在眼前,也由不得他們不信。
至此,李然覺得此間集會應當是要接近尾聲了。
而豐段於暗地裡所耍的這些個小把戲,終歸是上不得檯面的。子產新政與子錢法,也不是他們靠着這種小手段就能阻止得了的。
他轉頭看向一旁的駟帶,只見其臉上仍舊是面無表情,穩如泰山。
這讓李然不得不暗暗稱奇:
“此人委實是有些不簡單啊。”
雖然,他知道如今駟氏的宗主駟帶,很可能已經與豐段是打成了一片。
可眼下,駟帶的這種呆若木雞式的反應,卻又使得李然這心中,無端端的生出了一絲忐忑不安來。
畢竟,鄭邑城中的勾心鬥角,可遠沒有表面上所看到的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