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到9月份了,S公司開始爲即將到來的旺季做準備。首先是在站點裡開了個動員會,大家圍坐着吃了西瓜喝了汽水。L經理親自跑來主持,給我們加油鼓勁。他讓2018年春節之前和之後入職的人分兩邊站開,這時我發現,約有三分之二的人和我站在同一邊。也就是說,其實站點裡大多數人都只幹了幾個月。這時有老員工私下和我開玩笑說,淡季時是領導拿着鞭子指揮我們幹活兒,可是到了旺季,他們就得跪着求我們送貨了。到了那個時候,哪怕我們出了投訴,他們也會幫忙擺平。
又過了半個月,我們梨園附近三個站點的快遞員一起在通馬路的“哈爾濱獨一處農家菜”聚了次餐。那頓飯非常豐盛,是我到北京後吃得最好的一頓。我一直生活在南方,此前不知道東北菜也那麼好吃。在又厚又濃的芡汁包裹下,那些高油高糖的菜餚閃着金光,充分地灌溉了我枯竭已久的食慾。我平常對吃不太講究,所以很少人能猜到,一頓免費的大餐對我有多麼大的吸引力。我放開肚皮吃,很快就吃不動了,但服務員還在不斷地上菜,啤酒和二鍋頭也是無限供應。我簡直心疼得說不出話來,就像在狀態不好時吃了頓昂貴的自助餐。可惜我們開飯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第二天早上七點還要上班,沒法多坐一會兒,等緩過勁兒來再繼續吃。這頓飯是我在S公司的半年裡感覺最滿意的一件事了。
在這時候還發生過一件趣事。有天我正在高樓金派件,飛哥突然打來電話,說要過來看看我。我覺得很奇怪,他的工作區域在葛布店南里,而我在頤瑞東里,彼此相隔幾公里,他來看我做什麼呢?不過他向來遊手好閒,我想可能他這天不想幹活兒,所以來找我聊天吧。他來到之後,也沒說有什麼事,只是跟我閒聊,看我派件。我問他:“你想調來我們組嗎?”他連忙說沒有,只是來看看我而已。趁我上樓的時候,他給我買了汽水,儼然還是一副帶頭大哥的派頭。他待了一個多小時後走了,留下莫名其妙的我。
後來我才聽說,他因爲上班摸魚摸得太過分,被當作典型處理了。畢竟我們幹了多少活兒,站點裡每天有人盯着實時數據,根本就沒有濫竽充數的餘地。哪怕他不想多掙錢,站點也不允許一個低效的員工佔據了有限的資源和名額。如今旺季馬上要來臨,站點要對勞效低的快遞員採取措施了,領導責令他來看我幹活兒,因爲在小時工裡,我的表現比較好。顯然這會讓他感覺丟臉,畢竟他也算是我的師父,可這就是領導的用意,要他知恥而後勇。
因爲要備戰“雙11”,站點又獲得了新的正式工名額,不過在招新人之前,先要把部分小時工轉正。他們把所有小時工的月派件量排了序,前四名的強制轉正,我剛好是第四名。不過這時我已經不想轉正了。組裡和我搭檔的那個正式工已經辭職了,而我也有這個打算。畢竟我們分到的地盤不好,錢掙得太累。但是要換到一個好點兒的地方,又不知道要熬多久。其實我在之前得肺炎時,已經開始計劃離開S公司。不過我得先找到下一個東家。我手頭上有了一些選擇:一個圓通的快遞員跟我說,他那邊淡季六千多,晚上七點左右下班,讓我去試試。高樓金的菜鳥驛站也找過我,讓我送三棟樓,工作輕鬆,管兩頓飯,工資保底5000塊,不過晚上要裝車,十點半後才能下班。還有品駿的快遞員也招募過我,說他們那裡淡季6000塊左右,下班早,而且品駿和S公司一樣,是全國直營的,非加盟制,公司給買五險,從不拖欠工資。
原本我還在猶豫和觀望,恰好這時S公司強制我轉正,倒加速了我做決定。因爲轉正之後,我也還是待在高樓金,相當於接替了原來和我搭檔的正式工。那個正式工在離職前向我抱怨了很多,我很理解他的苦處,但並不同情他,因爲我的處境和他一樣,甚至比他還不如。我當然不想成爲下一個他。可是這個時候辭職,有點兒頂風作案的意思。Z主管經常對我們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他所說的“一朝”,就是指“雙11”“雙12”這些物流高峰。然而L經理的動員會我聽了,犒軍飯我也吃了,還吃得不少,現在開戰在即,我卻要當逃兵。不過Z主管這時也被撤換了,大概因爲在他任職期間,站點的數據過於難看,上層對於由他帶兵攻克“雙11”已不抱信心。不久後他自己也跳槽去了京東,直到今天爲止,他還隔三岔五地在朋友圈裡轉發着京東的廣告。
L經理臉有慍色地接待了我:“馬上就到掙錢的時候了,你怎麼反倒不幹了呢?”不難想象,這大概更印證了他當初的看法:我在S公司幹不長久。不過也難怪他不高興,這纔剛通知我轉正,我立馬就不幹了。看見他不高興的樣子,我不禁又有點兒緊張,好像回到半年前我來應聘時的情景。只是當時他不想我來,如今又不願我走。不過我在S公司過得並不好,我試探地問,轉正後能換個小區嗎?實際上我知道答案,當然是不可以。來找領導申請調崗的人很多,要是都能滿足,那些難送的小區就沒人送了。不過我還挺虛僞的,我不想他以爲我是因爲這個才辭職,所以還編了些理由,說我父母老了,要多照顧他們,所以想換一份上班時間短點兒的工作。畢竟在S公司,早上六點多出門,晚上開會的話十一點多才下班,對人的佔用率太高,而且毫無必要。實際上我父母不在北京,L經理大概也猜到我在胡說八道,但他沒有戳破。我總不能告訴他,我已經找到了新工作,因爲那樣他肯定更不高興了。
辦理離職手續的那天,我又見到了那位壞臉色的女財務,她似乎比半年前更不高興了。大概因爲我們這些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好像海浪衝刷沙灘一樣折磨她,給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不過我很高興,因爲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在離職之後,我收到了S公司人力資源組發來的關懷短信。當然這是系統自動發出的,每個離職的快遞員都會收到。短信裡向我表達了感謝和遺憾,並且詢問我是不是在別的同行公司得到了更好的機會。如果是的話,可以把情況向S公司反饋,公司會爭取給我相同或更好的待遇。我當然知道這只是話術,不過這條短信的措辭很得體——當時我應該保存下來——讓人感覺S公司是一個非常重視和關懷員工的企業。我有點兒好奇,不知道編輯這條短信的人,今天還在不在S公司任職,以及他撰寫這條短信時,自己相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