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夜,隊里人就要在這裡彈棉花。
這事是要緊急辦理。
天會越來越冷。
再過十來天就是小雪了。
得給家裡趕緊籌備上棉被棉服了。
王憶將彈花機的使用方法教給了兩個女社員,其他社員以家庭爲單位去大隊委登記,然後按照順序送來舊棉花絮進行彈制翻新。
事情有條不紊的展開。
王向紅還笑着跟王憶說:“難怪你要往咱隊裡引進人才,咱隊裡現在人手真是快不夠用了。”
王憶說道:“對,隊長你看着吧,過不了多少年,人才就要變成最珍貴的資源啦。咱們隊裡有先發優勢,現在解決了吃飽肚子的問題,那就應該趕緊搶人才。”
“說起這事來,我又給咱隊裡學校招收了一位教師,是多寶島的李巖京。”
王向紅眯着眼睛想了想:“李巖京?李慶濤家的三小子?是不是又矮又瘦?他爺爺當過咱外島最早的教書先生,是個好後生。”
王憶說道:“對,就是他。然後隊長我再跟你說一件事,咱們學校得把教員的工分給提一提,都按照強勞力辦。”
這事不是他的主意,是國家規定。
王憶也是看了報紙新聞才知道,從之前動亂時代開始,小學教師平均工資居於全國各行業之末,中學教師是倒數第二……
然後國家意識到這個問題,還法通報提了這件事,說這是極不合理的,必須要切實改革中小學教師工資制度,適當提高他們的工資待遇。
那怎麼提升呢?
最好的辦法是工資制度改革,但這事是國家大事,沒那麼輕易就能改變,所以政府便建議當地的單位應當給予教師一些臨時補貼。
與此同時,中小學要開始實行教齡津貼制度,以鼓勵教師終生從事教育事業。
然而這樣還是不夠。
八十年代初國內中小學民辦教師比重很大,
待遇也很低,隊伍極不穩定,因爲多數是民辦教師。
民辦教師們工資待遇跟公辦教師不一樣,福利待遇更差的遠,他們必須得有額外收入才能養活自己養活家裡。
現在沒有課外補習,所謂的額外收入就只能是種田捕魚了,像秋渭水在公社小學的好朋友崔紅老師家裡條件比較好,她家殺豬。
有教師家裡殺豬也有教師家裡開飯館、開門市部之類,碰到改革開放社會經濟大發展,很多民辦教師遭遇了收入倒掛的情況:
在學校裡收入不了幾個錢,而家裡的小買賣小生意卻賺大錢,這種情況下有些民辦教師幹着幹着就不幹了,回家繼承家產了。
說句誇張點的話,這年頭民辦教師真的是用愛發展。
王憶給教師們爭取工分待遇,王向紅沒什麼意見。
以前工分是隊里人的命根子,幹一年到頭就靠這一年賺的工分來換糧食換錢了。
而隊集體產出是有數的,有外人多拿了工分,那隊里社員就得少吃一口糧食。
如今隊裡有社隊企業源源不斷進錢,而且所有項目合計起來收入頗爲誇張,單單是大衆餐廳自己一天就可以給每個社員賺上一塊兩塊的分紅:
天氣冷了,火鍋開始橫掃全縣,連市裡和周圍縣城的人都來吃飯。
一天下來大衆餐廳扣除成本算一算淨收入能有兩三千塊!
當然收入這麼高主要原因是成本都被王憶自己給攤掉了,餐廳用的調料、油料和鍋底之類的高價東西都是他從22年帶過來的。
王向紅點點頭,又有些遲疑:“我說過,學校裡是你說的算,這個工分咱們也不是給不起,但問題是王老師,咱們也得考慮一個社會影響。”
“你可能沒有考慮到這麼一件事——全外島各家公社給教師們的工分定的都比較少,除非是有名聲的老教師,否則不給強勞力的工分。”
“這樣一來的話,咱們隊裡的教師都給強勞力的工分,而且不管公辦的還是民辦的都拿這個工分,事情傳出去後,那其他學校的民辦教師會不會用咱當榜樣去找他們學校的麻煩?”
“如此一來,這算不算把咱們隊給架在火上烤?”
公辦教師沒有工分,民辦教師纔有工分。
因爲民辦教師沒有工資,只有補貼,而補貼是很低的,所以像李巖京、毛海超這些民辦教師的家庭情況依然貧苦。
當然如果教師像王憶一樣是大學生那有另算,大學生畢業後就是國家幹部的編制,待遇不一樣。
而正常來說別說大學生了,就是中專生畢業後當教師也是公辦教師而不會是民辦教師。
國家現在正在逐步減少民辦教師比例,每年安排一定的專用勞動指標,經過嚴格考覈,將合格的民辦教師分期分批轉爲公辦教師。
另外,現在國家還要求師範院校每年都要招收一部分民辦教師,提高他們的專業技能水平,讓他們成爲學校的教育骨幹,以此來轉爲公辦教師。
王憶下午跟彭培傲聊過這個,他說天涯小學要是有培養機會會讓給李巖京,讓他去學習、去進修。
一旦進修合格,民辦教師就等於一隻腳踏入公辦教師的門口了。
不過這種機會挺少的,各家小學要分指標,天涯小學這種偏僻落後的學校以前壓根分不到指標。
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學校成績好,明年肯定會有教師進修指標。
王憶準備給秋渭水。
當然這事還得看具體情況。
他跟秋渭水現在挺不願意分開的,大冷的天兩人喜歡一起鑽被窩,別看秋渭水每次鑽完了都要批評他一頓,其實鑽起來她比王憶還積極。
王憶聽過王向紅的話後,去辦公桌上拿出一份縣裡發來的通知。
王向紅眯着眼睛看向通知,王憶指向其中一段,他慢慢的念道:
“國家給予民辦教師的補助費應全部直接發給本人,同時,社隊應按全勞力給他們記工分,切實執行男女同工同酬的原則。社隊不要向民辦教師派農活,也不應給他們分包產田……”
他看看上頭的紅頭文件,說道:“噢,國家現在對民辦教師們還有這樣的好待遇?好,好!”
“有了國家明文規定,那這事就沒問題了,所有教師都給轉爲強勞力的工分!”
“不過這個文件還得給其他生產隊的幹部和學校的領導們看看,別讓他們再給咱們上眼藥,就跟這次印考卷的事一樣,有些人是幹活真不行,噁心起人來真是一套一套的!”
考卷這件事。
王憶不會善罷甘休,他已經有主意了。
但是得調查出是誰發動的這件事。
得有的放矢。
後面兩三天就開始要準備期中考試了。
11號繼續印刷卷子。
一摞摞試卷從天涯小學發到了長龍公社的各家小學裡。
然後12號和13號兩天考試。
這兩天生產隊裡和學校裡都很忙,對於生產隊來說是第一波帶魚汛來了,隊裡要集體突擊捕撈帶魚。
對於學校自然是學生考試、老師閱卷。
這樣等到14號是禮拜天,老師們再把13號高年級考試的試卷批閱出來,然後成績便出來了。
負責閱卷的老師是王憶牽頭,秋渭水、祝真學、祝晚安、楊文蓉、黃有功、徐橫做主力,孫徵南則帶着大迷糊和漏勺等人殺豬。
晚上吃豬肉大餐!
學校五頭豬要殺兩頭,慶祝期中考試結束,另外生產隊的隊集體豬圈裡也要殺豬,殺三頭,讓社員們好好的過個癮。
於是14號這個禮拜天儘管天氣寒冷,可是天涯島上卻特別火熱。
巧合的是,今天還有黃土公社的幹部過來考察學習,王向紅便挽留了他們今晚一起吃大餐。
下午開始天涯島上變得極其熱鬧起來。
學生們吆喝着看殺豬的,王狀元、王凱等一羣高年級學生還換上髒舊的衣服去打下手。
批閱試卷壓力很小。
現在試卷是很簡單的,題目很少,特別是今天批閱的是昨天高年級獨有的試卷:
12號考的是語文和算術,13號考的是《思想品德》和《自然》——這學期高年級加上了自然課。
王憶批了幾張卷子看了看情況,然後他一看教師們手裡分到的試卷只有寥寥幾份,便將秋渭水分到的試卷連同自己分到的試卷一起交給了祝真學,一揮手說:
“小秋老師,走,咱們不閱卷了,我領你看看殺豬的、看看後廚今天晚飯準備的怎麼樣。”
祝晚安一聽,她把自己的試卷也交給了祝真學:“組長,你能人多能幹,幫我一起閱卷吧,我也要去看殺豬的。”
祝真學氣的翻白眼。
楊文蓉笑着拿走一部分試卷。
她拿了塊島上新曬的紅薯幹,一邊甜甜的咀嚼着一邊批閱試卷。
島上曬的紅薯幹很好。
顏色深紅,有點像是蜜蠟,曬的乾溼適中、軟硬兼得,已經是島上最好的零食了。
王憶他們走出辦公室,祝晚安直接奔跑向大隊豬圈,那邊吊起豬來開始殺了。
正在山路上的王向紅衝王憶招了招手,把黃土公社的幹部們介紹了一下,也說了今晚一起吃飯的事。
王憶很痛快的答應,又說:“正好今晚我們學校也要大擺筵席,這樣吧,咱們合到一起,我們教師不多,不到十個人,到時候咱們湊一個大席,多弄點好菜好酒,吃喝的過癮也熱鬧。”
幹部們紛紛點頭說好,王向紅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黃土公社管委會主任姓黃,叫黃中強——他的名字本意應當是中國強,但帶上這個姓後多少容易讓人想歪。
黃主任沒有什麼架子,聽了王憶的安排後連連稱讚,然後感嘆道:“你們天涯島進步最快的地方我認爲就是這個生活,生活變得太好了!”
“電力這塊不說了,這已經在咱全縣都掛名了,現在說說吃喝,你們學校集體養了豬,結果最後是給學生們吃的,這可太厲害了。”
“我們公社小學也養了豬,那些豬隻能說到了過年殺一個給教師們分分豬肉,其他的要賣掉,換了錢修補學校、給教師們發個過年錢,可捨不得讓學生們痛快的吃!”
王向紅客氣的說道:“我們這裡第一是國家政策好,第二是王老師有本事,從滬都找來了一些單位對口援助,要不然我們更捨不得吃豬肉。”
“我覺得這事主要是王老師覺悟高,他視金錢如糞土啊。”當地武裝部領導說道,“咱們公社各家小學我清楚,那些豬都被校長當自己的東西了,賣了豬,那些錢主要進他們自己口袋了!”
這種話題王憶不好參與,他便說自己要去準備晚飯,帶着秋渭水提前離開。
今天天氣很好。
相比於夏秋季節,這氣溫自然比較低,且隨着前幾日立冬,夜間氣溫開始逐漸下降,一旦太陽落下就開始森冷。
但今天白天晴朗少風,大海風和日麗,屬於外島冬天最溫暖舒適的小陽春天氣。
此時天涯島的天色只能說絢爛,山上草木固然已經枯萎,但多多少少還有常青嘉木矗立山巔。
層巒疊嶂之中,島上小山也展現出絢麗燦爛的場景。
放眼看去有忍冬之翠、豔陽之黃、曬鯗之紅,站在山上遙望四海,平靜的海面上不染風霜、不起波瀾,陽光照耀細密波浪爲褶褶生輝的波光,如此交織出一幅光彩奪目的山海暖冬圖。
王憶和秋渭水手拉手走下去,此時是下午好時光,太陽懶洋洋的走的很慢,陽光暖暖的曬的人也懶洋洋。
天空瓦藍,白雲悠悠風也悠悠,王憶和秋渭水走的慢悠悠,這樣好像時光會過的更慢一些。
隊裡其他人很忙,還有外隊人過來辦事,他們看到王憶會趕緊客套的說兩句話,以此來拉近關係、混個面熟。
大家都知道王憶有本事,跟着王憶有好事。
其中恰好有多寶島李家莊的人過來,王憶便委託他幫自己給李巖京傳個話,讓李巖京晚上過來吃酒席。
行人匆匆,壽星爺等老人生活簡單,他們也懶洋洋、慢悠悠。
老人們依然待在祠堂前曬太陽,就跟春天王憶剛來那會一樣,不一樣的是現在他們不再用捉跳蚤、捉蝨子打發時間,而是湊在一起聽收音機放戲曲。
壽星爺旁邊有一把大茶壺和兩把暖壺,老爺子們每人一個茶杯、一把花生,慢慢吃慢慢喝,基本上這就是他們的晚飯。
連吃帶喝一下午,晚上他們回去鑽進生產隊新發的被褥裡暖暖的睡一覺,不用再單獨吃晚飯了。
看見王憶和秋渭水,壽星爺照例招呼他們過來歇着,還從竹子編的小筐裡抓一把花生給他們。
王憶擺擺手說:“不吃了,壽星爺你也少吃,晚上有酒席。”
壽星爺一聽笑出聲來:“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晚上吃肥豬肉嘛。”
“我上次打井還給龍王爺許諾了,下次吃肥豬肉要讓龍王爺先吃一塊,沒想到這豬肉這麼快吃上了。”
其他老人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們家裡要麼準備蒸饅頭要麼就是蒸米飯,今晚肯定是一頓好飯了。
小陽春這天氣真是老天爺冬天給老百姓最好的賞賜。
海上冬天不好過,溼度太大,體感很不好,而燦爛的陽光能升溫也能把夜間積攢的寒氣給蒸熱乎。
這樣四野的海風都變得暖融融,祠堂又擋風,老漢們在這裡曬太陽真是曬的美滋滋。
看殺豬的學生們也美滋滋,他們紮根湊在一起,看着孫徵南和漏勺等人忙活着。
這時候已經有一頭豬被殺好了,豬肉、排骨的拆解了帶回去泡血水,豬下水則分開收拾後面再單獨做菜。
王憶到的時候他們在殺第二個豬,漏勺領着人在灌血腸——或者說灌霜腸。
外島也有殺豬後灌血腸的風俗,跟東北地區相仿,但他們叫做霜腸,因爲豬血遠比豬肉容易壞的多,氣溫高的時候不敢弄這個東西,都得等到天氣冷了的時候纔會做。
以往外島是到了霜降灌血腸,這樣就有了霜腸的稱呼。
今天要殺豬是早就決定了的事,大衆餐廳給買了一些腸衣,這次漏勺便主持了灌霜腸的行動。
學生們貪婪的看着一股股霜腸飽滿的落在架子上曬起來,有人饞的吞口水。
外島的窮人家逢年過節有時候吃不起豬肉,他們會買兩股霜腸回來給孩子過過癮。
這是外島最大衆化的葷小吃,價錢便宜,如果是在街頭小攤上吃的話,一碗最低只要一毛錢。
像現在的天氣裡碼頭上便有賣霜腸的小攤,顧客是力工、水手、趕大車趕牲口的、撒網搖櫓幹力氣活的。
霜腸小攤一般不接尋常百姓人家的生意,因爲一碗霜腸一毛錢真不算貴,沒有什麼利潤,他們賺的是酒錢。
這種小攤也賣酒,是比一毛燒還要便宜的白薯燒。
入冬了,紅薯白薯豐收了,翁洲有酒廠開始釀白薯燒,批發價的話一斤只要四毛錢。
霜腸小攤賣兩毛錢一碗,一碗是二兩,力工們吃霜腸會配這白酒,老闆主要是賺這個酒錢。
鍾瑤瑤姐妹拿了個盆子在收拾骨頭肉、碎肉、筋頭巴腦軟骨頭之類的東西,專門收拾到一起。
大迷糊挑了兩擔子的水過來,她們便開始沖洗起來。
王憶問道:“這是要做什麼?”
天氣好、氣溫高,鍾瑤瑤忙活了個額頭見汗。
她擦擦額頭擡起頭說道:“我們主任要一鍋給煮了,配上點酸辣鹹菜,說是味道可好了。”
王憶說道:“噢噢,筋頭巴腦一鍋煮,這東西確實不賴,今晚我也得吃一碗。”
“我吃兩碗!”學生們立馬喊叫。
“我吃三碗!”
“我吃十……”
有人正要豪氣大發,旁邊的人聽了他的話迅速打斷他的聲音誇張的喊道:“啊你要吃屎啊!”
然後幾個學生們便打鬧起來。
打鬧往往會轉變爲真打!
也有一些社員過來看殺豬,這往往是女勞力和弱勞力,她們不用出海上工,帶魚汛與她們沒有太大關係。
對於不用出海的勞力來說,除非是趕上漁汛,否則立冬開始她們就要清閒下來了,因爲她們主要任務配合海上作業以及伺候土地農活。
立冬之後,地裡沒有什麼活了。
今年情況還算忙碌的,地裡蓋上了小暖棚、種上了一些蔬菜,否則往年現在地裡就冷清了,只要等待蘿蔔和大白菜成熟即可。
冬天到了,一年進入尾聲了,一年的辛勞要算是到頭了,這些勞力可以讓自己歇歇了。
王憶過來後又殺了第二頭豬,這兩頭豬都是學校的,王狀元等人臉上洋溢着豐收的喜悅和收穫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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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們養大的豬。
這是他們的勞動成果。
領袖同志說過,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自己勞動所得吃起來才香呢!
至於他們會不會因爲自己養大的豬產生感情被殺了而傷心?這年頭的孩子還沒有建立起那麼寬泛的寵物感情基礎。
學校的豬從進入豬圈第一天就被學生們給惦記上了。
他們早就在等着殺豬這一天了!
第一批霜腸灌成了,王憶和秋渭水擡上一盆子往山頂走。
這一路上可挺辛苦,走走歇歇的。
到了山路上有人突然喊了一聲:“王老師,這力氣活怎麼能讓你來幹?你放下,讓我來!”
王憶回頭一看,一個挑着扁擔漢子領着兩個男娃娃跑來。
褚二龍。
泥瓦匠二豬回來了。
他笑道:“褚二龍同志你這是辭工了?這兩位小同學是你家的孩子吧?送過來上學啦?”
二豬客氣的遞給他一支菸,但王憶不抽菸,他便收回煙盒放進褲兜裡,說:“對,我辭工了,過來上班了。”
“其實我辭工簡單,禮拜一回去以後我就跟單位領導說了要辭職,兩天工夫把手上活給收拾了一下,人家就讓我走了——我是個臨時工,不在編,啥時候走都行。”
“本來前兩天準備過來,但碰上學生考試,老師跟我說,市裡的試卷跟縣裡不一樣,讓娃娃先在學校裡考試,考完了我把家裡行李一收拾,今天正式過來了!”
他挑着個扁擔,前後都是橫掛的麻袋,這裡面就是他的家當了。
現在的人沒什麼家當,鋪蓋卷、一季一身衣裳,再就是吃飯的碗筷,其他的沒什麼,反正家徒四壁。
他把扁擔放下來擡起大木盆,王憶連說不用,但二豬很倔強,堅持着要搬起木盆。
兩個孩子湊在旁邊好奇的看,弟弟垂涎的說:“都是霜腸,好多霜腸,爸你給我買一碗霜腸吃。”
老大也說:“對,爸,你不能言而無信,你、就是剛纔在碼頭上有賣霜腸的,我跟小團要,你說下次見到就給我們買,現在碰到了!”
二豬瞪眼但無奈。
剛纔帶着孩子到了縣碼頭碰上了賣霜腸的攤子,兩個孩子聞見香味走不動道了,一個勁的嚷嚷着要吃。
二豬手頭上緊巴巴的,現在從單位辭工又不清楚未來的日子啥樣,於是他便使出糊弄孩子的招數,說‘下次一定’。
結果這個‘下次’下的倒是好,到了生產隊又碰上霜腸了!
就在他爲難的時候,王憶笑道:“不用買,今天期中考試結束,咱們學校和生產隊都要吃一頓好飯。”
“晚上你們倆一人一碗霜腸,另外還有一碗燉豬肉和大米飯,讓你們吃個過癮!”
大團小團兩個孩子聽到這話立馬擡起頭看他,滿臉驚喜:“真的假的?有大米飯有燉豬肉?”
“拉鉤拉鉤,我們拉鉤,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二豬一巴掌拍在小兒子的後腦勺上:“拉鉤啥拉鉤?王老師是你們校長,你們跟他拉鉤,造反啊!”
王憶攔住他,跟兩個孩子都拉鉤,說道:“走,你們跟我上去,吃飯之前先給你們墊墊肚子。”
他估計倆孩子中午沒吃上熱乎飯。
正好生產隊在碾蝦米。
曬好的紅蝦白蝦鋪在地上,用木碌碡在上面碾過,很快蝦皮碎裂,這時候用木杴揚起來,輕浮的蝦皮被風吹走,飽滿的蝦仁便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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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內陸農家收拾麥子一樣。
王憶招呼一聲,忙碌的社員立馬給他送上一袋子蝦米:“都是挑選出來的紅米,曬出油來了,王老師帶回去下酒。”
今晚招呼客人,於是王憶也不客氣,說道:“好!”
他們帶着蝦米上山,這樣霜腸到了山頂得趕緊掛起來。
風吹日光曬,儘量讓腸衣幹一些,包裹的豬血更結實一些。
大竈裡點燃了兩個爐子——光靠三口大鐵鍋,今晚可來不及。
王憶招呼二豬和大團小團坐下。
他對門口的王醜貓說道:“貓仔,去打一碗酒過來,打糧之精!”
王醜貓立馬鑽進去。
二豬不好意思的搓搓手,說道:“王老師,別說我沒有自知之明,你那酒不是給我打的吧?”
王憶說道:“是給你打的,一路上路途迢迢,你這會應該累了吧?先喝兩口解解乏,晚上好好吃上一頓看會電視,早點睡覺。”
“還有電視看?”大團‘蹭’一下子站起來。
二豬趕緊瞪他:“坐下,老老實實烤爐子歇着,你看你,沒有點規矩!”
小團弱弱的說:“爸爸,我想看電視,現在放《英雄的戰士》,我聽張遙遠說……”
“晚上再看。”二豬又瞪他。
他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人,管孩子不懂技巧,只懂‘棍棒底下出孝子’這種祖傳的道理。
王憶笑着跟兩個孩子打招呼,給他們先分了一把蝦米,正準備讓王醜貓拿點零食過來,卻看見倆孩子都在猛盯大竈裡曬着的魚乾。
都是甜曬的東西,有鮁魚乾、有剝皮魚乾、小黃魚乾、馬步魚乾等等。
冬天活少人閒,這時候人的嘴巴就想忙碌一下,人就是這樣,沒法做到全身都寂寞。
魚乾是最多的零嘴,像現在小陽春天氣,鮁魚片、剝皮魚等等只需一天就能曬透,然後簡單油炸再醃製一下,這就成了零食。
王憶去摘下幾塊魚乾放在爐子上,一邊烤着一邊吃。
有爐子烤魚乾那必然少不得烤紅薯幹。
現在隊裡家家戶戶分了蜜薯,學生們放學後冒着寒風跑回家,最幸福的就是在爺爺奶奶燒火的竈頭去扒拉一下,裡面準備扒拉出一個煨到綿軟的紅薯,剝開皮吃一口。
香甜暖和!
秋渭水去拿了一袋子紅薯幹回來,這是她的零嘴。
她沒有選擇烤紅薯,烤紅薯一吃晚上就吃不動飯了,於是她將紅薯放在爐子上熱乎熱乎、烤一烤,寒風中硬邦邦的紅薯幹便軟了下來。
這時候她給大團小團分着吃,兩個孩子咬一口口水頓時流下來。
小團更是孝順的趕緊往二豬嘴裡塞:“爸你快嚐嚐,這地瓜幹真好吃,跟媽曬的一樣好吃。”
大團說道:“比媽曬的更好吃,這肯定用蜂蜜醃過了,真甜呀。”
二豬咬了一口紅薯幹,眼睛忽然有些溼潤。
他偷偷的擦拭了一下眼角,對王憶和秋渭水說道:“我待會得先去謝謝盛大叔,他領我上你們生產隊真是個正確選擇,這裡太好了。”
“不瞞你們說,我、我上一次吃到地瓜幹還是前年年底,我老婆當時還在,她曬了好多地瓜幹、她曬了好多地瓜幹……”
話說到這裡,淚水忽然滾滾落下。
很突兀。
大團小團懵了,嘴裡叼着地瓜幹下意識的依偎在一起,父親忽然崩潰的情緒和那滾落的淚水讓他們感到惶恐。
旁邊的秋渭水伸出手臂一起攬住大小兩個娃娃,輕輕拍了拍說:“想不想喝汽水?小秋老師來請你倆喝一瓶汽水吧?可以熱一熱的汽水。”
二豬趕忙擦臉,對王憶露出個尷尬的笑容,連連點頭哈腰:
“對不住、對不住,我這人就是這樣,粗人,腦子不好使,其實我老婆剛沒了的時候,我啥都沒有感覺,當時哭都哭不出來,還讓人給罵了。”
“但是現在有時候突然想到一些事,我就忍不住掉眼淚。”
“前年我老婆身體不好了,堅持着煮了又曬了好些地瓜幹,說她沒了,倆孩子以後連親孃曬的地瓜幹都吃不上了,就曬了很多很多,讓我、讓我曬乾了存起來……”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一下子又紅了,趕緊低下頭努力抽鼻子想壓制住情緒:
“後來她沒了,親戚朋友給我家幫忙,家裡沒啥好東西給人家,就把地瓜幹給他們了,唉、唉!”
後面話又說不下去了。
淚珠一顆一顆的砸在地上。
王憶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道:“沒事,你現在反應是正常的,難受就自己冷靜一會吧。”
秋渭水細聲細氣的說道:“褚同志別難過,你以前的反應也是正常的,我父母去世的時候,我也沒有感到很悲痛、很難過。”
“過了幾天,一切都沉靜下來以後,我要吃飯了,看到有我父親喜歡吃的豆腐乾,便欣喜的想讓他趕緊上桌,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沒有父親了,父親永遠離開我了,那一瞬間我跟你現在一樣,突然就痛哭不止。”
“後來好長時間都是這樣,或者是見到我母親給我縫補的衣裳,或者是在角落裡見到我父親給我做的小玩具……”
她苦笑着搖搖頭,“然後就會突然難受。”
王憶握住她的手, 衝她堅定的點點頭。
二豬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臉,賠笑道:“是,就是這樣。當時我、嗨,反正我真就是這樣,當時我都不知道咋回事了,反正也不難過。”
“後來不行了,後面,唉、唉,”他連嘆了幾聲氣,面色悵然,“後面我時不時的碰到一些事、想起以前一些事,然後就控制不住的難受,特別難受!”
王憶把酒碗遞給他說道:“喝一口酒壓壓心情,以後你在我們這裡忙起來了,就沒空難受了!”
二豬雙手接過酒碗衝他和秋渭水感激的點頭:“王老師,隊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說話。”
“我二豬個老農民,不會說話,但後面事上見,你們別看我說什麼,就看我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