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日。
早上八點,炙熱的太陽就在天上爬得越來越高,陽光照在玻璃上破碎成萬千金色碎片。
窗外躺着的那久山,像一個巨大的不知名動物剪影,無比湛藍的天空懷揣着雲朵,順着風往新潟的方向遊動。
“你知道嗎?把醃蘿蔔和砂糖放在嘴裡,然後細心的咀嚼,你便能從中感受到很奇妙的體驗,反正我是感受到了,你也來試試吧!”
梓川孝空用長輩似的眼神盯着江源慎,當看見他流露出「異端」的表情時,噗嗤一聲笑了,
“這就是所謂的人生辛酸,而且這樣對身體好,我說的不會有錯。”
“不明白伱在說什麼。”
江源慎沒去理會他,本想給終於回來的他做些好吃的,但既然他愛吃那個,那麼自己就隨便喝點了。
“我的意思是,雖然現在不妙,但將來說不定是美好的,所以啊,我要學會把醃蘿蔔也吃下去。”
江源慎拿出奶茶關上冰箱,瞅了他一眼說:
“就算我這麼做了,生活也不會馬上變得美好,而且經常這樣吃的人更主觀的原因是因爲窮,而且這其中大部分人甚至一輩子都窮下去,得不到美好的回報。”
“誒?你在批判真理嗎?”
“誒?批判的難道不是現實嗎?”
“誒?是這樣嗎?”
“誒?不是這樣?”
兩人面面相窺,緊接着梓川孝空嘴角露笑,站起身走到客廳的桌子前,從抽屜裡取出幾張紙。
“這是什麼?”江源慎看着他伸過來的紙張。
“我託好友辦了下,這是回到東京的轉學手續,當初只顧着一股腦地把你拉回來,沒有考慮你的感受,現在也該輪到你自己做決定了。”
眼前的中年男子總是笑嘻嘻的,然而江源慎卻只是皺了皺眉。
“真是自作主張的人。”
“你說的是誰?”
“當然是你,在東京的時候我就沒打算去外面參加補習班,學校的社團活動就已經夠了,你卻強行讓我學這學那,自己卻在電腦面前啪嗒啪嗒地打字,悠閒地喝着飲料,發表對某件事的看法,真是一個人在爽。”
“你的天賦出奇的好,我做的這些難道你不滿意嗎?”
“相當不滿意。”
“那我想清楚了,今後都讓你自己決定。”
梓川孝空端正的臉上,浮現出可疑的微笑,
“黑澤小姐平時是個高傲的人,但是和你在一起後就變得小孩子氣了,真可愛。”
“.”
見江源慎不說話,梓川孝空一臉的「我全明白」的表情。
“行了,我喬裝打扮一番就去社區中心館,你什麼時候過去?”
“時間是早上十點,我洗個澡就過去。”
“行,到時候記得不要和我打招呼,要是被島民發現是我,我說不定會死。”
聽着他滿是調笑意味的話,江源慎忍不住咧了咧嘴。
一定是他主動和公司說過來的,現在又擺出一副擔心受怕的模樣。
見梓川孝空踩着規律的步伐上樓,江源慎把奶茶熱了熱。
是當天利用了靜海深月的福利買來的大瓶奶茶,非常奇怪,有一股桂皮和生薑的味道,還有點印度奶茶的味道。
不一會兒,梓川孝空的脖子掛着攝影機,戴着漁夫帽和黑色墨鏡,甚至還戴了個白色口罩。
“走了!”
“嗯。”
看着他在烈日下離開的背影,江源慎感覺那個人好像要溶解在夏風裡了。
◇
搭上公交,社區公館要從這裡坐到第八站的公交站牌附近。
天氣很熱,所目睹過的正常世界,如今宛如海市蜃樓一般在江源慎的眼前搖擺,海上的粼粼波光,宛如是從沸騰的鍋底噴涌而起的金色氣泡。
公交抵達站點,江源慎一走下車,心臟的脈動就在加速,頭腦開始發熱。
不知爲何,今天的心情並不開朗,卻也找不出讓他鬱悶的點。
“小慎。”
有人正在等他。
少女穿着奶油色的襯衫,布料上的白色線條,如同藍天之中的航跡雲,繫腰百褶裙如同街邊的蒲公英,隨風搖擺。
她的聲音,彷彿是早上散着桂皮香味的奶茶,暖意緩緩地滲透到身體的每個角落。
朝空搖杏走過來,裙襬隨着每一步而翻飛,每當黑色的樂福鞋踏在地面上,影子便隨之拉伸。
宛如孤獨地在夜晚森林中彷徨的馴鹿,和一直等待着他的戀人少女,在篝火前相會了。
“天氣太熱了,我們先進去坐着吧。”江源慎說。
“小慎,出了什麼事嗎?”看着心不在焉的江源慎,朝空搖杏有些擔憂地說。
“沒事,昨晚熬夜沒睡好覺。”
“真的假的。”
“假的,我擔心你今天的裙子這麼短會有意外。”
朝空搖杏露出曖昧的笑容,手指捏着裙襬說:“放心啦,我裡面穿着安全褲。”
“不信,除非你給我看。”
“不要,我又不是像尚子那樣的變態,會當街掀起來。”
“她會當街掀裙子?”
“我只是打個比方。”
朝空搖杏搖晃着在陽光下稍顯茶色的短髮,奶油色的襯衫內,飽滿更加華麗。
江源慎打趣般地說:“那回家就能給我看咯。”
朝空搖杏的喉嚨忽然抽動一下,紅着臉低下頭說:
“那行吧”
她透露出的語氣有些許柔軟,像吃麪包一樣咬一口,有種稚嫩的味道。
“.”
驟熱的空氣灼燒着兩個人的皮膚,不必刻意壓抑興奮,臉頰會自然而然地通紅一片。
“怎麼倒是你呆住了?”朝空搖杏紅潤着臉頰投來疑惑的視線,少女從下而上的眼眸分外迷人。
“啊,抱歉,沒事,走吧。”
“真的?”
“總之別在意,我沒什麼想法。”
江源慎閃爍其詞,拍了拍她的肩膀隨即往社區公館走去。朝空搖杏在身後跟上。
社區公館相當於一個老年人活動所,並沒什麼出奇的地方。
此時已經有不少人在館內待着了,大多都是上了年齡的大人,恐怕江源慎在這裡是唯一一個未成年的。
“啊~~~空調好舒服~~”
在沒人的角落,朝空搖杏的手伸進脖子後,一臉舒暢地撩撥着短髮,最後還抓住裙襬往大腿內側扇風,似乎是因爲有出汗。
明明已經被冷氣包圍,但熱氣還是悄無聲息地在江源慎的體表瀰漫,真不清楚她是故意的還是天然呆。
“大堂在那邊吧。”
江源慎望向了一處大門,門口正有人坐着登記,已經排起了隊伍進場。
來到工作人員前,上報了姓名和曾經的住址,江源慎便走了進去,和朝空搖杏找了個角落空位坐下。
“我好緊張。”朝空搖杏的食指抵住嘴脣,直直地看向前方。
“這有什麼好緊張的。”江源慎這麼說着,一邊尋找着靜海雅人的身影,“你有看見鎮長?”
“還沒有。”
“尚子她們呢?”
“已經在放送部了,就等你發消息。”
頓時,吵鬧如波紋般擴散,從四周傳來類似悲鳴的聲音,一個穿着灰色西裝的中年男子,出現在大家眼前。
靜海雅人的臉上露出笑容,銀色眼鏡框下的眼眸環顧着大堂,從中看出他滿溢的自信。
工作人員把橫幅拉開,江源慎的目光從左到右掃過——
「知鳥島大廢墟開發公民投票」
終於,靜海雅人發現了江源慎,知性而冰冷的瞳孔,透過方框銀邊眼鏡看向他。
朝空搖杏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像是覺得尷尬,又或是不敢直視。
“坐在這裡的都是知鳥島的島民,接下去我們的投票將採取匿名的方式——”
靜海雅人挑了一下眉頭,不苟言笑地盯着江源慎,話裡透露出不由分說的語氣。
江源慎微微皺眉,他不可思議般的對投票專注,似乎和這個人所說的一樣,不會去阻攔靜海深月的事情。
——可到底是爲什麼呢?
“現在通知尚子嗎?”
“不用,既然他在這裡,我想等到投票結束。”江源慎搖搖頭,是時候讓大廢墟塵埃落定了。
這時,一個如樹影般消瘦的老年人坐在江源慎的前面,當他轉過頭瞥了自己一眼時,差點呆住了。
沒有絲毫喧鬧,只是靜靜坐着的人,是當日說要大鬧一番的中野爺爺。
當一個「不正常」的人去模仿「正常」時,帶給人的感覺永遠是「不正常」,江源慎深感於此,不僅目瞪口呆。
中野爺爺突然間嘟嘟喃喃地開口說:
“我只是覺得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了,所以太過認真的事情,我覺得也沒必要繼續下去了,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反正我永遠是少數派。”
儘管江源慎很能體會他的心情,但想了想,還是不開口迴應他。
◇
靜海深月雙手抓住吊環,身體隨着電車行進一晃一晃。
她帶着棒球帽和口罩,只流出披散於腰肢的長髮。
黑澤憐愛絲毫不感到害臊地坐在位置上,太陽傘放在被黑絲褲襪包裹的雙腿上,端莊而優雅的坐姿,吸引不少人的注意。
她雙腿膝蓋的朝向,是和靜海深月相反的方向。
兩人在車站見面後便一句話都沒有說,但卻能極其默契地上同一輛電車,還在同一個站點下車。
黑澤憐愛邁開腳步,輕鬆地躍過黃線,這裡臨近雙津站,車廂被吐得空空的。
“黑澤同學,我能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靜海深月望着黑澤憐愛的雙腿眨了眨眼睛,流泄而下的黑髮,把她的耳鬢擋住。
黑澤憐愛的口吻中帶有些疑惑,她轉過身,單手叉腰語氣不善地說:
“這你也能做到?”
“做不到,所以我出口問你。”靜海深月跟着停下腳步,聲音平靜。
“那我不想告訴你。”
靜海深月迫不得已地點點頭,但還是開口說:“黑澤同學你這麼有個性,爲什麼還會來這裡?”
“批評我?”黑澤憐愛不滿地吊起眉梢。
“倒不如說,我覺得黑澤同學你的性格很強,能做到很多事情。”
“爲什麼?”
“只要跟你相處一段時間,任何人都會有感覺的。”靜海深月薄薄的嘴脣微微上翹,如太過耀眼般落下眼皮。
黑澤憐愛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按捺不住張開的嘴脣,可到頭來什麼都沒說。
兩人又一路沉默地往田園報社的機場走去,贗品般的藍天,正冷冷地俯視着。
——終於要從這裡消失了。
靜海深月這麼想着的時候,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還有肺部因渴求氧氣而發出的劇烈喘息聲。
“呼、呼——深月,你、你要去哪裡——?”
高大的人影出現在眼前,人影漸近,光束照亮那張臉。
是伊藤華堂。
他瞪着眼前的兩個少女,聲音當中不知爲何帶有怒氣:
“你到底要瞞着我去哪裡!”
“伊藤,你還是沒有改變。”靜海深月凝望着眼前臉色漲紅的伊藤華堂,“是靜海雅人告訴你的?”
“你只要回答我,你是不是要離開知鳥島!”伊藤華堂做了個深呼吸。
“呵,哪裡來的狗。”
黑澤憐愛雙手抱臂,撩撥着長髮冷聲嗤笑道,
“她去哪裡關你什麼事?擺出一副她是你的姿態給誰看?你這種人就是在點心屋裡抽中獎品時贈送的粗點心,真多餘。”
伊藤華堂的腦袋裡好像有信號燈在一閃一滅,內心有可怕的風暴在擴大。
“島外的臭婆娘!我和深月說話關你什麼事情!給我滾一邊去!少在這裡給我擺架子!”
黑澤憐愛臉上的冷笑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宛如毒蛇探物般的冰冷,澄澈的漆黑雙眸裡,浮現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光芒。
然而伊藤華堂卻全然沒有發現少女的怒意,只是繼續對着靜海深月神情嚴肅地質問道:
“深月,我聽鎮長說你要出島,是真的嗎?”
靜海深月以深邃的眼睛盯着他,小臉清冷,漠不在乎地說:“伊藤學長,我想去哪裡和你無關。”
“有關!”
伊藤華堂一邊痛苦而紊亂地喘息,一邊幾近哀求地說道,
“深月,只有在知鳥島上我才能和鎮長一直保護你!你可是雛偶少女,萬、萬一你在外面出了意外”
“真令人噁心,我看見你這樣的人就想吐,擅自給自己壓上一個守護人的噁心藉口,礙事!”
抱着不想和沒必要的人浪費時間的想法,黑澤憐愛壓抑着內心的憤怒,罕見地握住靜海深月的手腕,
“跟本小姐走,我看誰敢攔你!”
“不行——!”
伊藤華堂迅速朝着她奔去,帶着充血發紅的雙眸,張嘴喘息,像是黑澤憐愛要帶走他的心臟般。
他伸出了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