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海深月“進來吧。”
她在門口脫下鞋子,走進房間裡。
江源慎也跟着脫下鞋子,當房間的面貌展露眼前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牆壁和地板,都被各種各樣的書籍覆蓋着,榻榻米上堆滿了不少古書。
本以爲她愛看書,結果發現靠牆的架子上,還堆滿了各種年代的歌曲CD,像極了CD店。
只有角落擺着一家木製牀,上面鋪展開來的被褥是白底黑格狀。
空間裡有淡淡的,香香的氣味,江源慎明白,那是少女和收藏品的味道。
粘稠的熱氣沾在江源慎的臉上,他看着已經坐在榻榻米上的靜海深月說:
“好熱,能開窗嗎?”
“空調也可以。”
哪怕靜海深月這麼說,但江源慎還是拉開了窗簾,已經傾斜的陽光把房間塗滿顏色。
窗戶打開,一陣舒爽的風吹進,江源慎坐在榻榻米上,環顧着四周,感覺身處在一個小世界裡。
“你爲什麼還在這裡?”靜海深月喃喃開口了。
江源慎頓時垂下了頭,後頸有股灼燒感,她說的並不是爲什麼在她家,而是爲什麼還在知鳥島。
按照原本的約定,他此刻應該和黑澤憐愛在東京生活,兩人說不定已經成爲情侶。
不知道怎麼解釋纔好,可是又不得不說些什麼。
“我毀約了。”
江源慎不加以粉飾的話語讓靜海深月擡起頭,那雙澄澈的眼眸正筆直地凝視着他。
“你很辛苦嗎?”
靜海深月簡單的回覆讓江源慎極其不可思議,他的目光望向她白皙纖細的裸足和雙腿,心中卻有些心虛。
——和她們比起來,自己有什麼好辛苦的?
——我什麼都沒做,只是把零散的大家整合在一起,完成了一件很差的事情,甚至還把憐愛弄丟了。
——我到底有什麼好辛苦的?
“沒事。”他說。
言盡於此,靜海深月沒再多說什麼。
窗外的天空在不經意間變成了一塵不染的深藍,甚至讓人產生了被水沖刷過的錯覺。
靜海深月安穩地坐着,手裡的書本像裝滿了小小的砂礫,她的手指每一次翻動,便會發出充滿某種預感的聲音。
江源慎甚至能聽到她輕柔的呼吸聲,樓下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要說說嗎?”他說。
靜海深月擡起頭。
“我已經想好留在知鳥島上了。”她說。
這時起風了,一陣粗魯的風吹過花田。
江源慎的劉海都被吹亂,視線中的一切彷彿都被染成了純白,是無數的書頁在嘩嘩作響,美麗得讓人背脊發涼。
“爲什麼?你不是想要離開這裡嗎?”
眼前少女的表情一絲變化都沒有,也正因爲如此,才更令人膽戰心驚。
靜海深月的呼吸在微微震顫,令人窒息的沉默支配了整個空間。
“不行啊,那樣子太自私了,不會被允許的。”
充滿了緊張感的黏膩空氣,緊緊地貼在靜海深月的皮膚上。
江源慎露出坐立不安的表情,但還是盡力維持着冷靜說:
“誰不允許?”
靜海深月稍微縮了下肩膀,書脊垂在大腿上,似乎有些話想說,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最後只是甚至可愛地皺起了眉頭——
她在無奈地莞爾一笑中,又潛藏着些許悲傷。
如此一來,大家都彷彿是被留在了原地,沒有前進。
一想到這裡,江源慎感覺到迄今爲止都宛如神明般,有着極高思想的靜海深月就像開了一道裂縫那般,在縫隙中悄然流逝了。
江源慎傾吐出氣息,卻又不想讓語氣過於嚴肅:
“伱自己選擇人生還要經過別人的允許嗎?要是你真的因爲在乎某人而放棄重要的東西,那麼有朝一日你一定會後悔,而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把責任和過錯歸結到那些人身上,可最後無論你指責誰都無法說服自己,也都無法拯救自己,因爲沒人會爲你的人生負責。”
他紮實圓潤,冷靜沉着的嗓音對女生來說稍微低了些,但是光聽着就足以令人臉紅心跳。
靜海深月有些驚愕地望着江源慎,他的這番話筆直地貫穿了她的心田。
她和江源慎相互對視,她現在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強大,至於島上究竟什麼是強什麼是弱,她也沒有任何思緒。
只是眼前少年盯向她的視線中透着強韌,無比清澈,反而更顯得悲慼。
可是不知爲何,靜海深月卻微微吊起眉梢,不滿地歪着頭:
“因爲江源你隨時可以走,所以你纔有底氣說出這些話來吧?”
靜海深月毫不避諱地指責,讓江源慎也毫不逃避,而是正面相對:
“是,我隨時可以走,但我如今也是半死不活地在島上活着,再說了換做你,你想怎麼做?”
“我想怎麼做?”
“就算離開後會更加痛苦也好,你還是希望得到暫時的自由嗎?”
“.”
靜海深月那張精緻的小臉上滿是驚訝,江源慎沒完沒了的話融解在空氣裡,撩撥着她的耳膜。
即便如此,她還是想繼續逞強下去,試探他的堅持——
“江源你說的都是大道理,可是沒有人能保證永遠的正確,就算知道有些事不能做,但還是會去做,人不會那麼單純”
江源慎的表情微微一僵,用手撥開流長的劉海,手指沾上熱汗。
“靜海,你現在說這些話,不覺得很丟臉嗎?”
「不覺得很丟臉嗎?」,這句話在靜海深月的內心深處灼燒,宛如冒着蒸騰的黑煙,沉重的氣氛幾乎要把她的肺部戳穿一個洞。
江源慎也沒徵求她的同意,便徑自在她的身邊坐下。
靜海深月裙下的白皙雙腿,下意識地夾緊,腳指稍微縮了縮。
“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受千夫所指也要捨棄掉,受萬人唾棄也要將命運握在手裡,我們已經沒什麼底牌了,要是連這樣的覺悟都沒有,接下去只會越來越複雜。”
兩人的視線在此刻交纏,江源慎或許是對自己說的話感到害羞,隨之別開臉去。
靜海深月淺短地吸一口氣,他的側臉染上淡淡紅暈,讓她情不自禁地移開目光,裙襬被抓住深深的褶皺。
她剛想把「要是我離開了,母親會很辛苦的」說出口,然而內心的不甘心和困惑卻在此刻愈發膨脹。
——爲什麼我要爲母親的所作所爲一起承擔後果?我難道只是維持知鳥島運轉的零件之一?
靜海深月剛想說話,擡起頭望向江源慎的時候,卻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看。
他的神情讓她倏地睜大雙眼,然後一口氣漲紅了臉,罕見地,身子驚慌失措地往側邊移。
“怎麼了?”
“沒、沒事。”靜海深月的手指輕輕捏了捏鼻樑說,“如果你抱着這種想法留下來,我也願意和你說明一切。”
她的「說明一切」讓江源慎的心中忽然涌現出難以言喻的情緒,彷彿一個人願意平均地將負擔分散在對方的肩膀上,得到的心靈慰藉是無與倫比的。
“那一天,我和黑澤同學準備去機場.”
靜海深月將當天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給了江源慎,從伊藤華堂再到夜見尋栞,凡是發生的事情全部予以告知。
同時,她還將爲何不能回溯時間的原因說了出來,讓江源慎大爲震駭。
知鳥島上存在着兩名皇后,且能力的釋放需要經過雙方同意。
而大地震後不回溯時間,完完全全是夜見尋栞的所作所爲,恐怕想讓靜海深月在心中留有罪惡感,但所幸這次沒有一人傷亡,是種萬幸。
“這次以後,我身上已經一分錢都沒有了。”靜海深月苦笑着說道。
江源慎困惑地問道:“皇后不是能免費在島上消費?”
“說是免費,可實際上只是宣傳皇后特權的手段,我消費的賬單會被商戶保留,最後按季度發給我父親。”
靜海深月露出筋疲力盡的表情,黑色髮絲不經意間垂在江源慎的手臂上,
“而且我說的是我身上,我到現在所存下來的錢,全部給我母親拿走了。”
“都幾歲了,還要上交自己存的錢啊?”江源慎咧嘴一笑,從脣縫間露出雪白的牙齒。
靜海深月頗爲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又擡起手揉着太陽穴說:
“總之我現在已經沒有錢了,我明白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用錢買不來的,但是也有很多事情是因爲有錢了,纔會有自由,有了錢我才能不依靠誰,也可以不用低聲下氣地聽命於誰,更不用揹負着欠下某人的負擔,我認爲這是非常重要的事.”
她忽然頓了頓,又輕聲細語地補上一句:
“母親之所以會這樣,也是出於經濟方面的原因”
江源慎點點頭,他太能明白靜海深月的意思了。
在這一刻,江源慎又情不自禁地在腦海中浮現黑澤憐愛的身影。
她天賦卓越,今後光是彈鋼琴就能自力更生,不依靠任何人,完全可以貫徹自身意志。
而自己卻通過她的這份意志得到了幫助,甚至對她的性格產生了憧憬。
如今的自己,已經完全無法消除掉她給自己帶來的影響。
“我認爲,你可以再多依賴一下身邊的人,會更好點。”江源慎低頭玩弄着手指說。
靜海深月有些無語地瞪了他一眼說:
“蠢貨,如果有人能讓我依賴,那我自然是想依賴的。”
“.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江源慎苦笑一聲。
“所以,如果要離開,我想要先掙錢存錢,不用太多,足夠我出島並生活一兩個月就行。”
靜海深月的聲音中夾雜着自嘲與焦躁,
“可是在這麼小的知鳥島上,就連大人們都很難找到工作,江源,我又能賺些什麼呢?”
她的視線筆直地望向江源慎,讓他覺得自己確實正在被少女所需要。
江源慎感慨萬千地籲出一口氣,他儘量不被她察覺,以隱晦的視線瞄着她那纖柔誘人的身體。
——靜海深月怎麼可能去做苦力活兒呢?誰又忍心呢?
他環顧着房間內的各種書本,心血來潮地說:“不如你去寫一部小說吧。”
“我?寫小說?”靜海深月纖細的手指向自己,眼眸微微睜大。
“嗯,現在寫小說不是很賺錢嗎?而且我覺得你會寫好的。”
“可是我沒有故事,怎麼可能寫的好?”
“不一定啊,就像花可以不是真的,故事就算不是真實的也無妨,關鍵在於有沒有認真對待,有沒有傾注熱血與靈魂,即便不精緻,但真情實感最能打動人心。”
“.或許我可以試試,但我能寫什麼小說呢?”
“現在的趨勢是甜甜的戀愛,你可以試試。”
“可是我沒有戀愛過,怎麼可能寫的好?”
“不一定啊”江源慎又欲作解釋,卻發現似乎又繞了回去,“靜海同學,如果想要寫出好故事,一把名爲「謊言」的鑿子是必不可少的。”
“不要,我討厭虛情假意,還有如同商品一般被刻意創造出來的小說。”
“可是你的目的是要賺錢不是嗎?”
“話是這樣,可難道我就不能寫自己愛寫的嗎?”
“可你到底想要寫什麼呢?”
“大概像《美麗心靈的永恆陽光》那種的。”
“我沒看過,是喜劇嗎?”
“那你需要回去好好看看呢。”
兩人明明是在聊以後該怎麼辦,可是話題卻不知不覺地跑到了討論小說和其他亂七八糟的地方上。
讓江源慎更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和靜海深月之間有着聊不完的話題。
從小說、電影、書本、七八十年代的金曲、愛吃的甜品,最後還涉及到了中國茶葉。
兩人的關係,宛如小偷在房間內大肆搜刮後,抽屜和書本都全部敞開着的房間。
窗外的陽光,從房門一直延伸到牀上,時間在悄然流逝。
“時間不早,差不多該回去了。”
江源慎站起身來,其實還想和靜海深月多聊會兒,可想到梓川孝空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就作罷了。
靜海深月跟着他站起身。
“謝謝你今天能來陪我。”她低聲說道。
江源慎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說:“下次再聊。”
“好,我就不出門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