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線淡薄,樂聲張揚的公園內,每一片葉子脫落時發出的簌簌聲,都是對兩人心中情愫的回答。
紅潤從黑澤憐愛的臉頰邊,一直蔓延到她的眼角眉梢。
江源慎緩緩地離開了她的香脣,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張宛如用素描筆描繪的精緻臉龐。
周圍的人終於開始起鬨,來來往往的不少情侶都紛紛投來嫉妒羨慕的視線。
節奏感強烈的歌曲,也逐漸接近尾聲。
然而江源慎卻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明明才親吻,然而此刻,少女的那雙黑亮眼眸看上去卻有些泫然欲泣。
黑澤憐愛純白的身體籠罩在淡薄的橙黃色光線中,吹來的風裡,裹攜着枯葉的淡淡清香。
她的容貌美麗的不像話,風兒悄然停息之後,江源慎又聞到了她身上小蒼蘭甘甜的芳香。
黑澤憐愛雙脣緊閉,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並沒有對之前的親吻加以表示。
江源慎低下頭,感覺自己彷彿也闖進了被慢放的時間裡,唯有她脣瓣的柔軟,始終銘刻在感官裡。
“其實我——”
黑澤憐愛卻忽然大膽地伸出手,握住江源慎的手臂:
“我們換個地方說。”
她的笑容,宛如是從心裡泡沫般地浮上來,是不需任何尖銳物就能戳破的笑容。
她的力氣很小,但江源慎還是跟着她小步跑起來,空留身後路人的一片驚呼感慨。
或許在外人眼裡,自己和黑澤憐愛,是一對敢在衆人面前恩愛的新生情侶,現在逃跑,完全是因爲羞意。
黑澤憐愛來到路邊,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便攔住了一輛出租車。
江源慎凝望着她,櫻紅的皮膚,薄薄的嘴脣,還有現在如同海底般看不出感情的眼睛。
他的心臟猛然一跳。
“我們去哪裡?”
“去晴海臨海公園,我平時喜歡去那裡。”
黑澤憐愛這麼說着,彎着腰,雙手捂住裙襬坐進了車後排。
當她注意到江源慎在外面傻站着的時候,她的眼神裡寫滿了迷茫,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怎麼?你要自己過去嗎?”
兩人的親吻在一次在江源慎腦海中掠過,然而現在,眼前宛如白色幻影的少女,卻彷彿不曾擁有過那段記憶。
“好。”
在懷揣着不解的情緒下,江源慎想要坐進後座。
“你去坐前面。”黑澤憐愛裙下的長腿突然卡了過來,阻攔江源慎的動作。
江源慎詫異地問:“爲什麼?”
黑澤憐愛的臉燒得像喝過了烈性酒,只覺得身體發酥,但還是開口說:
“因爲我有很多話想說,如果你坐在我身邊,我不知道該如何整理。”
江源慎的呼吸情不自禁地粗重,這一刻他理解到,東京少女並不是沒有記憶,而是故作鎮定。
他沒有迴應,直接坐到副駕駛室。
“去晴海臨海公園。”黑澤憐愛罕見的酥儒聲音,從背後傳來。
出租車很快在筆直的大道上行駛着,夜色猶如浸染油漬的紙頁,變成半透明體。
江源慎小心翼翼地窺視着後車鏡,只能看見黑澤憐愛正呆呆地望着窗外,萬千的光亮,在東京的大樓上破碎。
他收回視線,哪怕沒有聽到她的鼻息,卻彷彿能察覺到她的呼吸聲正掠過自己的脖頸。
車輛不停,胎噪的聲響,未曾止息。
◇
東京灣上,漂浮着數不清的船,宛如大海延伸出的光眼,使人察覺不到夜的黑暗。
黑澤憐愛和江源慎在臨海公園的堤壩上,她一到這裡,便雙手握住欄杆,任憑海風吹拂着融入夜色的長髮。
潮溼的空氣和寂靜往臉上撲來,有着一絲讓頭腦冷靜的舒爽感,江源慎也忍不住大大呼氣。
“好舒服——”
黑澤憐愛闔上眼睛,雙手緊緊抓住欄杆,身體往後仰。
望着和欄杆形成三角形的她,江源慎忍不住笑道:
“小心別摔了。”
“果然還是要晚上來這裡,白天東京灣的水很難看。”
在黑夜與數不清的光眼中,江源慎呼出了一口白茫茫的氣息。
“黑澤同學。”
“江源,你膽子爲什麼突然變得這麼大?如果是以前的你,根本不會做這些。”黑澤憐愛卻側過頭凝視着他,笑容中帶着些許俏皮,“是有人教你的嗎?”
在稀薄的黑暗中,江源慎的臉上染上了淡淡紅暈:“沒,我自己想的。”
“沒新意,真的沒新意。”黑澤憐愛站直了身,透着光澤的黑色瞳孔盯向海面說,“像柴火一樣,只會給我叼來金黃的樹葉,其他狗狗也會叼。”
江源慎知曉這份感動不會維持太久,臉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那是因爲在它眼裡,金黃的樹葉是最漂亮的顏色。”
“不過你別在意,我沒說這些是沒用的.只是”
她的語調頓時脫力,腦袋變得暈乎乎的,擡起手摁住太陽穴。
“什麼?”
“就是.很奇怪,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黑澤憐愛拉起脣瓣,對着江源慎投去一抹難以言訴的微笑,“但你能因爲我來東京,我心裡很高興。”
她罕見地親口表達出內心的想法,讓江源慎的心中突然覺得麻木木的,倒也不是什麼,只是海風襲來的時候,身體竟更熱了。
江源慎一手握住冰冷的欄杆,側身望着她說:“黑澤同學,我喜歡你。”
“.”
黑澤憐愛下意識地抿了抿櫻脣,大大呼了口氣,往他這邊走一步。
她纖細白皙的喉嚨抽動一下,眼皮有力地眨動,宛如黑曜石的雙眸中,彷彿潛藏着熠熠生輝的陽光。
“江源,我是個很要強的人,但如果我遇見了喜歡的人,我會披荊斬棘地追過去,哪怕腳傷了,我也會跳着過去,哪怕下了很大的暴風雨,我也會丟下傘去追他。”
黑澤憐愛的身體往前傾,交叉着修長雙腿,流瀉而下的黑髮,宛如夜色的水。
“但是.假如那個人不迴應我,我會讓他後悔一輩子。”
“.”
江源慎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在原地動也不動,漫天的星星,好似一場凍結了的大雨。
見眼前的少年愣了神,黑澤憐愛薄薄的嘴脣微微上翹,故作輕鬆地笑着說:
“江源,爲什麼你要在我心冷後再獻殷勤呢?”
聽到這句話,江源慎的眼皮跳了一下,他按耐不住張開的嘴脣,到頭來什麼都沒說。
——那時的自己,是不太清楚對黑澤憐愛的感情是否爲愛?還是想沉溺在她無條件的溫柔鄉里?
“不過你能來到東京,還做了那些老土的事情我真的很意外,完全不像你,我以爲你不會來了。”
黑澤憐愛的小臉不自然地微笑着,故作高傲地捋着黑長髮,單手叉腰說,
“如果是一般的小女孩恐怕會着迷的不得了,你膽子很大,竟然還敢親我,本小姐確實心動了一下,但沒辦法,我是黑澤憐愛——”
她的語氣像溫水一樣,擁有着令人沉溺的溫熱,可其中的含義,卻讓江源慎的神情倏然黯淡。
果然,黑澤憐愛不是一般的女孩,
黑澤憐愛見氣氛不出意料的陷入緊張,旋即低下頭,踮了兩下腳尖。
“嘛,要是在知鳥島的時候,你說喜歡我就好了,哪怕是撒謊哄我開心也好,這樣我就會很開心。”
“但是.”
黑澤憐愛吊起眉梢,嘴角一咧苦笑道,
“你沒有呢.”
江源慎最初的反應是麻木的,如同一個被凍僵的人,在逐漸溫熱的火苗邊緩緩回過神。
他能感覺到,自己和黑澤憐愛之間,隱隱約約有了一堵透明而巍峨的大牆,明明她近在眼前,可是自己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再觸摸到她。
而這一切,毫無疑問不是黑澤憐愛的錯,而是自己的錯。
好比是重新發現了自己那早已忘卻的醜陋模樣,過分龐大的感情流淌進大腦,讓江源慎頭暈目眩,就像是在爲先前的不成熟而痛苦不已。
他既沒有做出辯解,也沒有和先前那樣表達愛意,只是呆呆地站着。
黑澤憐愛的臉上撐起微笑,但是心卻宛如被人丟在積雪裡,惹得她不得不拼命跳動,讓血液重新沸騰。
“啊,我的東西是不是還在你那裡?”黑澤憐愛若無其事地快步走過來,像個單純的女孩般說,“就是那個藍色的肉饅頭,你帶過來了吧?”
江源慎點了點頭,機械般地從口袋裡拿出藍色肉饅頭。
“給我瞧瞧。”
黑澤憐愛一把奪了過來,雙手不停地揉捏着。
“當初我們在粗點心一起齊心協力拿到的,真讓人懷念啊。”
“那時是你把額度全搶走了吧。”江源慎吐出的聲音無比低沉,像是從深井裡傳來的。
黑澤憐愛吊起眉梢瞪了他一眼說:“就這點小事你還放在心上,沒點肚量。”
不知該怎麼接話,江源慎沉默不語,只能從她小小張開的嘴中,聽到呼吸的聲音。
黑澤憐愛緊緊捏住饅頭,甚至捏到發皺,她吸氣,然後短短地呼出來。
“本來想在知鳥島就扔掉的,但最後還是捨不得,就係在那裡了.”
下一刻,她朝向東京灣,毫無預兆地把手裡的肉饅頭玩具朝大海扔去,能從中感受到攜帶着的高傲意志。
江源慎臉色大變。
當看見肉饅頭被扔進大海的瞬間,他感覺自己的記憶好像是被水沖刷過的魚鱗,有的殘留在體表,有的墜落海底。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死」了,彷彿混雜着血絲,消失在水中。
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雙手緊緊握住欄杆,身體下意識地往前傾,在心中祈禱那玩具能漂浮上來。
可夜色太暗,水面碎裂的光影太多,他根本捕捉不到任何蹤影。
黑澤憐愛見他這幅模樣,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楚,夜色在嬌嗔着,想要撩撥起她朦朧的霧水。
她緊緊咬住下脣肉,故作輕鬆地說:
“不用了,東西的存在都要有意義,它已經對我沒意義了。”
江源慎望向黑澤憐愛,她在夜色下露出淡笑的模樣,看起來有半分神明感,讓她的姿態化作虛幻。
他現在才恍然大悟——
黑澤憐愛,便是東京。
她冷酷、熱情、高傲且充滿原則,容不得一絲錯誤,令人無法不爲之着迷。
夜空在頃刻間坍塌,好似一切都落下帷幕。
江源慎握着欄杆的手終於放鬆,手心殘留着薄薄的汗液,遠方獨自遠離的船舶,此刻看起來莫名寂寥。
黑澤憐愛望着他那張落寞的臉,隱隱不安地做了個深呼吸,擡起修長的睫毛,聲音彷彿籠罩着一層水膜:
“江源,你其實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很不巧,我喜歡的人是你,我好喜歡你。”
她的話沒有任何的拐彎抹角,那宛如棉花糖般膨脹的心意,一一被江源慎的感官所接受。
他的喉嚨在艱難蠕動,卻沒絲毫溼潤滑過,只好囁嚅地說出相同的共鳴:
“我也好喜歡你,憐愛。”
黑澤憐愛再次傾吐出熾熱的氣息,臉上擠出笑容說:
“但是對不起,你沒來,我在那一天失戀了。”
“對不起,我太晚了。”
“你明白就好——”黑澤憐愛的雙眸凝視着江源慎,瞳孔深處彷彿閃爍着少女的純真感情,“江源,你能得到什麼教訓?”
江源慎和她四目相對,拼命地忍住不讓她察覺自己的身體在顫抖。
“你很過分啊,當場讓我做被拒總結嗎?”
“說嘛!”黑澤憐愛故作嬌嗔地跺了跺腳。
江源慎的心一陣抽痛,可她表現的太過釋然,讓自己也不得不故作輕鬆。
“是個悲傷的故事。”
黑澤憐愛不滿地吊起眉梢,有些無語地說:“庸俗!”
“那要怎麼樣啊。”
“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你是我喜歡的人,那就要絞盡腦汁,竭盡手段變成我喜歡的類型,懂嗎?不要一點進步都沒有。”
“是這樣嗎?”
黑澤憐愛的臉上露出春風般怡人的微笑,身體微微前傾揶揄般地說:
“如果你還不理解,那就說明你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呢。”
江源慎卻察覺到她的話語中有些落寞,讓他的心隱隱作痛。
“我”
“好了!現在回去吧!”黑澤憐愛突然打斷他的話。
“回去?”
“回你的知鳥島,你還有班要上吧?你留在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喔。”
黑澤憐愛拿出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照亮她惹人憐惜的臉頰,
“現在新幹線還有車票到新潟,五十分鐘後就有一輛,不妙!從這裡過去起碼要半小時!趕緊!”
她比江源慎還慌張,像來到晴海臨海公園一樣,拉着他的手臂就走到街上,攔下一輛出租車。
在出租車上,黑澤憐愛的話很多,似乎要把未來的話一次性說完,但說的過去上學時的趣事。
誰在班上表白,誰褲子穿反,誰掉進了水池裡,誰總是會偷偷放屁.
江源慎和黑澤憐愛在時間長河中逆流而上,流連忘返,讓他產生了一種她要同自己一起回去的錯覺。
“還要和我親吻嗎?”她突然問。
“不用了,多多最後也沒和愛蓮娜在一起不是嗎?”江源慎說。
不知不覺中,出租車已經抵達了東京站。
“謝謝,你可以回去了。”江源慎說。
“我和你一起進去。”
“爲什麼?”
黑澤憐愛看着神情有些苦楚的江源慎,臉上擠出淡淡的笑容說:
“不覺得在車站和你說再見,會很羅曼蒂克嗎?”
她的嗓音宛如冰雪消融,化作澄澈的水流淌進江源慎枯燥不已的心田。
望着黑澤憐愛的笑容,他沒忍住也笑了。
“那來一次羅曼蒂克好了。”
“來一次。”
江源慎往車站走去,黑澤憐愛也跟着進去。
一直到檢票口,人來人往,行李箱輪子摩擦的聲音,不厭其煩地蜷縮在耳內。
江源慎轉過身,穿着一身純白連衣裙的黑澤憐愛,便單手叉腰地站在那裡。
“走了。”他加重了聲調,唯恐她聽不見。
黑澤憐愛只是抿着嘴,望着他淡淡笑着。
江源慎回過頭,走到檢票口。
“江源。”
身後傳來黑澤憐愛的聲音,她的雙手垂在身後,水嫩的肌膚承載着站內明亮的光線。
江源慎臉上含笑:
“怎麼了?”
她擡起手,揮了揮——
“拜拜。”
“拜拜。”
再次轉過身,準備進站。
“江~源~”
此時她的聲音盡顯嬌嗔,讓周圍的人都爲之動情。
江源慎再次轉過身。
“又怎麼了?”
黑澤憐愛微微側身,全然擺出一副小女孩的姿態笑着說:
“再見,晚安。”
“再見。”
“江源。”
“怎麼?”
“江源.”
“.”
她的笑容宛如一艘漂浮在水面上的純白船隻,漸漸在水中沉沒,消失。
“江源……”
她的聲音落寞的令人動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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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源慎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但還是忍下了走過去抱住她的衝動,只是轉過身,直接進站。
“江源!”
她的聲音宛如劃破黑夜中的光芒,在瞬間烙印在心中。
江源慎再次轉過身,終於忍不住喊道:
“憐愛,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黑澤憐愛先是愣了一會兒,臉上顯露出一絲紅暈,不顧周圍異樣的視線,笑容滿面地喊道:
“如果我很想很想你!我一定會去見你!在那之前你不準來!原諒你的人只能是我憐愛一人!”
她的話說完,就像一隻松鼠般,紅着臉轉身小跑逃離了。
江源慎站在原地長吁了口氣,或許自己,在她拆掉自己家門的瞬間,便已經喜歡上她了。
念及於此,江源慎忍不住自我嘲笑一番,走進車站。
在兜兜圈圈中來到站臺,最後抵達前往新潟的車站,是N700電車。
是在靠窗的位置。
江源慎兩手空空地坐下,看向站臺。
“今天,感謝您乘坐新幹線,本次列車是希望號,開往新潟站——”
車內的廣播,響起女播報員宛如向日葵般溫煦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列車緩緩開動。
江源慎的視線望向車窗外,在那一瞬間,視線的餘光,捕捉到了令人流連忘返的白色身影。
黑澤憐愛站在站臺上,視線不斷在他這節車廂巡視着,衣裙被風吹起,燈光落進她的星眸裡,變成閃爍的粒子。
江源慎的視線宛如被她所拉扯,胸口不禁一陣發熱。
他張大了嘴,情不自禁地說:
“真狡猾啊——”
恰時,黑澤憐愛終於發現了他,兩人再次四目相對。
她再次揮手,還以爲江源慎沒發現她,惹得在車內的江源慎,也要像個猩猩一樣大動作揮手。
黑澤憐愛淺淺地笑了,深情地凝視着他,櫻色的嘴脣好似吐出了字詞。
「再見——」
明明是普通的字詞,卻勝過一切複雜的情緒和話語,哪怕江源慎已經按耐不去哽咽,可卻被她步步緊逼。
他伏下身子,捂住嘴巴。
所幸,電車緩緩開動了。
黑澤憐愛終於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