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曉搬出了國師府名頭, 總算把鎮上的官差拉到了麪館,然而麪館堂中已空無一人,問縮在桌底下的小二哥幾人去向, 小二隻搖頭推說不知。黎曉不由納悶, 這幾個人認真說來也沒犯多大的事, 卻要冒着身殘的風險逃走, 恐怕其中貓膩不小, 當即便建議幾名官差繼續尋人,自己則趕回了國師府。
國師府華陽殿的後殿之中,西蜀國師宗曠正在中央案後焚香默坐。殿門大開, 門外夕陽正好,微風送爽, 山花竹樹隨風而動, 引入殿中一門幽絕山秀。殿內則光線微冷, 香菸嫋嫋,山間野花的芬芳不時飄來, 給莊嚴空寂的大殿增添了幾分紅塵煙火氣。
宗曠頭戴紫銅冠,面相清矍,仙風道骨不輸黎太白,還要多出那麼一分貴氣與威嚴。宗闋悄然立在一旁,等候沉入冥想中的宗曠自己睜開眼, 表面平靜, 實則一顆心七上八下。
良久, 宗曠閉着眼徐徐開口道:“堂堂西蜀太子, 遇到點事就如此心浮氣躁, 這麼多年的休養去哪兒了?”
宗闋心下一凜,躬身道:“師父教訓得是, 只是……”
宗曠不客氣地打斷道:“蜀地接連混入大趙奸細,你這個太子竟然還需要從黎太白的弟子口中得知消息,你真以爲自己來此是清修的麼?”
宗闋一時汗顏,囁喏說不話來,只能恭敬地垂頭聽着,宗曠睜眼白了他一下:“還有,你與那兩個丫頭走那麼近做什麼?”
宗闋愕然擡頭,愣了一下,而後不禁苦笑:“師父明鑑,弟子可是那等貪色之人?”
“罷了,不管你是何目的,眼下也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刻,”宗曠道,“我已提醒陛下派人全境搜查趙人奸細,你近期還是回京一趟,朝中若要商討防備趙軍的方略,你最好在場。”
宗闋眉頭緊鎖:“師父也認爲……趙軍要對我西蜀有所行動?”
宗曠冷笑道:“趙辰央的死本身就留有隱患,眼下李迎潮還隱隱有與趙靈昭分庭抗禮之勢,趙靈昭許是想拿西蜀立威。”說着不由一嘆,聲音略帶無奈,“如果趙軍發兵而來,西蜀必將面對一場持久硬戰。”
宗闋不由深吸一口氣,肅然一揖:“弟子這就準備回京。”
“臨行前去見見你大師兄,他閉關快兩年了吧?”宗曠說着輕聲一嘆,“是時候出關了。”
“是。”宗闋應聲退了出去。
接下來的幾日,國師府上下依舊平靜如常。國師宗曠在宗氏族中德高望重,有他坐鎮,宗氏子弟無論是知道內情還是不知道的,皆不露驚惶,每日早晚課也照常進行。已在西竹山上矗立三百年之久的國師府,頗有一番風雨欲來我自巋然的風範。反而是韓葳這個外人,沒有了宗闋這個消息來源,難免有些心不在焉,胡思亂想。
韓葳不太相信趙靈昭真的會發兵西蜀,除非肅王軍現在已是外強中乾。但仔細分析一番她所知道的各路消息,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肅王軍看起來更像是穩紮穩打,伺機而動而已。
都傳肅王軍今年徵兵數量驟減,遠沒有退伍的人數多。雖然不排除有軍餉負擔過重的因素,但韓葳卻直覺地認爲,李迎潮如今更加自信從容了,他想要的,是一個更加精幹凝練的肅王軍,他會老實地坐山觀虎鬥麼?
膠東即墨城二十里外,步兵營主校場正在進行一場夜間佈陣演練。三千新兵經過了幾個月的磨合與考覈,已經打散分配到了各部軍中,今夜是新兵到位後的第一次全體合操。
秋濃寒重,夜色正酣,李迎潮身披黑色貂裘,放馬奔上了校場外的一塊高地,隨即勒馬停駐,胯下黑色駿馬不盡興地噴出一團團白汽。須臾,戎裝鎧甲的陳廷祖策馬跟來,豎起大拇指道:“小王爺這馬真讓人羨慕。”
李迎潮笑道:“日後你出征,我送你就是。”
“那哪成,君子不奪人所好。更何況這大黑炭估計也不樂意。”
那毛色幽幽發亮,健美無儔的大黑馬又噴出幾口白汽,似在附和。二人相視一笑,隨即斂容看向校場,上萬將士在視野內變換方陣,直如一體合一的龐大武器,冷峻、森然、不可捉摸。
陳廷祖揮鞭遙指陣中一正在奔走調度的銀甲小將,對李迎潮道:“那就是上次新兵合操中表現突出的小兵,此人名叫張寒,現爲程決身邊的軍司馬。我打算此次操練結束後就將他調來自己身邊。”
陳廷祖此番決定自然有當真欣賞韓杉之意,但也不乏某種小心思,既然李迎潮打算培養心腹,總不能把做伯樂的機會全留給程決。
“怎麼?”李迎潮聞言笑道,“此人有何過人之處,能得陳大將軍青眼?”
陳廷祖道:“據我觀察,此人有點掩蓋不住的書生氣,不似平民出身,膽略、智識、身手皆不錯,若有機緣磨練一番,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只不過……”
“不過什麼?”
“沒有軍功,冒然擢拔,怕他難以服衆。”陳廷祖神色憂慮道,“這人貌似有點故事,平日行事低調,很少出風頭,只有向程決請教之時才流露些過人之處。不過幾次操練的表現都很優秀,程決此次把陣前調度的重任交給他,倒也沒人提出異議。”
李迎潮一直注視着陣中的韓杉,只覺這位小將初次上陣即指揮若定,不拘常法,眼力毒辣,心思敏捷,出手乾脆,總能在混亂中迅速辨別對方縫隙,一旦進攻便銳不可當,沒有半點怯弱猶疑。李迎潮此刻站在遠處高處俯看全局,辨明各中玄機自是容易,但對於身在陣中之人,第一次總攬全局便能有這份鎮定和判斷力實屬不易,單憑這一點,這位小將就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子弟。
“入伍時是如何登記的?”李迎潮突然開口問道。
“我還真調查過,當初是兩兄弟一塊來的,自稱是嶺南流民,沒戶籍,就兩個名字,兩個活人,什麼也查不到。他那位兄長也是個資質不錯的好苗子。”早幾年肅王軍急速擴軍,但畢竟不符合規制,有時爲掩人耳目,募兵過程便稀裡糊塗,沒法覈實戶籍牒部。肅王軍中太多沒出身沒過去的人,陳廷祖早已見怪不怪。
李迎潮無奈一笑,肅王軍中很多鄙陋與痼疾都根深蒂固,不是一時半會兒能糾正過來的,只好暫時放下念頭,道:“結束後請他來見一面,不用太正式。”
演練結束後,韓杉剛回帳中,還未卸甲就有人來傳話,言陳將軍要見他。韓杉心下怪異,他知道陳廷祖很賞識自己,但畢竟自己軍銜尚低,這樣私下召見不知何事,不敢怠慢,連忙趕了過去。
韓杉一掀帳簾,目光便定在了坐在主案後的李迎潮臉上,他還認得李迎潮,不過並未想過二人能這麼快就見面,眼中不禁閃過一絲意外,卻並未慌亂。李迎潮也覺得韓杉面目熟悉,卻一時沒想起來是誰。
站在李迎潮身側的陳廷祖介紹道:“這位就是小王爺了,今日私底下認識一下,你不用緊張。”
陳廷祖說完話,就見韓杉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低頭不語,卻又不像是緊張,不由在心中翻了個白眼,暗忖這小子平日裡挺機靈的,怎麼今日呆子一般,說“私底下認識一下”就不用上前行禮拜見了麼?
陳廷祖連連對韓杉使眼色,韓杉終於幾不可察地苦笑一下,單膝拜了下去:“見過小王爺。”
說來也怪,韓杉在這軍中拜過不少人,並沒覺得扭捏委屈,獨獨面對李迎潮這個肅王軍首領之時,反而覺得勉強難受。昔日“京都二俊”之一的相府公子,拜在了昔日只能躲在無人角落的傻世子面前,世事翻轉如斯,他感慨之際不可避免地有那麼一絲苦澀和不服氣。
平日裡不敢緬懷的過往,在下拜的那一刻紛至沓來。他自幼受夫子讚譽、權貴賞識與姑娘們的青睞,再開心也能夠維持謙遜得體,不露一絲得意;他從不仗勢欺人,卻無論走到哪裡,都隱隱是同輩之首;當年推杯把盞、縱馬五陵遊,總覺時光散漫無聊,此時回想,莫不是聚散匆匆。
韓杉一顆心悶得如同被堵在半空下不來的暴風雨,梗着脖子死活不想搭理人。
李迎潮劍眉一揚,似乎感覺到了自己有點不受待見,莫名其妙地看向陳廷祖。
陳廷祖一咳,向韓杉道:“你這小子……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受傷了嗎?”
“謝將軍關心,”韓杉起身,向着陳廷祖微微躬身,“就是有點累,想回去休息。”
“回……?!”陳廷祖徹底無語,看着韓杉的雙眼彷彿在罵着:“小王爺親自來見,你說要回去休息,你腦袋進水了?”
韓杉垂手靜立,不發一言。李迎潮默默看着他,不禁陷入深思,須臾,李迎潮微微一笑,平靜道:“陳將軍,讓我和這位……小張兄弟單獨聊聊。”
陳廷祖不解地看了看二人,沒有多問,退出帳中。李迎潮注視着韓杉,在心裡默默推測,漸漸有了點眉目。帳中安靜片刻後,李迎潮於案後起身,走到韓杉面前,閒話似地開口道:“我故舊不多,大致也就永安城中那幾位。”
韓杉原本漠然的臉上眉頭簇了一下,李迎潮看在眼裡,繼續道:“以你的年紀,我倒想起一位與你眉目有些相似的幼年同窗。”韓杉還是一言不發,只是心中嘆了一氣後反而放鬆了,想着本來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便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李迎潮神色有些複雜難辨,輕聲道:“你是……韓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