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很厲害,寫出的文章波瀾壯闊,令人心潮澎湃。山長也曾說過,我們這些人裡,他將來造化可能最大。那樣一個前途無量的人,我又怎麼敢去擋他的路。”
“我爹雖然被罷官,但以後至少當個富家翁還是行的。我讓父親同山長說,給我換個地方繼續求學。山長也同意了,還薦我去南寧書院。離開那天我是悄悄下山的,只想着,從此以後,與他天各一方,互不相干。”
“誰知在去南寧的途中,我得了瘟疫。就在我以爲我會病死在途中時,他竟然追了過來。”回想那個時候見到他時的場景,銀杏心裡現在都還泛着甜。
“是他一直悉心照料我,一點點將我從閻王爺手裡給搶了回來。我醒後,他問我,爲什麼要走。我當時腦海裡閃過很多能夠輕鬆說出口的理由,但一見到他的眼睛,我無法違背自己的心。”
“我問他爲什麼來找我,他說了一句我至今都無法忘記的話。他說,‘我會來追你,原因和你離開書院一樣’。我不知道別人如何,但我在聽到他說這句的時候,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再後來,我和他回了書院。但是有些事情根本藏不住,我本來就被人盯着,很快我們的事被人發現了。我們和那些冷嘲熱諷的人起了爭執,結果失手摔死一個人。”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況且這人的父親在朝中本就和我爹不對付,現在出了這事,自然不善罷甘休,而且書院也因這事被多方聲討,山長對我那麼好,我也不想他維護我這個莽夫而晚節不保。”
“我自縊的時候,逢年救下了我,說這事因我們而起,應當一起承擔。他去買了藥丸,我們約着服毒自盡,也算是不拖累旁人。”
“直到我死後,我才知道,我那些同窗都覺得是我勾引了逢年,拖累了書院。我死有餘辜,但是逢年不值得。他們換了逢年的藥,用我的屍體去交了差。再後來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
銀杏講述完,傅杳沒說話,倒是一邊不能喝酒的三娘遲疑道:“黎逢年,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他書讀的很好,想來應該名聲在外。”銀杏理所當然道,但接着他又苦笑道:“我真不怪他活了下來,那該死的狗東西還不配我們兩個一起給他陪葬。我只是有些無法接受,當初那麼在乎我的人,現在卻爲別人動了心。”
說完,他抓起酒罈繼續灌了起來。
米酒後勁很足,當然更可能是因爲喝酒的人一心想醉,銀杏很快就倒了過去。
大約是心中有刺,銀杏並沒有去輪迴。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依舊每日給傅杳讀着書。
直到某一天後,他想通了,突然宣佈道:“我已經決定了,這次是我來晚了,那我就繼續等他老去,和他一起踏入輪迴。”
“就這麼喜歡他,非他不可?”傅杳道。
“嗯!”銀杏回答的無比堅定。
傅杳點頭,“那行。”
這一夜,傅杳沒有離開大慈恩寺。
等到天破曉後,大慈恩寺香客漸漸多了起來,銀杏再次見到了帶人來上香的黎逢年。
本來心裡已經做好了一番建設,但是真正看到他和別的女子一同來上香時,銀杏還是感覺胸口疼得在透風。
“我先回樹裡了。”他悶聲道,心裡打算接下來幾十年都不再現身。看不見,應該就不會難過了。
“別急。”傅杳道。
他們兩個站在寺院後院的銀杏樹下,怎麼看都怪異的令人矚目。待黎逢年和同行的女子一同過來後,也一眼就見到了一身黑漆漆坐在轎子上的傅杳,以及她身邊的銀杏。
黎逢年把銀杏認了出來,他朝着銀杏道:“好巧,又見面了。”
“是啊。”銀杏勉強笑了笑,避去了一邊。
黎逢年也察覺到了面前少年的疏離,他也沒自找沒趣的繼續去攀談。就在他準備離開時,旁邊突然躥出一老頭。
那老頭把他和同行女子一同攔了下來,看着他們的臉嘖嘖道:“兩位好面相,老夫給人算命這麼多年,還從沒見過這麼般配的命格。”
黎逢年從來不信鬼神之事,聽老頭這樣一說,眉頭微蹙,不想再聽下去。但是他身邊的女子卻一臉驚喜道:“真的?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兩位有所不知,你們的命格是緣定三生的命。在上一世,你們就是一對夫妻,和美而終。這一世,不過是再續前緣罷了。”老頭道,“這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兩位若是能結合,必然是多福多壽,子孫綿延。”
女子臉色頓時羞紅地拿着手帕掩了臉。
“你說,他們緣定三生?”銀杏此時走了過來,眼睛盯着黎逢年確認道。
“當然,老夫看相這麼多年,就沒有不準過。”那老頭摸着鬍子道。
銀杏頓時笑了起來,“他們現在是……再續前緣?”
“是的。是這樣啊……”銀杏點點頭,轉身想走。黎逢年察覺他神色不對,叫了一聲,“你……”但他話沒說完,銀杏卻猛然轉身,一隻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竟然和別人緣定三生?”黑色的指甲一點點長出,銀杏眼神冰冷地看着他這個曾經的愛人,極力隱忍着情緒,“你和別人過得和美,和別人多子多福……那我呢,我又算什麼?”
這突然起來的變故讓旁邊的女子和老頭都嚇了一跳,老頭一下子鑽進了人羣,而女子想上來救人,可卻發現根本無法靠近他們。
大慈恩寺的上空,烏雲漸漸凝聚,周圍也一點點暗了下來,寺裡呼呼地捲起了狂風,吹得窗門直響,金鐘亂鳴。
寺裡的住持察覺到後,道了一聲“不好”立即來了後院,還沒靠近,他卻發現自己被人攔住了。
“這位施主,我看那縷怨魂尚有佛性,才一直留他至此。但他現在要殺的這個人乃是有大運道之人,若是鑄成大錯,必然會被天雷劈得魂飛魄散!”
“我知道。”傅杳看着樹下糾纏在一起的兩人,她不僅知道,還親眼見到他被劈散的模樣,“這是黎逢年欠他的。”
住持見她絲毫不爲所動,又無法出手去救人,只好嘆了口氣,在旁邊閉上了眼睛,念起了佛號。
不過這些佛音現在根本入不了銀杏的耳朵,他眼見着手裡掐着的人臉色一點點變得發青,眼底也漸漸瀰漫起了一抹血色。
“轟隆”一聲,雷聲在他們頭頂炸響,銀杏仍舊沒有放手。
“我們一起去死吧,”銀杏語氣冰冷道,“就和你當初向我承諾的那樣。”
黎逢年努力睜着眼睛看他,眼裡沒有憎恨,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說不出的疑惑,“你是誰?”
銀杏不答,指甲扎進了他的脖子裡,已經有血跡滲出。殷紅的鮮血順着他的手流入了指縫中,血腥的味道也越來越濃。
天上的雷滾得更響了,像是隨時要劈下來一般。
“你……是誰?”黎逢年仍舊堅持問道。
這一回,銀杏觸及到他的眼神,突然就想起了當初在書院時,他夜裡偷鑽進黎逢年的被窩被他發現後,他蹙着眉頭冷着臉道,“是你。”
心像是被燙了一下,銀杏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等他回過神時,理智已經漸漸回籠。他一步步往後退,眼神渙散,“我不信……你不是他,他怎麼可能會認不出我……”
等他一觸到銀杏樹,身影就消失在原地。見他一走,黎逢年立即被住持等人給擡走了,而天上的雷雲卻遲遲沒有散去。
這一片陰暗中,傅杳來到了樹旁邊,問他:“爲什麼不殺了他。”
銀杏失魂落魄,問她道:“天雷真的能劈散我嗎?”
“所以你還是寧願自己灰飛煙滅,也不願意殺了他。”又是這樣的選擇,傅杳已經無話可說,“讀了這麼久的道集,難道你現在還沒注意到嗎?”
銀杏擡頭看她。
“趙洪所著《遊仙集》中的因果三論,第二論主人翁黎節度使,少年家貧,求學於松陽書院。在求學時,失手殺死同窗,師長幫忙掩埋真相。後來其金榜題名,一路高升,昔日同窗因知其舊事,皆遭打壓,無緣官場。而就是這樣一個手握重權之人,最後卻在四十歲時,被家中廚子投毒致死。而那廚子,正是昔日他殺死的同窗父母。”傅杳道。
“黎節度使……”銀杏眼裡升起一絲難以置信。
“雖然事情的真相已經被扭曲,但是最後的結果卻沒有變。”傅杳道:“那位黎節度使,姓黎,名昭,字逢年。”
銀杏一時心亂如麻,他緩緩縮成了一團,雙手慢慢捂住了臉,許久後才從指縫中傳來低啞地泣聲,“爹,娘……”
籠在他們頭頂的烏雲此時才漸漸散去,陽光重新照進了大慈恩寺當中。
傅杳手一張,一滴晶瑩的淚珠緩緩落到了她的掌心處。
沒有去打擾銀杏回首往事,傅杳消失在原地。
與此同時,一位風塵僕僕的來客,敲開了青松觀的大門。
江掌櫃見來人的穿着,雖然顏色不夠鮮亮,但是布料卻是上好的料子。再聽來人一口字正腔圓的京話,頓時知道觀主說要來的人到了。
“你是來尋傅三姑娘的吧。”江掌櫃道。
其方一驚,大人只說讓他查一查這個道觀,看能不能找到三姑娘的下落,卻沒想到他這一來,三姑娘還真在。
“你說的傅三姑娘是……”他到底謹慎,不敢隨意應下。
“自然是京城定國公府裡的傅三姑娘。”江掌櫃道,“難道你家主人不是讓你來接人的?”
其方一愣,話是這麼說也沒錯,但是……他總覺得有些順利的過分了些。
“確實是這樣沒錯。”不管如何,先把人找到總沒錯。
“那我這就去把人請出來。”江掌櫃笑着,去後房扶了位一身黑色衣裙還頭戴黑色帷帽的人來。
見對方裹得這樣嚴實,其方自然心有懷疑,不過他還是態度恭敬地試探道:“小人見過三姑娘。”
“其方叔,不必客氣,”黑衣女子道,“你是四叔,身邊的老人了,我可不能,折煞了你。”
聽這聲音,確實是三姑娘的聲音不錯,其方鬆了口氣,也沒問她爲何會穿成這樣。畢竟主子的事,不是他這個當下人能多嘴的,他只需要做好大人的吩咐就成。
找到要找的人,其方連水都沒喝,帶着三姑娘坐上了回京的馬車。而江掌櫃,也因爲“三姑娘”的要求,一併跟着上了馬車。
他們從裡水到揚州,坐船一路北上,正好遇到順風,竟然三天左右就見到了京城的巍峨城牆。
下船換了馬車,還沒走多久,馬車突然陷入泥坑中,無論馬兒怎麼用力拉,馬車就是起不來。
就在其方用力抽着馬時,旁邊走來一胖一瘦倆夫妻,道:“你就是把馬打死了,這車輪子也不見得能出來。”
他們說着,一人擡着一邊,馬車車廂連同上面的人都被他們給擡了起來。等擡起馬車,他們往前一推,然後拍拍手道:“行了,以後馬輕點打,我看着都覺得疼。”
其方拱手道謝,繼續駕着車走了。
馬車裡,傅杳嘖了一聲,“這下齊了啊。”
其方帶着人進京時,時間已經是半下午。與此同時,定國公府上下一片張燈結綵,賓客如雲,十分熱鬧。
三天前,殿試結束,祁霜白高中狀元郎。按照約定,今日正是他和傅五娘成親的大好日子。
傅侍郎身爲女方的長輩,少不得出面待客。在他正和賓客聊得開懷時,眼睛瞥見其方回來了,他當即道了聲‘失陪’悄悄離開了大廳。
他一出來,其方便在他耳邊低語道:“大人,小的把三姑娘接回來了。”
這個答案大大出乎傅侍郎的預料,那一聲血衣明明暗示着他這個侄女已經遭遇不測。然而其方是個謹慎的人,他肯定確定過纔敢這樣說。
“帶我去見她。”究竟怎麼回事,見到人就知道了。
“是。”主僕二人出了定國公府,一路來到了傅侍郎的別院。一進大廳,傅侍郎就見到了一身黑衣黑帽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旁邊一半徐婦人立在一側。
江掌櫃一見到傅侍郎,便上前福道:“見過傅大人。”
“不必多禮。”傅侍郎隨口說着,目光落在椅子上的黑衣女子身上,“三娘?”
“傅大人,”江掌櫃此時道,“還請屏退左右。”
傅侍郎看了身邊的樹屬下一眼,其方立即退了出去,還順手關上了大門。
門一關,屋內就變得昏暗起來。傅侍郎眉頭微蹙,認爲這婦人是在裝神弄鬼,“現在已經沒了外人,三娘爲何還不開口說話?”
江掌櫃苦笑一聲,道:“大人您不必如此提防,三娘她不是不說話,而是沒了舌頭,說不了話。”
說着,她上前將“傅三娘”頭上的帷帽取了下來。等一見到那黑布下的臉,傅侍郎瞳孔一縮,也虧得他見多識廣,纔沒被嚇到。
眼前這張臉,半張臉已經沒了皮肉,眼眶是空的,嘴角裂開,宛若森羅夜叉。
“三娘?”傅侍郎其實已經差不多可以確定面前這個女子就是他的侄女,雖然容顏被毀,可是那種熟悉的感覺卻騙不了人。
這時江掌櫃又把罩在“傅三娘”身上的黑色斗篷取了下來,傅侍郎這才發現,侄女被毀的不僅僅的臉,她的兩條腿也沒了。裙子下方,空蕩蕩的。
饒是傅侍郎經歷過不少風浪,但眼下三孃的遭遇,還是讓他忍不住渾身發顫。
“是五娘做的對不對?”這雖然是問話,但語氣已經基本是肯定。
椅子上,“傅三娘”眼角處緩緩流下一行淚來。
見到那行淚,傅侍郎鼻頭一酸,他深吸了口氣,用黑斗篷將她重新裹了起來,又親自給她戴上了帷帽,抱起她把其方叫了進來,“去備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