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之下,隆鳴雷響,久不絕耳。
“前輩,這是第九重九死雷劫異象了。
“很難想象,我這一輩子還能看到九大斬道同時渡劫,還是一口氣全渡九死雷劫……
“此等奇景,舉世難得。”
笑崆峒停在深海之中,擡眸望着上方,輕聲感慨。
他周身水流此刻已經遍佈了雷霆屬性,無數九彩斑斕的電流如鱗蛇一般遊走,閃閃逝逝,美輪美奐。
也就還好有水鬼前輩幫我屏蔽水流侵身,否則這九死雷劫的餘劫之力,就夠我吃一壺的了……
不知道其他深陷海水之中的人,此刻過得怎麼樣,有沒有被電死,還活着多少……
笑崆峒心頭思緒萬千,側目望向水鬼前輩。
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水鬼前輩沉默駐足,憂心忡忡的樣子,已經持續了太久!
從落到深海之底,看到身後這扇古門尹始,水鬼前輩就不再前進。
可以說,他二人一道同行,最初的打算是爲了狩獵。
但除了開始的一波好運氣,拿到了吞金龍龍屍之外,後面就不行了。
一路往下,邊躲雷劫餘波,邊找人的效率,着實太慢。
別說饒妖妖、夜梟了。
笑崆峒就連一個另外的活人的都沒見過。
要麼就是已經死去的王座,各境都有;要麼就是因爲渡劫而不能靠近的斬道,內裡渡劫之人身份幾何,也全然不知。
“前輩,您有心事?”
望着駐足許久的水鬼前輩,笑崆峒猶豫了下,選擇開口出聲。
深海之下,這扇古門太過玄奇,他已經快要忍不住好奇心,將之推開了。
可是水鬼前輩沒有動作,笑崆峒便不敢冒進。
因爲這是對方的主場,古門立於深海之下,本就邪乎,水鬼不動,笑崆峒哪裡敢動?
“本座確有心事……”
徐小受低聲輕語,收回了向上的目光,心頭陷入糾結。
失去水球束縛之後,他和笑崆峒二人的行進速度很快,可以說應該是第一批趕到這古門邊的。
至於深海之下爲何有一扇門……
笑崆峒不知道,徐小受也不知道。
這座三丈高的古門沉重厚實,甫一臨近,心頭便有慾念,想要將之推開。
可似乎是因爲身負聖帝龍鱗的關係,徐小受這一次並沒有受到這古怪“指引之力”的影響。
他第一時間看到信息欄提示的“受到蠱惑”,而後便停止了推門的舉動。
毫無疑問,這絕對又是真·水鬼埋好的大坑!
而制止自身推門的原因,除了聖帝龍鱗的屏蔽指引之力、信息欄的提醒外,還有一事,徐小受未曾放下。
“守夜,你死了沒……”
重歸望向深海之上,徐小受吐完一口氣,胸口仍有鬱結難疏。
九死雷劫起而又滅,一路走來,他見過太多興起的九死雷劫,也見過不少突然消逝的雷劫之力。
毫無疑問,每失去一重雷劫之力,便代表有一位斬道渡劫失敗,身消神隕。
徐小受本以爲透露“鬼獸路軻”的訊息給守夜,再贈予守夜大量丹藥,依靠意志和藥力,或許能保下守夜一命。
但這一路走來,連太虛被水球抽死的屍體,徐小受都見着了,自然不會再這麼想。
空有強大的意志,沒有現實基礎是不夠的。
那些丹藥或許能保守夜一時,但品階太低,估摸着……嗯,根本不用估摸着,是必然無法讓守夜撐至來到古門的那一刻的!
而深海之下,除了自己,守夜再想要等到轉機,太難了!
饒妖妖?
唔,饒妖妖都不知道能否從水球中出來呢!
興許能,她也應該是先找到夜梟和滕山海等人,施行救援吧!
“笑崆峒,本座問你。”
徐小受凜然回眸,望向了這參月仙城大師兄,道:“如若一個宗……嗯,王座,或許是道境,或許是斬道,他進入了九死雷劫的天罰範圍之間,會發生何事?”
話出口間,一時半會,徐小受還真摸不準自己的戰力,或者說承受力,究竟處於王座當中哪一個級別,只能模湖其辭。
笑崆峒聞言微怔。
這算什麼問題?
深海就是水鬼前輩的主場,聽這話的意思,他想進九死雷劫天罰範圍內,但他不是太虛嗎?
“本座的意思,是扔一個類似這樣的人,進入天罰範圍內。”徐小受略顯心虛地解釋了一句,心道你可別多想了,再想下去,你自己也會尷尬的。
笑崆峒還是不明所以,但不妨礙他正常回答問題:
“會死!
“九死雷劫範圍內,無差別攻擊,只要有外人進入,甭說是道境和斬道了,太虛照常要承受數倍於渡劫本人的天罰之力。
“前輩自己渡過九死雷劫,應該比我還懂纔對。”
這答桉令得徐小受心頭一沉,但他表面不甚在意地迴應着:
“本座是渡過劫,但渡劫之時,並無有外人靠近過。
“如此之多斬道同時渡劫可謂難得,若能因緣際會,本座當然想玩一次好玩的,比如把夜梟扔進九死雷劫天罰範圍內之類。”
笑崆峒勐一哆嗦,這是個惡魔!
“在深海禁法結界之下,若夜梟真被您扔進天罰範圍內,恐怕難逃一死。”他附和道。
徐小受呵呵一笑,不再多言。
他沒時間和這參月仙城大師兄廢話了。
哪怕得到了進入天罰範圍內會死的答桉,徐小受也想試一試。
白窟之中,守夜贈劍的情分猶在。
他遭遇鬼獸黑冥時,守夜及時趕到,出手救援的恩情也還在。
俗話說得好……
“人情債,最難還!”
更何況,雖然立場不同,但守夜確實是一個好人。
逮着這麼一個好人不斷欺騙,從城主府騙到白窟,再從白窟騙到東天王城,徐小受縱使事出有因,難免也稍稍有些負罪感。
再說了,此刻來到深海古門之前,他並不想推,也不想入水鬼留下的大坑之中。
所以與其在這裡浪費時間,倒不如真可以回去看一眼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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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情於理、於公於私……
徐小受都覺得,此時的自己不做這麼一個選擇,將來可能會後悔。
縱使去得晚了,守夜已經在天劫之中陣亡。
但若能尋到他的屍骨……
“如若還有屍骨的話。”徐小受無聲一嘆。
他自個兒知曉,深海之下的水壓有多強。
按理來說,守夜真死了,必然屍骨無存!
“本座還有一事尚未完成,需要回去一趟,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便來。”望向笑崆峒,徐小受沉吟一下,開口說道。
“明白。”笑崆峒沒有多問,水鬼前輩從一開口,他就想到了這個結果。
“記住,這扇門,無論如何不要推開,會有危險。”徐小受想着留笑崆峒一人守在此處,會否不安全,最後提醒了一聲。
話一出口,他才驚覺自己被笑崆峒這一聲聲“前輩”給叫暈乎了。
人家可是參月仙城大師兄,八尊諳的記名弟子,九大劍術大都精通,連劍念都會!
這種人,豐功偉績一生,哪怕饒妖妖提着玄蒼神劍到來,二人狹路相逢了……
鹿死誰手,尚不可知!
“謹記於心。”笑崆峒微微頷首,顯然並不在意自身安全,對着水鬼前輩抱拳,“前輩也保重。”
我確實才應該保重……徐小受失笑一聲,回頭望向天邊,心頭不再遲疑,只剩唯一選項。
“最後一眼!
“這一次能幫則幫,幫不了,至少我嘗試過了,無怨無悔。
“如若守夜還能活下來,卻不清醒……這救命之恩,也足以抵消此前的一切羈絆。
“緣盡於此,將來再遇,不必留手!”
徐小受略一沉頓,而後休一下身形飛射而出,筆直往上,再不留戀。
他心頭所思,到了終末,完全不在於情理、公私、利益等層面,僅僅只剩最後一個念想。
“似守夜這般可敬的人兒,其最終歸宿,絕不應該是葬身大海!”
……
“轟轟轟!”
天罰中心,有如水桶粗細的九彩神雷貫徹而下,將目標中心的人影,轟得血肉橫飛,斷肢肆野。
“哈哈哈哈!”
軀體的碎滅並不足以消磨人之意志,在一對焦爛羽翼守護下的人影怒而飛天,咆孝聲響徹深海四方。
“狗東西,區區三十六道雷劫,還能將我守夜轟死不成?
“有本事,剩下的九百道雷劫,一併來啊,看能不能把我轟死!
“我若不死,這天,便當要被捅穿一個窟窿!”
“哈哈哈……咳!噗!”
一大口夾帶血肉的精血噴出,守夜從癲狂狀態中冷靜了些許,呼呼喘氣。
他的背後,那對本該聖潔,此刻卻只剩焦爛的雙翼微微周蜷,將他護在陰暗之中,瞧不清陰翳面容。
此刻的守夜雙腿俱斷,只有天劫過後徒留的些許修復之力,勉強在他腿根處生出了兩個肉瘤,但卻連白骨,都沒靈元再生了。
他左臂已經沒了。
右臂是斷了之後,藉由這背生雙翼帶來的力量,重歸再生,凝實而起的。
“我還活着……”
守夜伸出唯一還留有的破爛右臂,輕輕撫摸着蜷到身前來的這焦爛羽翼,面色複雜。
他的口鼻之間,此刻聞到的,不止有雷擊之後的血肉焦麻味,還有他畢生最嫌棄的臭味。
是的!
這就是鬼獸的味道!
靠着意志,強撐着渡完第十八道雷劫的時候,守夜已經死了。
可星夜不曾提及過的,卻留下的最後一份鬼獸的力量,令得他在死亡中甦醒,在破敗中重生。
背生雙翼……
代表着此刻的守夜,不再是守夜,而是成了鬼獸寄體!
“多麼,諷刺啊……”
守夜眼眶有血淚淌下,如瘋子一般自我呢喃:
“沒想到,饒妖妖棄我而去,聖神殿堂見死不聞,最後護下我守夜的,卻是你們……
“我一生獵殺了無數鬼獸,斬盡了太多無謂之人,最後還來守護我的,仍是你們……
守夜摩挲着焦爛的羽翼,脣角、眼角、手臂,都在顫抖。
“他們告訴我,你們生來有罪,而我深信不疑。
“每一次出手,我動用十二分力量,伴隨有紅衣的精密佈局,將你們的所有後路鎖死。
“我還不曾死去,便意味着你們的每一次抗爭,都以失敗告終。
“而現在,我這該死之人,卻在你們的守護之下,苟延殘喘,又活了這麼長一段時間……
“我之罪孽,深何以表,重何以論?”
“我,早該死了!”
守夜顫着右臂,竭力擡起,輕輕拭去臉上血淚,卻一不小心磕下一塊爛肉來。
疼痛沒有讓他有任何反應,可思緒至此,他心如刀絞。
在此前……
星夜給他看到的沉睡中的第一幕,守夜不信。
對話星夜時星夜提及的一切內容,守夜內心依舊不信。
嚴格來說,那個時候,守夜信仰還沒完全崩塌,他對任何一切,都還有質疑之心。
可甦醒之後饒妖妖的選擇,真正讓他看到了世態炎涼,天道不公。
“徐小受不曾騙我,聖神殿堂,卻欺騙了所有紅衣……一生!”
背生雙翼,成爲鬼獸寄體之後,守夜無法再堅定自己的信仰。
他再怎麼想給聖神殿堂找補,已經沒有理由了。
鬼獸的臭味,他有了……
飼鬼士的真相,他也洞曉了……
哪有什麼這麼好聽的“飼鬼士”,這不過只是一次實驗,成功了王座道境便能掌握太虛之力。
失敗了,“飼鬼士”便成爲了“鬼獸寄體”。
下場,唯誅滅耳!
“我死之後,實驗便以失敗告終,可鬼獸的力量不曾消失,畢竟還留存在我身上,於是寄生同化之後,你,便活了過來……”守夜像是在跟自己的第二人格對話,眼神時而平靜,時而瘋魔。
“轟!”
又是一道雷劫摧下,將他的一切思緒打斷。
這一次,順帶着也將一半焦爛羽翼,徹底折滅。
“狗東西!”
守夜勃然大怒,身上瞬間冒騰起黑色霧氣,迎着雷劫又往上奔馳而去。
“傷我可以,傷他不行!”
轟!
又一道雷劫轟下,將他右臂轟得龜裂,手指都崩飛了幾根。
“哈哈哈,賊老天,來啊!有本事繼續衝我來啊……你走開,不需要你護我!”守夜前半句還撕心裂肺對着天劫咆孝,後半句說着,卻溫柔地撥走了背後僅剩的一半羽翼。
轟!
雷劫摧巍而下,將他右臂轟斷。
“哈哈哈哈……”守夜癲狂大笑。
“天道不公,逆天而行!”
這是身爲紅衣時,他永遠不會說出口的話。
轟!
雷劫再下,將他僅剩的一半羽翼也轟得碎爛。
守夜怒目而上。
“死生有命,成敗在我!”
絕對的利己主義。
每一次轟擊,守夜便口吐一言。
每一句真言,都是對他此前信仰的褻瀆!
但同時,卻也是全新世界在碎滅雷劫之下的破而後立!
“轟隆隆”
三五雷劫過後,最後一片羽翼終於扛不住轟擊,徹底斷裂,脫落而下。
守夜仰頭大笑,口卻無聲,眼藏默淚。
他渾身氤出黑色的霧氣,在走火入魔和鬼獸之力勃發之間沉淪,如同一尊魔神在黑暗之中甦醒。
然那本該存有的丁點人性良善,又似這聖潔雙翼一般,被現實的雷劫轟得焦爛不堪,繼而脫落。
餘下的,盡是黑暗!
終於,當又一波雷劫降臨之際……
無手遮擋,無翼垂護,本該守夜之人,迎着無盡的絕望,奏響了歪曲光明主義的黑暗讚歌,成爲了黑夜的虔誠信徒,迎難而上。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