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
多金馬車行。
露天的廣場上,整齊排列着上百架馬車,馬匹時不時發出嗤氣的聲音,在夜色下安靜地吃草。
這是多金商行下轄的馬車行,還是在玉京城內,安全性自不用多說。
看管馬車行的幾個車伕,除了定時的巡邏外,基本都是在棚子裡喝茶吃酒,高談闊論。
“嘶律……”
靠牆的一架香桂馬車,馬匹忽然擡啼,嘶喚了一聲。
但在馬車行中,這太尋常不過,並沒有惹來半分關注。
香桂馬車的車廂內,一枚壓地毯下的玉符亮起微光,李富貴就傳送了出來。
他早已收拾得無比干淨,衣裳都換了一身,再無糞臭。
這多出來的一枚杏界玉符,自然也是他在離開玉京城,前往常德鎮見朱一顆前,受爺賜下的寶貝。
說是說,防患於未然。
當時,李富貴卻覺得有些多慮了。
現在看來,受爺考慮得,是真的周到啊!
這玉符,如今真得用上了——李富貴從常德鎮進入杏界後,通過杏界跳轉,來到玉京城這枚杏界玉符的藏匿之地。
“呼……”
wωω▪ttκΛ n▪C○ 長舒一氣,安靜等待。
在觀察到不曾引起周圍人察覺,更沒有白衣等的監視後,李富貴率先摸出了一顆通訊珠。
他在杏界內,同受爺的又一道靈念溝通過了。
這次出來,是辦大事的,一共還有好多件!
但凡失誤,或是被察,恐怕青原山那邊,受爺、朱一顆、香姨等,通通小命不保!
“一定要接,一定要接……”
無聲祈禱着,李富貴往通訊珠注入微量靈元,開始等待。
他當然沒忘記要隱晦打開香桂馬車的隔音陣,防止被竊聽。
受爺說了,這陣法經過他的修改,可以放心使用。
“嘟。”
沒有等待太久,通訊珠對面接通了。
李富貴眼睛一亮,心頭巨石松下了一些,恭敬無比將通訊珠用雙手捧到了嘴邊:
“請問,是八尊諳大人嗎?”
這是受爺在杏界內賜下的通訊珠,說是可以單線聯絡到八尊諳。
在花草閣做了幾十年的情報工作,李富貴甚至沒見過兩位閣主幾面。
八尊諳大人……
他以前,想都不敢想!
“嗯。”
通訊珠傳來簡短的聲音。
李富貴按捺住心頭的激動,快速道:
“我是受爺的屬下,我叫李成天。”
“受爺讓我問您,‘你還記得鵝湖畔的那一劍’嗎?”
通訊珠當即沉默了許久,只剩“沙沙”的聲音。
不多時,八尊諳大人的話語聲傳過來了,無悲無喜,言簡意賅:
“講。”
這就確定了身份?
李富貴好奇了,受爺說的“那一劍”,究竟是怎樣的一劍?
但他還不能往下說,而是按照受爺給的流程,又問道:“您也必須證明一下您的身份。”
“嗯?”通訊珠的聲音有了情緒,明顯不悅。
“咳咳,受爺說的!”李富貴急忙補充一句,再硬着頭皮開問:
“八尊諳請聽題,古今忘憂樓裡有三個人,請問,他們之中,誰最喜歡飛高高?”
“……”通訊珠再一次沉默了好久,纔有聲音傳出:
“我。”
李富貴深吸了一口氣:“爲什麼?”
“他炸的。”
李富貴放下通訊珠,輕輕掀開一點車窗簾,對着窗外的世界呼吸了一小口新鮮空氣,這才咽回了跳到嗓子眼的小心臟。
“恭喜您,答對了,但沒有獎勵。”
這話一完,通訊珠突然變得十分沉重,像是要把人都壓垮。
沙沙的聲音之中,突然傳來一道低笑,繼而八尊諳大人笑着說話了:
“你是李富貴?”
李富貴咯噔一下,心跳驟停。
他死都不敢回答這個問題,換言道:“受爺被困常德鎮,他問爲什麼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有支援,你們是在拉屎嗎?”
“呵。”八尊諳大人好像是被逗樂,“還有呢,他還說了什麼?”
“魁雷漢根本不可能幫助我們,你說的絕世天才,也連屁都沒聞到,你是封劍封傻了嗎,什麼大話都敢講?”
“還有嗎?”
“聖帝麒麟是聖帝北氏的囊中物,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你要讓我去送死嗎?”
“還有?”
“呃,受爺說,您最好先回答上一個問題,不然他跟您沒完……”李富貴抹着滿頭汗,聲音都開始發抖。
“真不知道。”
“好!你什麼都不知道,還敢讓我去送,你果然是腦子長瘤了,有那個大病!”李富貴瑟瑟發抖。
通訊珠頓時再響起了低笑,“如若我的回答是‘知道’呢,他又是什麼說法?”
“並不好聽,您最好不要聽……”李富貴哪裡敢將那滿腹的髒話罵出來啊?他還要命!
雖然今夜過後,命,好像已經沒了半條。
“他需要什麼支援?”八尊諳主動說話。
“受爺說,他需要您駕着天空之城,直接往那騷包老道的臉上懟,最好將那個老鬼撞死,他一點都不想玩了。”
“說點實際的。”
“哦,好的,八尊諳大人……”李富貴吞嚥着口水,毫不客氣將受爺賣了,“受爺給的底線是,其他人您可以不用出,最不濟,巳人先生得還給我們。”
“我考慮下。”
“這是不容考慮的事情,受爺現在很危險!”這一句,李富貴是自己加的,雖然模擬了受爺的口吻。
“還有嗎?”
“沒了,就這些,你們得快點到,不然受爺扛不住。”李富貴再補充添加了一句自己的。
“我考慮下。”通訊珠一頓後,繼續之前的話題,“你叫李富貴?”
李富貴嚇得一哆嗦,急忙將通訊珠拿遠了些,“喂?八尊……大人?”
“你是李富貴?”八尊諳重複了一句。
李富貴臉都變綠了,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聲音斷斷續續:
“聽得……嗎?八尊……人?……說……麼?”
“……”對面沉默。
李富貴趕緊趁此機會,摁斷通訊,面如死灰。
他呆在馬車裡好久,失神了小半天,不知道在想什麼。
最後,李富貴搖搖頭,將複雜的心緒調整好。
“竟然知道我……”
他收回了通訊珠,自嘲一笑,便再拿出一根血樹陰枝,注入靈元后,恭敬道:
“請龍杏前輩助我。”
這是受爺留下的第二手!
他說,這根血樹陰枝,能溝通到閻王的天人五衰。
如若能請得動這位進場,道穹蒼的局再縝密,也有小概率出現意外。
如若請不動……
李富貴畢竟也在杏界內看過了那等畫面。
天人五衰不知何時遭遇了道殿主,一個回合都不到,就被搞得自爆——雙方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請不動,太正常了。
畢竟人家天人五衰已經死過一次。
雖然不曉得受爺爲何硬要請這麼一個死人,但受爺做事,總有他的深意。
請,就對了!
“嗡……”
血樹陰枝亮出了淡金色的微光。
同一時間,李富貴身處車廂,如墜冰窖。
他聽到了嗚嗚的陰風聲,感覺意念要被接引,去往一處詭異之地。
“龍杏前輩,請護我!”
李富貴低呼一聲,着實是有些害怕。
死聖餘威還在,衰敗之體的名聲太可怕了,他不想出現意外。
一句道完,身周出現了淡金色的微光,李富貴感覺自身神智勉強能夠把控住了。
他耳畔聽着不屬於馬車行裡的陰風聲,眼前浮現出了一座古老的陵寢畫面。
“請不要讓我看見!”李富貴驚恐出聲,眼睛閉上,可那畫面還在腦海呈現。
“龍杏前輩!”他慌了。
嗡!
血樹陰枝上金色的微光再是一綻,李富貴耳畔的風聲消失,腦海裡的陵寢不見。
手上枝條一顫,傳來一道虛弱的聲音:
“徐……小……受?”
李富貴身子一哆嗦,急忙翻出了一顆留音珠,一摁,受爺的聲音傳出來:
“青原山,想報仇就來,我等你。”
做完這一切,連半分等待都無,李富貴刷的解除了和血樹陰枝的聯繫。
他將這滲人的玩意裝進單獨的空間戒指,又急忙將空間戒指的血液綁定解開。
“窸窸窣窣……”
用杏界內的生命聖水洗了一通,再在車廂中更換了嶄新的衣物,李富貴這才感覺將晦氣洗去了。
他反手給自己披上一襲黑色風衣,換了副臉,戴上面具,然後才翻出一個傳送陣盤。
“式!”
靈元一震。
定點空間傳送陣盤啓動。
李富貴,來到了常德鎮北部的暗市之中。
他還有一件大事要做,要將一枚可以召喚空間奧義半聖葉小天的留音珠,交由某人,扔在常德鎮中。
這個“某人”,可以是死士,可以是其他,只要不是自己就行。
這是受爺的第三手!
如若一切行動還失敗,他需要帶人走,又有可能進不了杏界的話。
受爺本尊還沒醒,那隻能拉空間奧義下水。
至於之後葉小天如何逃脫聖神殿堂的大追殺,那是之後的事情了。
“嗡!”
甫一落地,夜色下,青原山方向傳來亮光。
李富貴一怔,擡眸遠眺,瞥見了視野能及的青原山小半座山,被繁複的天機道紋覆蓋。
“這是……”
戰場,轉移了?
他們從常德鎮,打到了青原山去?
李富貴眉頭一蹙,靈念悄咪咪探向了常德鎮,很快看到了戰後的小鎮遺址。
那裡,幾乎不剩幾個清醒者了,悲嚎聲倒是有,哭得驚天動地的。
“嗯?哭聲?”
李富貴不留痕跡摸進常德鎮,隨時準備好撤離。
很快,他看到在原曹氏鐵匠鋪的位置上,正有一個魁梧大漢,抱着一個大酒桶,放聲痛哭。
除此之外,好像小鎮已經沒有危險?
作爲前花草閣情報人員,李富貴專業素養極高,只是一眼,他認出來了那個大塊頭是誰。
“曹二柱!”
最新從花草閣傳來的,有關鐵匠鋪的情報中,關乎曹二柱的不多,只推測似是智力不高……
這畢竟只是情報!
在花草閣時期時,李富貴被假情報坑過的次數不計其數,有好幾次險些陰溝裡翻船死掉。
他是不完全認可情報的功能性的。
然而,老話說得好……
富貴險中求!
李富貴深吸了一口氣,將呼吸調整到最低頻率,將臉上的面具整理了下,將黑色風衣一揚……
他掏出了一個黑色的方塊盒子,放進了懷裡,周身的氣勢,即刻一變。
——變得如同高高在上的黑暗主宰,冷漠無情。
“對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手段!”
空勢之盒,能給攜帶者附上無與倫比的至高氣場,只對太虛和太虛之下的非莽夫煉靈師有用。
沒有半點輸出。
被識破就寄。
……
“老爹!!!”
鐵匠鋪遺址上,曹二柱抱着酒桶還在哭。
他沒想到,自己只是去了一趟青原山,回來後老爹頭顱被人割下來裝酒桶了。
這到底是誰做的?
要是被自己找到,一定要親手將他碎屍萬段!
“嗒、嗒、嗒……”
身後傳來輕微腳步聲,最後定格到了身旁
曹二柱悲傷之情難以自抑,連頭都沒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魁雷漢,死了?”
當這道略顯怔然的聲音出現時,曹二柱纔像是被拉回了現實,猛然回頭:
“你是誰?!”
他看到了一個戴着黑色面具,披着黑色披風的人,氣勢比之前見過的所有煉靈師都要強大!
就是他,殺的老爹?
曹二柱眼神警戒了,如同睡獅要甦醒,虎目愈瞪愈裂。
“本座很遺憾,得知了這個信息。”
“不久之前,本座還想過來,拜訪你的父親……”
那個黑衣人低嘆着蹲了下來,距離好像也就跟着拉近了。
他甚至不敢說謊,全部都是在實話表達,生怕引起這孩子的半分牴觸心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憑藉本座實力,尚且殺不了你的父親。”
“最多最多,能與之戰平,嗯,如有意外發生的話……”
曹二柱聞言怔神,無力坐倒在地,抱着酒桶,悲傷成河:
“那是誰殺死了我老爹啊,嗚嗚……”
他能聽出來,這個人對老爹很是尊敬,甚至該說是敬畏。
這種特殊的親近自然的天賦,曹二柱生來就有,還能從自然反饋中得到事實真相。
比如在青原山時,他輕易能看出魚知溫對自己沒有敵意,那個古劍修就很有。
所以,他可以對症下藥,一個不打,一個打兩拳。
同樣,曹二柱也能直觀地確證出,眼前這個人,不是殺害老爹的兇手。
否則,他一出現,氣場只會讓自己感到膈應,而非親和。
至於說他是不是老爹的朋友,那就不得而知了,曹二柱也沒精力往這方向去想。
“十尊座,只有十尊座能打。”黑衣人揚起了披風,說出了一句十分玄虛的話。
曹二柱停下了哭啼。
他,似乎知道真相?
“本座並不知道是誰殺了你的老爹,但普天之下,能殺他者,屈指可數……”
黑衣人指了指酒桶上的“握手”圖紋,“本座唯一能看得出來的,是這個東西。”
“這是什麼?”曹二柱望了過去,他也認識這個東西。
“天機術。”
“俺知道這是天機術……”
“來自天機術士。”
“天機術士……”
曹二柱猛然憶起,那個叫魚知溫的,自稱過她是天機術士。
“天下天機術士,盡出聖神殿堂道部;天下天機術士之首,當屬道殿主!”黑衣人點到爲止。
“道部、道殿主……”曹二柱失神呢喃,他感覺都很陌生。
黑衣人翻出了一張畫像,“那個人,強到你不能直接念出他的名字,因爲會有所感應。”
曹二柱定睛一看。
畫像上的人,不正是之前見過的怪叔叔?
就是他,在自己手上留下了“握手”圖案,得用釋放型徹神念才能沖洗乾淨。
而今,他又殺了老爹,在酒桶上也留下了同樣的“握手”圖案?
“道殿主……”
曹二柱攥緊了拳頭。
他感覺兩次一樣的“握手”圖紋,一定不是巧合,必有深意。
黑衣人搖起了頭,姿態逐漸放鬆,似乎類似的事情他做過很多次了,開口勸說道:
“本座並不確定,是否就是這個人殺了你的老爹。”
“乃至是你要復仇,本座都不建議你去做。”
“因爲目前的你,戰勝道殿主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
曹二柱根本不管這些。
他只需要去到那個人面前,親自看一眼。
就一眼,不用說話,他定能確證誰是真正的兇手!
“您,知道他在哪裡嗎?”曹二柱抓過了畫像,淚眼婆娑,望向那個黑衣人。
“莫要自誤。”黑衣人起身,徐徐說道:
“跟我走吧,我,能讓你變強大!”
“待得時機成熟後,你自可前去尋敵,復那殺父之仇!”
誰曾想,這句話一出,曹二柱警惕心大起,似乎被打過無數諸如此類的預防針,目光都變得極不信任了。
“你是壞人?”
黑衣人聞聲一怔,旋即很有經驗地低笑。
“罷了。”
他擺擺手,轉身就要離去。
“請前輩告訴俺,哪裡可以找到這個人!”曹二柱不由焦急。
他不會蠢到被人拐走,但也想知道殺父仇人的信息,哪怕信息不確切。
黑衣人腳步一頓,目光一轉,望向夜色下唯一絢亮的地方,高深莫測道: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這……
曹二柱只感覺聽不懂,待得視線追隨過去後,赫然看到了青原山,“他在青原山?”
“本座,什麼都沒說。”
“俺知道了!”
“唉,你此去道途艱險,相逢是緣,本座便贈你一物吧。”黑衣人手一翻。
靈元乘風,託來一顆珠子,呈送到曹二柱面前。
曹二柱臉上多了遲疑,並沒有拿。
陌生人給的東西不能拿,陌生人說的話也不能聽,這些都是老爹生前教過的。
“拿着吧,只是一顆留音珠,對你構不成任何危害,如若不信本座,你自碾碎它即可。”黑衣人失笑。
曹二柱猶豫再三,靈念確定再三,驗證完此物真對自己沒有半點危害,這才接下。
“遇險之時,靈元注入。”
“這留音珠可能救你一命,也可能,其實什麼都做不了……”
“唉,你該知道,命運如風,無常無恆。”
黑衣人邁步遠去,似乎在惋惜生命的脆弱,背影隨那最後一聲,更爲高大。
命運如風,無常無恆……曹二柱無聲呢喃着此句,感覺受到了鼓舞。
他的理解是,這不正是在說,俺也有報仇的可能性嗎?
曹二柱抱着酒桶起身,望着那黑衣人遠去的身影,忽然意識到,這或許就是煉靈界所說的“機緣”?
他已經失去了老爹,不想錯過這一次的機緣。
畢竟孤苦無依後,他在這世間的唯一羈絆,只剩下妹妹。
而妹妹,就在煉靈界。
曹二柱追向黑衣人,大聲喊道:
“您是誰?!”
“俺該怎麼才能見到您?”
風,消碎了黑色的背影。
殘破的小鎮之上,只餘下這般斷斷續續的縹緲餘音:
“有緣再會……”
“叫我,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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