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玉京城外終日的長龍隊伍,今個兒倒是不見了,顯得頗爲冷清。
日影西斜,飛鳥盡藏,不知去往何方。
夾道的黃金桂在微雪中依舊堅挺,金黃裹上了一層白紗,芳香從遠處傳來,捎多了幾分冷意。
遙遠的林山之上,一道遮頭裹面的黑色身影,在冷風中長長“啊”着,啊了有數息時間。
“……嚏!”
一腳踩下,飛雪濺起。
這個噴嚏總算是打了出來。
只露出賊眉鼠眼一雙的朱一顆,用力揉了揉鼻子,放眼遠方,玉京城的南城門口有如米粒般大小。
“誰在想我?不會是在罵我吧?”
“嘖!李富貴那廝,面都沒見着一次,還敢使喚起我來了,拿着雞毛當令箭吶這是!”
“他到底知不知道,誰纔是虛空島罪一殿第一功臣,誰纔是天上第一樓二把手啊……”
嘀咕抱怨了幾句後,朱一顆目光落迴雪地上,望着一衆交錯的黑影沉吟了起來。
距離南城門口足有幾百裡地遠的無名林山,這會兒已經染成了白色。
天氣原因,或是其他,此刻沒有外人至此。
然地上影子細細一數,足有上百道,好像被圈在了一個大圈中。
這其中大部分影子沒動過好長一段時間了……
但隨着時間推移,總有更多的影子闖入這“大圈”之中,引來騷亂,最後靜止,如同躺在雪地上永遠睡去了。
“死了不少人啊……”
“看來,這次的人是不好救,指不定我也得搭上去。”
日光隱入遠山,天色遲暮。
朱一顆長嘆一聲,來回拋着手上的小石子,舒緩着焦慮。
石子在掌心出發時變成樹葉,往上飛時則變成了雪團,再落回另一隻手時,又變成了不知道哪裡順來的褻褲。
這是“偷天換日”,金門偷術的核心之一。
朱一顆已經在熱身了,他必須爲第一時間偷取目標做準備,然後逃之夭夭。
至於目標現在在哪裡……
當然是腳下!
雪地上那上百道影子,正是玉京城南城門口董記茶鋪附近的戰場投影。
長時間不動的影子是陣眼的白衣。
擅闖進局的影子是鬼神幫衆人和香家死士等飛蛾撲火者。
唯一一道能左右來回走動的影子,自然是那掌局之人——道穹蒼。
這是“移形換影”之術,通過投影目標的影子,從側面的側面,進行最直接的窺探。
雖然是二維影子投成的方式,但朱一顆作爲金門偷術唯一的傳承者,早將此式練到爐火純青。
他看影子,就能直接在腦海中生成戰場畫面,甚至腦補上各種顏色,惟妙惟肖。
除了沒有聲音,不能看到神態等……
剩下的,全是好處。
至少,這能規避掉九成九直接觀察可能會引發的來自目標的特殊感應,屬於是偷盜者最高級別的偷窺術了。
“怎麼還沒好……”
聽不到聲音,朱一顆撓頭又扒背,只覺渾身難受。
但他依舊很有耐心。
他只是很久不曾打這種硬仗了——以前要什麼,直接上手偷就好,光明正大,不用迂迴。
這次的對象是道殿主……
算了,再忍一手吧!
……
南城門口,董記茶鋪,百界斷靈陣內。
“太陽都下山了,而本殿還在等。”
“往常這個時候,我已並不處理聖山事務,而是開始悠閒的飯後娛樂了。”
“比如探幽、下棋、手工、泥塑、繡花、焚香、幻想、品茗……”
道穹蒼來回踱步,繞着香杳杳走,像只蒼蠅般一連舉了上百個例子,煩得後者眼球直翻白。
道穹蒼此前脫離此陣,過去找了一下天人五衰。
但才碰了面具,天人五衰便自爆了。
半聖自爆,連道穹蒼都沒有辦法,只能料理完後事後,一鼻子灰回來。
準備還是不夠,小覷了吞噬之體……
不!該說是那傢伙太警惕,也太果決了,直接自爆,自己的所有後手都被遏停。
但凡他慢一些……
無妨!
拿不住小的,拿捏住眼下這個大的,總有更大的魚兒會上鉤……道穹蒼從不氣餒,對手越強,他越興奮。
耳邊嗡嗡在叫,香姨卻是沒法閉眼、含耳。
她的上眼皮和下眼瞼,像是被無形的手指撐開,靈念沒法動,只能眼睜睜看着道穹蒼慢悠悠從左邊消失、右邊出現,再從左邊消失、右邊出現……
周而復始,煩不勝煩!
她的脖子上多了一串項鍊,上面掛着一枚令牌,寫着一個“禁”字。
對於香姨而言,一枚禁武令,就足以將她一身靈元、精神、魂魄等各道博弈之力,完全扼殺。
此刻,她就是砧板上的魚肉。
道穹蒼除了不敢強制她說話,能控制的,全都控制了。
“對了,你還不知道那香煎金桂魚的做法吧?”道穹蒼聊到這裡時來興趣了,雙手比劃,隔空炒菜:
“最完美的,該是從中間給它剖開,按着魚刺片成兩半,翻面煎煮,炸至焦黃……”
“最後再灑上我獨家秘製的‘散香粉’,嘖嘖,那味道、那口感……”
道穹蒼說完,香姨不爲所動。
後方上百白衣,倒是響起了一陣陣咕嚕咽口水的聲音。
好幾個肚子一陣蠕動,顯然是等一下午,有些餓了。
地上躺着抽搐絕望的還有個鬼面。
他身邊已不止是香家和鬼神幫的香煎魚們,之後幾波“拯救者”中,暗部一個個查了身份。
道穹蒼是不忌諱在此刻讓所有人知曉他的成果的。
鬼面單是聽到的,就有不止當年“茶樓”,乃至更早的“焚琴”的餘孽們。
可惜了,他們交代在這裡,背後勢力也暴露了。
道穹蒼沒動,聖山的暗部、異部出動,該拿的拿,該殺的殺。
順藤摸瓜,這一波不知道能揪出來多少人。
“唉,說得我都有些餓了……”
道穹蒼翻出茶壺對嘴潤了潤喉,瞥了一地屍體後,又望向抿脣不語的香姨,怡然再道:
“說起來,我還很好奇一個問題,你既出四象秘境,爲何又要往玉京城跑呢,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香姨神情一怔,繼而冷笑,不正是你的聖帝指引在暗中作祟麼!
道穹蒼見無應答,自顧自接着說道:
“你是不是以爲我用了聖帝指引?”
“其實沒有,對付你,尚不需要。”
他搖着手指頭,呵了一聲:
“我在你有可能逃離的方向上,都設了阻礙。”
“包括各般傳送陣,通往東域的、通往南域的,乃至是通往十字街角的……”
“所有的地方你都沒去,最後反而選擇了下下策的玉京城,不得不說,這着實出人意料。”
“但人就是這樣啊,人的感情,是最複雜、最不可捉摸的。”
“也許是因爲惦記香家,也或許是因爲鬼神幫?”
道穹蒼指向了癱在地上的鬼面:
“爲了他們,你選擇了回來;爲了你,他們又選擇赴死……”
“這種感情,讓人動容。”
香姨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皮已經開始抽搐,卻沒有說話。
“不知道神亦是不是這種有情有義的人呢。”道穹蒼低眉接了一句。
“呸!”香姨沒能忍住,一口唾沫啐向了毫無防備的道穹蒼,卻被後者笑着避過。
“你還記得嫣兒嗎?”道穹蒼話鋒一轉,“你四象秘境中的小夥伴。”
香姨眸光一冷。
“你把她怎麼了?”她卻是嚥下了這句話。
“你這修身養性的功夫還不到家啊,看來她對你還挺重要……”
道穹蒼搖頭失笑,“但凡我是個壞人,我現在已經抓住她開始折磨了,就衝你方纔這個眼神。”
他一攤手:“可惜我不是……放心,嫣兒姑娘現在過得很好,正在大殺異鬼呢,說不定日後還是聖宮的好苗子。”
停頓後,道穹蒼似笑非笑:“你還記得閨閨麼?”
香姨一怔之後,瞳孔微凝。
閨閨……連她都快忘記這個人的名字了!
這是她化名香香,在四象秘境中試煉時的三人組合之一。
但同嫣兒不同,閨閨在染茗遺址出來後,沒能抵住誘惑,頌名而入了。
這是極早之前的事情了。
道穹蒼,怎麼可能知曉?
“我,無所不知。”
道穹蒼面色沉凝,俯身之後,如同在惡魔低語。
很快,他脫離了壞人角色,嘲聲說道:
“香姨啊香姨,都一手締造了幽桂閣,你做事還是不夠絕啊!”
“不止閨閨,嫣兒我要查,也能查出點什麼來。”
“不止嫣兒,你四象秘境中手刃的異鬼,你一路使用過的靈技,你的氣息、香味,你接觸過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暴露你的存在!”
“換我是你,我入四象秘境,便不會同任何一個人說話;便是說了,臨分別時,也得抹除記憶,遑論是無償幫助她們了。”
“今日你若能逃,下次入局,記得手腳乾淨點,小人物也是人物,別陰溝裡翻船。”道穹蒼笑。
香姨則是想要閉目都不得。
長嘆聲在此情此景下,顯得頗爲無奈。
遇上這麼個噁心人的主……她自覺已做得挺好了,而今也得老實認栽。
“但也要感謝你。”
道穹蒼好像一刻都停不下來,吐露着任何有可能引起香姨注意的信息:
“通過嫣兒,我找到了閨閨和你們分別後,進入斬神官遺址的位置。”
“約莫等了一刻鐘吧……”
一頓之後,見香姨凝神望來,道穹蒼抿住了嘴,笑意半露:
“猜一下,發生了什麼呢?”
狗日的東西……香姨氣得胸脯高挺,眼睛別向了別處後,又轉了回來:“發生了什麼?”
哪怕明知道不可搭話,這會兒香姨卻不得不問。
事關染茗遺址,神亦還在裡頭。
道穹蒼是很煩人,但蒐集情報的能力,明顯在自己之上,她亟需得到這個信息。
“原來不是啞巴呀?”
道穹蒼驚訝掩住了脣,笑道:“作爲交換,一個問題……你知道的,我很有信用。”
“說!”香姨悶聲回答。
後方上百白衣,頓時有些小喧譁。
被道殿主煩了足足一個下午,他們都認爲香姨的嘴是不可能被撬開的。
不曾想……
鐵杵磨成針,道殿主這毅力還真不是一般的大啊,竟成功了!
道穹蒼撇過身周諸多屍體,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也通知了徐小受嗎?”
這猝不及防出現在眼前的“徐小受”三個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香姨目光微凝,心跳都險些漏半拍。
但她控制住了一切下意識的細微反應!
她早前就準備好了所有,哪怕此刻被道穹蒼的問題吸引了注意,也不曾放鬆,就是生怕肢體語言被這洞察入微的傢伙看出來。
此時得一問,香姨陷入了兩難抉擇:
直接回答“是”,以騷包老道多疑的性子,會否想得更多,覺得答案其實是“不是”?
回答“沒有”,會否有點掩耳盜鈴的嫌疑,還不如站在第一層,讓老道自己去想自己在第幾層……
思緒在電光火石間完成了運轉,紅脣一啓,香姨的話音就要蹦出。
道穹蒼定定望着她,笑意如水,忽從雙腮滲出,他伸出手指“噓”了一聲,不疾不徐道:
“不用回答……”
“本殿,已有答案。”
草!
香姨怒了。
你怎麼看出來的?
老孃甚至沒有絲毫猶豫!
老孃話都還沒說,下意識的反應也全控制了,你狗眼怎麼長的,如何還能看出答案來?!
怎麼看出來的……後方上百白衣也懵了。
在他們的世界裡,道殿主問完,香姨想要說話,就被制止了。
這中間,半點東西沒有流露出來,道殿主從何得知?
令人絕望的是……
道穹蒼這個時候反倒一點分享和解釋的慾望都沒有了。
他完全跳過了問話環節,誠實給出了答案:
“半刻鐘後,閨閨出來了,回到了原地。”
他甚至一加一附送了一個勸告:“若之後有人來救你,還成功了,不管是誰,記得告訴他不要頌名,除非他出來後有信心對抗五大聖帝。”
香姨不長不短地進行了一次正常呼吸似的深呼吸,舒緩下了所有煩躁和壓抑。
可此刻她腦海裡關乎“閨閨”、“神亦”的東西全不見了,一點都不想繼續染茗遺址的話題。
她滿心滿眼,只剩下個“完蛋,徐小受千萬不能過來!”
“我很好奇,你得到了一個什麼答案?”香姨紅脣勾勒,笑意盈盈問。
“你不想知道的答案。”道穹蒼也笑了。
“哦,你怎麼得到的?”香姨不甘。
“從你好奇的那一刻開始。”
現場似乎凝滯了一剎,香姨笑容也凝固了。
如果眼神是刀,道穹蒼已經輪迴了十八次,回回都是千刀萬剮而死。
很快,她又笑靨如花:“我輸了,但我很想知道,你真的是從我好奇那一刻得到的答案?”
香姨是真不甘吶!
她還是覺得自己的反應絲毫沒有問題。
道穹蒼的表情好像不是很想說,但最終還是誠實說了,也許是爲了下一次更好的套話:“其實不是。”
“哦?那是什麼時候?”
“在我問出問題的時候。”
“爲什麼?”
“你在思考,你的毫不猶豫,你努力控制也控制住了的表情……”道穹蒼噗嗤一笑,“抱歉,沒忍住,但真的很明顯,也很好笑。”
香姨嘴角一抽搐,卻是不恥下問:“那如果我真的不知道,該是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道穹蒼搖頭,“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知道就是知道,兩種感覺,截然不同……這種‘感覺’你知道吧,我沒法同你形容太多,那是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
香姨冷下了臉:“老道,你的話變得多了。”
“我不是一直都很多話嗎?”道穹蒼一愣。
“感覺,你知道吧。”香姨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情,“你在掩飾,別騙我,否則我接下來一句話都不會說。”
這句話,你之前就說過了……道穹蒼控制住了自己的嘴賤衝動,知曉此話一出,香杳杳估計再也套不出來東西。
他沉吟了下,平靜道:
“其實那就不是一個問題。”
“我本意,只是讓你擔驚受怕地發現,當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對付徐小受的準備……”
道穹蒼定定望着香姨,斟酌起了措辭:“很遺憾,我們的關注點,似乎不在同一個點上。”
這是在說我連重點都沒有關注到?
“唔!”香姨忽然胸脯一挺。
“怎麼了?”道穹蒼驚。
“給我一個盆……”
道穹蒼不明所以,但真從空間戒指中拿出來了一個盆遞去。
很快,他解除了禁錮,便見香姨身子一俯,竟對着盆嘔吐出了彩虹。
“怎麼……”
道穹蒼懵了,這是完全出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孕吐?
香杳杳,懷了神亦的孩子?
不對啊,此前接觸時,香杳杳的脈象分明沒有這一至關重要的一點——這已查過!
“你,還好吧?”
待得香杳杳吐乾淨了,道穹蒼才遲疑着遞過去了手帕。
“滾遠點!”
香姨抄過手帕,白眼惡狠狠瞪向了道穹蒼,“你讓老孃感到噁心!”
“噗……”
後方白衣團不知是誰,笑出了聲。
道穹蒼方想回首,忽然目光一移,落到了腳底逐漸淡去的影子上,卻又快速擡起。
不是……
但是!
“來了!”
感謝【北域天才姜吶衣】對李富貴的萬賞,富貴啊,出來說句話吧。
李富貴:“姜內衣,那你也去城外等候接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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