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驍跌坐於地,童珠不住震顫着。
他擡起頭,感覺周圍空間變得無比廣袤,自己無限渺小。
俯視他的病公子成爲了輕蔑的高大巨人,旁側身形影綽、連顏色都變異了的路人的竊聲私語,字字誅心。
千夫所指!
“不——”
馮驍抱着頭,蹭蹭往後挪身,直至背部抵住了柱子,才覺有了依靠。
“不過只是一柄劍!不過如此!”
“怎麼可能有人能做到……你在撒謊!你在騙我!你想毀我道心!”
馮驍怒指眼前徐巨人,手指顫顫巍巍。
“如果自欺欺人能讓你好受一些的話,本公子無話可說。”
“啊!
!”
耳聞這撕心裂肺的嘶吼聲,衆人已能從馮驍身上瞧見清晰溢出的魔氣。
卡卡聲響不絕於耳。
馮驍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破裂。
他身上的道韻氣息在枯朽,劍道王座的氣意在凋敗……
“夠了!”鬼面老漢再也忍不住,怒喝出聲。
好說歹說馮驍也是鬼神幫的人,不能坐視他這般被人折辱死去。
只是這病公子對古劍修的詮釋,鬼面覺得自己過去了也招架不住,因而不知該作何迴應。
語能及痛處,人自有病根。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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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公子視線一轉,看着鬼面老漢:“若本公子三言兩語真能將他道心誅碎,那他還修什麼劍、改什麼道?歸山養老就挺合適。”
他終究不是八尊諳,還有惻隱之心。
聞聲的馮驍勐然擡起頭來,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走火入魔之態至半止住,癡癡呢喃:
“是啊,我怎可聽這妖人言說,自亂陣腳……”
他的自語聲最後模湖到聽不見,聽見了也聽不清在講什麼。
鬼面老漢卻是長舒一口氣,看出來這徐故生給了溺水瀕死的古劍修扔下了一塊救命浮板。
默一抱拳,老漢趕忙一搖手:“來人,將馮驍擡走。”
三五大漢腳步一探。
臨近一人提小雞般單手吊起這丟人現眼的東西,扛着離了幽桂閣。
“老漢,還打嗎?”
這一話出,鬼面老漢面有尬色,沒有回頭,身上寶光撲閃,時隱時現。
他不知該要續戰,還是罷停。
馮驍找事是他的指使,這徐故生心思如此縝密,至此定是看了出來。
然他初次出手不傷人性命,見到鬼神幫,瞭解前後後,本可誅碎馮驍道心還給了次機會。
這讓鬼面老漢有些難做人了。
鬼神幫首重義氣,以“忠肝義膽,替天行道”爲用:人敬一尺,敬人一丈,世有不公,殺至黑天。
本以爲這又是個花花公子,頂着太虛傳人的名號前來調戲香姨,鬼神幫剛好趁此機會斬一太虛傳人,震懾八方。
之後,想必幽桂閣能消停一陣。
不曾想這徐故生肚子裡有些墨水,手下盡人更是劍術造詣驚人,文武雙全,分工明確,還能以德報怨……
“嘶!”鬼面老漢撓了撓頭,感覺腦子有些發脹。
義、香姨。
孰輕孰重呢?
若是此時不打,神亦老大得知,定要爲了香姨而揍人。
若是此時打了,自己設局在前,人家徐故生得饒人處且饒人,放了馮驍一馬在後。
如此寬宏大量、不計前嫌、容人之人,神亦老大都會放下身段去結交,自己還恩將仇報打回去的話……
別說神亦老大知道了更會揍人!
鬼面老漢自個兒心坎這一關,就過意不去!
很好……徐小受看着這老漢在衆目睽睽之下糾結,在心頭總結了對鬼神幫簡明扼要的印象: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他一搖紙扇,隨手就捏出了一個無形的臺階,笑道:“以你之能,以我護衛之力,再打下去,死生未知,幽桂閣定先塌掉,這是你們想要的嗎?”
鬼面老漢眼神一震,拳頭一拍,“是極!”
他身上的霞光當即就滅掉了,頭髮也回落蒼白,身軀都縮水了幾分。
但還是魁梧。
這般開竅刺穴之法,似還完全在他的承受範圍之內,沒有多少後遺症。
“徐公子,敢問……”
“本公子來尋香姨,非爾等齷齪心思所想,是爲正事。”
鬼面老漢童孔一顫,他怎會讀心術?
“受到驚疑,被動值,+23。”
“敢問……”
“你確定,你敢問?”
“受到驚疑,被動值,+326。”
鬼面老漢又被噎住,這下石化原地,進也不得,退也不得,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某一瞬,他有些明白馮驍爲何會被這徐公子說得吐血。
——難受極了!
病公子視線越過了他,搖扇擡眸,望向幽桂閣頂的破洞,揚聲嗤笑:
“中域人架子都這麼大麼?”
“本公子請貴閣貴客酒水,誠意滿滿,只爲見香姨一面。”
“不料爾等先是晾人不見,再請馮驍滋事,後用鬼神幫出頭羊討公道,暗要殺人,打不過就當起了縮頭烏龜……呵!”
病公子一聲冷笑,環顧四周,謔聲微慍:
“這就是幽桂閣的待客之道?”
“這就是十尊座的架子之高?”
“那看來是我這東域不速之客太過唐突,高攀不起你們幽桂閣,這錢就當是喂狗了……盡人,我們走。”
病公子甩着袖袍,帶上護衛,言罷揚長而去。
周圍人聽完,頓時騰騰沸議。
這麼一看,幽桂閣確實待人不公。
徐故生在這裡若沒那護衛盡人保護,真要賠了夫人又折兵。
“公子!”
“徐公子!”
鶯鶯、雀兒等人急了。
病公子這帽子戴得太高,傳出去今後怕是沒人敢再來幽桂閣。
“不是這樣的……”鬼面老漢也急了。
情急之下,他直接擋在徐公子前頭,硬着頭皮解釋道:“這人是我找的,這局是我做的,同幽桂閣、同香姨無關,你莫要污人清白。”
“妙!”
“着實是妙!”
病公子合扇一拍掌,環顧衆人,哈哈大笑:
“好一個幽桂閣,好一個鬼神幫,好你個香姨!”
“沒事找人做,出事做掉人,事發了置身於外,還能找到心甘情願背鍋的,這太妙了。”
“某不知十尊座之威風竟凜然至此,一踏進貴閣頓覺自愧弗如。”
“既如此,你們玩你們的,本公子羞煞也,不敢奉陪,又何必阻我?”
病公子目光回落,死死盯着面前高他一頭多的鬼面老漢,吐字如珠:
“好狗不擋道,滾!”
鬼面老漢頓時感到無數目光匯於己身,如劍般鋒利。
他一口血沒吐出來,險些憋出內傷。
自知理虧的他卻無法在這辱人之言下發怒,只能挪開步,讓出路。
“公、子……”
鶯鶯、雀兒等美人僵在原地,如五雷轟頂,此時只覺連吸進肺裡的氣都是冰冰涼的。
這廝……
這廝一張嘴,可敵萬人軍!
如此言論,那是將幽桂閣置於風口浪尖,比拆了此地還叫人難受啊!
譁聲四起,萬般皆嫌。
“哈哈,幽桂閣惹上硬茬了,我看他們接下來怎麼做!”
“這徐故生也太會說話了,我還以爲他個毛頭小子踢到了鐵板,要給鬼神幫滅掉,不曾想這傢伙還能反將一軍,厲害啊。”
“嘿,若沒那盡人,徐故生早死了,厲害的不是他,是他的護衛。”
“不然!我看那病公子一張賤嘴,不比護衛盡人的劍術造詣低。”
“東域人,都這般牙尖嘴利麼……”
看熱鬧者不嫌事大,目送着護衛盡人消失,而病公子遠離。
“受到迷戀,被動值,+322。”
“受到敬佩,被動值,+541。”
“受到議論,被動值,+1249。”
在即將踏出幽桂閣時,環拱而上的桂木圓梯走來一道曼妙身影。
“公子留步,香姨有請!”
那女子側抱琵琶,聲如脆樂,蓮步微急,步搖晃錯,明顯之前還在閣上奏樂,此時是匆忙趕來。
走近時,才見此女“眉眼如畫脣如珠,冰肌玉骨猶生憐,羅裳擺褶如波動,步步驚心惹人癡”。
“小女子阿搖,見過諸位。”
阿搖姑娘下樓後,先是對着衆人款款施禮,盡顯大家之風,後纔看向了那道即將踏出閣樓的背影。
“徐公子,且留步。”
“之前香姨有事誤了時辰,幽桂閣了怠慢貴客,小女子代爲道歉。”
“不知公子可否賞臉,與小女子上樓一敘?”
閣內、閣外都安靜了。
所有人目光炙熱盯着阿搖姑娘,如同看到了畫中人走出圖卷,美豔不可方物。
“阿搖姑娘下來了……”
死寂之後,周遭發出喧譁:
“天吶,我天天來此,就爲了見阿搖姑娘一面,幽桂閣天天說阿搖姑娘會出來,這得是一月不見了吧?”
“值了!這回是值了!今日我出門時就用天機術卜了一卦,卦說我有緣見到心上人,竟是爲真!”
“快答應她!徐故生,你怎敢不答應她?”
“不要答應她啊!徐故生,你不能去,讓我去……嗚嗚嗚。”
徐小受是真想走的。
他給的是八尊諳面子,纔在這裡等了香姨如此之久,卻被找了麻煩。
他也是有火的!
貴爲聖奴二把手,貴爲天上第一樓樓主,當他徐小受下定決心的時候,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但“感知”太討厭了,明明不想看、不想聽,被動技還將畫面和聲音傳了過來。
這一傳,徐小受可就給震撼到了。
不同於幽桂閣其他美人那般輕紗薄裙,春光若隱若現,阿搖姑娘有如墨池雪蓮,出淤泥而不染,羅裳得體,又不失窈窕身段。
唯一可惜的是,她似乎不是煉靈師,只是一介凡人。
此時因下樓匆忙,還有些微喘,懷中琵琶隨波起伏。
如此一柔然可推,吳農耳語之女子出聲挽留,徐小受感覺受到了強大的聖帝指引,只能轉身。
“道歉?”徐小受留步了,病公子卻還在冷笑,“就這般口頭道歉,此事揭過去了?”
阿搖一怔,抱着琵琶微微失神。
她是身處幽桂閣,卻是連桂折聖山上的各般聖子也都見過,本該不再爲外人而有波瀾。
然那病公子視來之際,她依舊感覺心絃驚顫,下意識側過了臉,竟是不敢多瞧一下。
好生俊俏!
然俊俏都只是其次!
這病公子身上竟是有着什麼魔力般,氣質如淵,又似星潭,欲將人心神攝走……造物如此不公,怎能捏出這等絕世的臉來?
“我……”頓了半息,阿搖纔回了神,找回了方纔想說的話。
她依舊不敢看向那病公子,只對着左右,柔聲道:“雀兒,拿酒來。”
“阿搖姑娘,你不能……”
“拿酒來!”
雀兒急得直跺腳,最後拗不過,只能轉身取來酒壺。
“徐公子,小女子自罰三杯,以示歉意。”阿搖姑娘舉起了酒杯,如水般溫柔目光投來,酒未入腹,頰已微紅。
旁側衆人頓時急了。
“不可!”
“阿搖姑娘不可啊!”
誰不知曉阿搖姑娘的規矩之一就是不陪酒?
往日裡來幽桂閣能見阿搖姑娘一面,聞仙樂一曲,已是幸甚。
如今爲了致歉,阿搖姑娘不止要破規矩,竟還連飲三杯。
她人是凡人,這酒可不是凡酒,更何況阿搖姑娘本就不勝酒力……
但不顧勸阻,阿搖遮羞飲酒。
接連三杯入腹,再放下袖口時,她雙腮已生桃紅,人都有些站不穩。
病公子脣角微掀,就靜靜看着阿搖表演。
他固然驚訝於此女容貌,卻不會將幽桂閣之過就此揭去,這是兩碼事。
而要說這雅閣中的女子不會飲酒,徐小受第一個不信,就連這阿搖是否真爲凡人,他都持懷疑態度。
阿搖真切有些站不穩了,雀兒扶了下才立住身形。
她施施然一伸手,指向閣樓之上,柔聲道:“徐公子,請。”
“哼!”病公子這才傲嬌地合起了紙扇,倒也不再刁難,踱步走去。
“阿搖姑娘,我扶你上去。”雀兒過來想要攙扶。
“不必。”阿搖搖頭,“我可以。”
她一轉身,發現身前多了一隻白皙的手,肌膚如雪嬌嫩,手指修長若玉,連爬過手背的青痕,都煞爲好看。
阿搖一愣,意識到了這是誰的手,耳朵都開始發燙。
但她已不能拒絕,伸手輕輕搭了上去,低若蚊蠅道:
“謝謝……”
雀兒不能跟上去,是因爲香姨有交代,只能放徐故生一人上樓。
她選擇搭把手,是因爲再不扶一下,她真有可能要倒下了。
若是待會兒從那樓梯上滾落,摔得頭破血流,那明日整座玉京城,都要傳出幽桂閣的笑話。
“阿搖姑娘!不可!”
“徐故生!你個畜生!快放開阿搖姑娘,老子和你拼了!”
後方羣情激奮。
別說牽手了,平日裡就是有聖子下山品樂,同阿搖姑娘中間都得隔着個屏風,只賞剪影。
誰像徐故生這般好命,能讓阿搖姑娘主動牽手?
“受到怒視,被動值,+798。”
“受到怨恨,被動值,+656。”
病公子手被牽住,似是也愣了下。
但很快,他撇頭望向旁側那垂首自羞,欲將頭進埋胸裡的女子,一臉好笑道:
“阿搖姑娘,想必你誤會了什麼?”
“本公子生來嬌貴,上樓需人攙扶,可不是來扶你的……”
他邊說着,左手紙扇一挑,將阿搖姑娘陡然僵硬的手,挑了起來。
自己右手,則十分自然的搭了上去,疊在上邊,輕輕握住。
“你……”這一剎,阿搖酒都醒了幾分,擡眸而起,如畫眉眼,滿是驚愕。
這是什麼操作?
一晃,阿搖險些真軟倒於地。
“受到驚視,被動值,+1。”
“你!”
“我?”
“你!你!”
“本公子怎麼了?”
“我……”阿搖姑娘見他還理所當然,氣得嬌軀一顫,大口喘着氣,胸脯快速起伏。
最後什麼都沒說,她右邊身子一靠,抱着琵琶撐着樓梯扶手,左手擡起攙着“嬌貴無比”的病公子,手忙腳亂。
“請!”
咬牙切齒的聲音一出,代表方纔那一瞬的心動,已經煙消雲散。
“請。”
病公子舉扇示意,十分優雅。
“畜生哇……”
後方一衆哀嚎慘叫,卻被鬼神幫的人攔住了,不得上前圍攻。
“慢點走,趕着去投胎?”桂木圓梯上失了二人身影,病公子的折罵聲卻沒斷過。
伴隨還有阿搖姑娘後槽牙都咬緊了的歉音:“好,阿搖知道公子‘嬌貴’了!”
“你陰陽人?”
“抱歉,徐公子……”這下聲音變得惶恐。
“哇畜生!”
“你個徐畜生!你是真不得好死!”
“受到詛咒,被動值,+6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