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兒這個表情,我是很熟悉的,十多年前,我媽去世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表情。
傷心,痛惜,甚至,還有幾分無措。
頭兒掛了電話,看着我,突然啞了聲音,嘴巴微微張着。
心口的不安慢慢擴散,我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路,油門踩到底,大聲問他,“怎麼了?我們隊裡的人出事了?”
我沒敢問他,誰死了,是不是我們隊裡的人。
可我沒想到的是,頭兒沒回我,只讓我快點,再快點。
離得越來越近了,前面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交警指揮着,一排排車子像巨型烏龜,緩慢爬行,即便車頂安了警笛,前方的車也沒法爲我們讓路。
頭兒轉身就跳下車,我把車鑰匙拔了,也跟着跳下車,頭兒在前面玩命地跑,我聽到身後有摩托的聲音,快步朝後跑了十幾米,從車道旁攔下一個送外賣的。
“車子我先用了,晚點來派出所領……”強大的馬達聲把我最後的聲音掩蓋,我沒戴頭盔,一上去就開最大,迎面的風灌進口鼻,呼吸十分困難。
頭兒聽到動靜,在我車子沒停下時,就抓住我的肩膀側翻跳到我後座,我再次加速,幾分鐘後趕到了南寧路的珠寶店。
那兒已經圍了一圈警戒線,羣衆被隔開在警戒線外,但還是人滿爲患地往裡擠,手裡舉着手機,試圖想拍到裡面。
旁邊一輛救護車,醫護人員擡着擔架,正在等候隨時進行救援。
只有一個同事維持秩序,但效果甚微。
因爲我剛下車,頭兒就抓一個同事問裡面什麼情況,聲音都被羣衆的聲浪蓋過去了。
單位幾個同事正拿着小喇叭對着珠寶店喊,“請你們先冷靜!不要傷害任何人!冷靜點……”
頭兒一出現,所有同事瞬間找到主心骨,紛紛圍了過來,三言兩語把現狀講了,“頭兒你總算來了!隊長進去了……到現在沒出來……”
頭兒搶過喇叭,聲音洪亮了十幾倍,“裡面的人聽着!”
我抓過一個同事問,“尋.歡呢?”
“他……他……”同事結結巴巴地,最後搖頭,“我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胸口的不安長成了一團黑霧,壓在心口,直壓得心往下沉,我用力掐着他的胳膊,“什麼意思,什麼叫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珠寶店裡猛地傳出幾聲槍響,羣衆發出尖叫,紛紛,頭兒大聲喊,“帶槍的都很我進去!其他人留在外面!”
我從另一個同事手裡奪了槍就往裡衝,珠寶店裡猛地衝出來十幾個女人,抱着腦袋喊,“啊啊啊!”
頭兒讓同事把人全都攔下,然後和我一前一後衝了進去。
瑩白的地磚上全是透明的玻璃碎片,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刺耳難聽地聲音,有粗重地喘息從不同方位傳過來,我和頭兒舉着槍猛地閃身對準,兩個蒙着臉的黑衣男人正抱着受傷流血的腿,趴在地上痛得直喘氣,身後同事過來拿了手銬直接拷上。
然後我看到在劫匪的對面,顧隊抱着什麼半坐在那,還沒到跟前,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地上大片的血腳印。
我慢慢走過去,走到顧隊面前,看到他懷裡,緊緊閉着雙眼的尋.歡。
身體有些踉蹌地直接摔跪在地上,痛覺清晰傳遞到神經,我才猛地驚醒一般,撲過去,從顧隊手裡把尋.歡搶了過來。
脈搏。
心跳。
沒有!
通通都沒有!
騙人,一定是騙人的!
胸口的血一定是假的,我胡亂壓着尋.歡胸口的血洞,輕輕晃着他,“尋.歡,醒醒,醒醒,別開玩笑了……”
“楊桃,把他放下吧。”頭兒在後面喊我,手剛搭在我肩膀,就被我狠狠甩開,我把尋.歡緊緊抱在懷裡,夢囈般喃喃,“你們別說話,尋.歡他,等會就醒了……”
耳邊的聲音又雜又亂,我用兩手捂住尋.歡的耳朵。
“……隊長受傷了!”
“沒事。”
“……在流血啊,怎麼會沒事…?”
“我說沒事你聽不懂嗎!滾!”
……
嘈雜聲後,終於留下一片寂靜。
懷裡人的臉特別冷,我用手幫他暖着,手裡的血都蹭到了他臉上,我又用袖子去擦,卻怎麼都擦不乾淨,眼淚大顆大顆滾了下來,落到他臉上,浸了那片鮮豔的血。
“尋.歡,尋.歡,尋.歡……尋.歡——!”我埋在他脖子裡,放聲大哭。
手指被人用力掰開,我睜開淚眼,就看到顧隊面無表情地拉開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尋.歡抱了起來。
他瘸着腿,抱着尋.歡一步一步走到門口,身後留下一串血腳印。
我踉蹌地跟上去,有人擡了擔架過來,顧隊沒有搭理,抱着尋.歡上了車,我立馬跟着爬了上去。
在車上,顧隊對着尋.歡不停做人工呼吸,完了後聽心跳,不停重複,一旁的護士遞了聽診器過來,說,“他已經死了。”
我就面目猙獰地朝她吼,“你閉嘴!”
我以爲只有我病態地以爲尋.歡沒有離開,卻原來,顧隊也是一樣。
他機械地重複着所有動作,人工呼吸,聽心跳,測脈搏。
我可以想象到,在我們到那之前,他這一套動作做了多少遍。
可是,晚了。
醫生爲尋.歡蓋上白布那一刻,我瘋了一樣撲上去,“蓋什麼?!他等下就醒了!你們蓋什麼!”
頭兒和顧隊拉着我,不讓我動,我們所有人眼睜睜看着尋.歡被推進太平間。
我回過身就給了顧隊一巴掌。
身後的同事紛紛震在原地,頭兒抓着我的手讓我冷靜。
我面容十分冷靜,只一雙眼睛血紅,喉嚨像灌了沙一樣沙啞泛疼,“爲什麼?”
劫匪挾持人質,是尋.歡自告奮勇進去開解,卻沒過幾分鐘就傳來槍聲。
“爲什麼不攔着他?!”我揮開頭兒的手,兩手揪住顧隊胸前的領子,瞪着酸澀流淚的眼睛,邊哭邊吼,“爲什麼啊?!!”
身體慢慢滑倒,我蹲在地上,感覺整個世界都一片灰暗。
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兩個人都走了。
有水滴在脖子上,我後知後覺地擡手去碰,眼前的人已經一瘸一拐地走了。
原來不是水。
是顧隊的眼淚。
原來,他也會哭啊。
我想擠出笑,眼淚卻大顆大顆滾下來,浸溼了眼眶,氤氳了眼前的所有景物。
——
李父李母當天夜裡到的,過來認領屍體,領取尋.歡遺物。
李父看到我的時候,還安慰我說,“不要太難過。”
李母從太平間出來後,是被擡出來的,暈厥時眼睛上還掛着淚。
頭兒沒給我們傷心難過的時間,當晚,我們分工明確。
對劫匪和人質做筆錄,調出珠寶店附近的所有監控,對劫匪的所有行動盤問,對目擊證人錄下口供。
第二天晚上,才完成這起搶劫罪的所有整理,頭兒上交了報告,將這起案件上報到市區,交由市區法院直接審理。
我也是第二天晚上,和李父李母一起,才知道尋.歡死的整個過程。
四月四號。
尋.歡和其他沒有放假的人一起留在單位。
單位的監控可以看到,他早上跑完步拿着兩瓶飲料,去了趟樓上,下來後,手裡還剩一瓶。
臉上紅紅的,對着手機自戀了一會,然後他突然擡頭看着一個方向,眼睛又亮又喜,顧隊下樓走了過來,走到他旁邊的時候,輕輕拍了他的腦袋。
尋.歡羞憤地整個人都縮了下去,再擡頭,臉紅得像豬血。
幾分鐘後,他接到電話,然後披上外套,跟同事說南寧路出事了。
同事問要不要通知頭兒,尋.歡說,“頭兒去掃墓了,一時半會回不來,先通知隊長。”
但那邊沒聯繫到顧隊,保安看到他出去了,但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尋.歡自己開了車,帶着同事去了。
只有兩個劫匪,但手裡有槍,真假有待商榷,尋.歡渾不在意,對同事說,“我去跟他談談,你們看情況行動。”
珠寶店的監控畫面模糊,劫匪吐了口香糖糊了幾個攝像頭。
依稀看到尋.歡的身影,也能聽清他在說話。
劫匪站在大廳,手裡拿着槍,人質抱頭蹲在地上,有幾個女人被嚇得一直哭,哭聲抽抽噎噎。
尋.歡的聲音很是響亮,充滿了朝氣。
“嘿,我說,兄弟,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你們在這搶這點錢,以後的日子每天都過得膽戰心驚,多不划算啊。要我說啊,就應該……”
畫面裡有個人質突然站起來往門口跑,尋.歡變了臉色,一邊護着人質,一邊朝劫匪舉起雙手。
劫匪被人質的逃跑亂了陣腳,一槍開了過去,所有人質都抱頭尖叫。
被尋.歡護住的人質跑出去了,但是尋.歡倒下了。
畫面切換,顧隊從車上跳下來。
逃出來的人質喊,“裡面……裡面有人開槍,有人死了……”
顧隊安排同事安撫人質,剛想拿喇叭喊話,就聽旁邊的同事說,“……會是尋.歡嗎?”
手裡的喇叭突然掉在地上,顧隊猛地抓住那個同事,剛毅的臉上佈滿了驚恐,“你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