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榕市,他也這樣抱着我,在地下放映室看電影。
目光和他對上,恍惚看到他眼底揉雜了許許多多的情緒,心疼,愧疚,自責,來不及細看,他已經斂了眸。
“疼嗎?”他擡手摸.我的臉,臉上的燙傷在他的指尖下再次發.燙。
“不疼。”我覆.住他的手,任他溫.熱的掌心全部包.在臉上,輕.輕摩.挲。
他的眸底隱着翻涌的情緒,聽到我的回答,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整顆腦袋壓進懷裡,聲音低低地,“以後,再也不會了。”
那樣鄭重地語氣,無端讓我心頭一顫。
貼着的胸膛結實堅硬,耳邊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我突然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惜,靳少忱承諾的以後,我並沒有等到。
我等來的是,人生中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和絕望。
——
三月初,靳少忱去了榕市,白士熵飛回了德國。
我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爲白士熵走之前,來了趟溫城,給我帶了禮物,是一盆綠植。
在德國那段經歷,我和他已經成了心照不宣的朋友。
春意漸濃,正午的太陽豔而不烈,灑在身上,滿滿的暖意,他一身灰色筆挺西服,就站在單位門口的梧桐樹下,和我說了幾句話。
很奇怪,明明,我們見面的次數不多,但意外投緣,他問我最近過得怎麼樣的口吻,實在像我多年未見的老友,熟悉而親切。
白家的事,我不好多問,簡單說了幾句自己的情況,就讓他注意身體,順便把尋.歡塞給我的阿爾卑斯棒棒糖作爲送別禮回贈給白士熵。
白士熵兩指夾着棒棒糖,有些忍俊不禁地看着我,“這是我收到的,最特別的禮物。”
我沒想到的是,這根棒棒糖後來被他用特殊方法保存了許多年。
他上車前,很是認真地對我說,“楊桃,如果你以後遇到自己沒法解決的麻煩,可以來找我,我不怕麻煩。”
我突然後悔隨手扔給他棒棒糖作禮物了,我起碼應該給他買塊表,還得是那種萬八千的。
這樣一句掏心窩的話,都快趕得上尋.歡和我的交情了。
揮手告別他,李白就從樹上跳下來。
接過我手中的綠植,在我看來,他小心翼翼地只差把根從土裡拔出來檢查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爲靳少忱的關係,所以對白士熵特別防備,但我沒問,我接過綠植回了單位。
下午,公司門口來了輛花卉市場的專車,擡上擡下的給我們單位門口添了大大小小十幾盆盆景,又給我們單位每個人桌上添了三四個淨化綠植。就連頭兒和顧隊的辦公室,現在打眼看過去,滿眼的綠色蔥蘢。
我給靳少忱打電話,他半句不提盆景,只問我有沒有吃飯,我答非所問地說,“我很喜歡,同事也都非常開心。”
他那邊就突然靜了一瞬,感覺空氣都凝固的樣子,然後我聽到他的腳步聲,踩在高級大理石地板上,步伐隱約很急,我以爲他在忙,就說,“你先忙吧……”
“吧”字剛落下,就聽到他在那頭說,“再說一遍。”
我一臉懵逼地重複,“你先忙……”
“上一句。”靳少忱很耐心地糾正。
我想了想,我統共跟他說了兩句話,猶疑地對着話筒問,“我很喜歡?”
靳少忱在那頭低低“嗯”了聲。
我只覺得心頭髮軟,有什麼東西順着血管熨帖了整顆心臟,四肢百骸都燙了起來。
我挑了個沒人的地方,捂着電話小心翼翼地喊,“靳少忱。”
“嗯?”
“我愛……”身後聽到鞋聲,我猛地換了話頭,“愛馬仕包包不錯,嗯,挺好。”
我是在樓梯道打的電話,身後的同事開門看到我,又關上門,我心虛地呼出一口氣,電話那頭的靳少忱卻是笑出了聲。
“笑屁啦!”我嬌嗔地掛了電話。
和熱戀中的其他女人一樣,我整個下午都心情極好地時不時走神發呆,去想靳少忱。
尋.歡每次走到我旁邊,都要扇鼻子說,“我聞到愛情的酸臭味……”
我朝他齜牙,“滾。”
也是後來,我才知道,我給靳少忱打電話那會,他在開會,本來正面臨裁員,很沉重壓抑的話題,偏偏接到了我的電話,用管理層的話來說,就是齜着獠牙的怪獸突然綻放了笑容,底下的人活見鬼一樣,紛紛打顫,所有人屏住呼吸,空氣安靜得針落可聞。
我知道這件事,已經是多年以後了。
——
三月中旬。
因爲尋.歡跟我提過幾次秦五叔的病情,加上秦五叔太能鬧騰,每次都折騰武警醫院的醫生和護士,這邊打針吃藥,那邊就拔針頭,從喉嚨裡把藥摳出來吐了,搞得武警區雞飛狗跳,所有的醫生護士基本都圍着他一人轉,個個都身心俱疲,上報到市裡,市裡根本不接這樣的情況,也就只能這邊受着,尋.歡讓我想想辦法。
我就抽了下午時間去看看秦五叔。
在那之前,我先去看了秦武,並沒有申請探視,只是進去打聽了下,知道他每天都在看書,記筆記,生活充實,我也就沒去打擾他,走前把從書店新買的幾本書交代了負責人幫我遞給他了。
去看秦五叔的時候,他正在病牀上閉着眼裝死,護士喊他吃藥,他裝作沒聽見,要給他打針,他就抱住胳膊渾.身.繃.緊。
護士無從下手地站在那,我從外面進來,就把東西都扔在桌上,跟護士說,“等下我按住他,你給他打針。”
點滴經常被秦五叔拔掉,現在他們就只敢給他打針。
聽到我的話,小護士有點訝異,看到我身上的正裝,才恍悟地點頭說好。
病牀上的秦五叔聽到我的聲音就睜開了眼睛,那雙渾濁的眼睛看到我那一刻,就燃起了憤怒的光芒,他有些猙獰地瞪着我,“你來做什麼!”
我脫下外套,活動着手腕朝他走近,“哦,看看你死沒死。”
秦五叔被我一句話氣得梗了半天沒反應,我抓住時機,並住他的胳膊,把他整個翻了過來,小護士很懂得配合,一針捅了下去。
估計也是被秦五叔折騰慘了,這一針紮下去,大半個針頭沒入,秦五叔痛得直喘氣。
他瘦了太多,整個人就剩一副皮包骨,臉上堪堪掛着層皮,瘦骨嶙峋地樣子,像是下一秒就能羽化登仙。
打完針,護士推了車出去,秦五叔趴在病牀上,半天沒緩過來。
我知道他想見秦武,但他們自從隔開看押,就沒有互相探視的說法,我坐在板凳上,跟他講秦武最近的情況。
秦五叔慢慢安靜下來。
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認真聽,我把我所瞭解的情況全部講完之後,就把秦武當初跟我說的那句話告訴了秦五叔。
“秦武當時就說了,讓我一定要好好照看你,他怕你受別人欺負。”我從凳子上站起來,把地上的藥片撿了起來,看着病牀上的秦五叔說,“可他不知道,是你在欺負別人。”
病牀上的秦五叔突然犯了病一樣騰地跳起來,朝我嘶喊,“你滾!”
不知道哪句話觸了他的雷區,他開始口不擇言地謾罵,“你這個臭婊.子!個婊.子!你個婊.子有什麼資格說話!”
那兩個字聽在耳裡格外不舒服,我面色有些難看,“秦武如果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你覺得他會認你做父親嗎?”
“你滾!你算什麼東西?!一個婊.子!也敢跟我說這樣的話!”秦五叔憤怒地兩眼發紅,嘶吼的聲音沙啞難聽。
外面的醫生和護士都被驚動了,紛紛拿了鎮靜劑過來,看到我站在那,就請我先出去。
我也覺得秦五叔完全不可理喻,沒辦法開導,這種只能隔離。
我準備出去,哪知道秦五叔躺在那,一邊掙扎一邊喊,“個婊.子,我兒子先天.性.無.精.症,怎麼會有孩子……個爛婊.子,讓我兒子戴.綠.帽……個婊.子……虛情假意……個狗東西……”
我像是被人悶聲打了一棍。
像是沒聽清一般,我撥開正給秦五叔打針的所有醫生和護士,抓着秦五叔的衣領問,“你說什麼?”
手快的醫生早就給秦五叔注射了鎮靜劑,他此刻面容祥和地躺在那,朝我“呸”了一口,“婊.子!”
我渾身發冷地站在那,身邊醫生和護士把我拉出去,我腦子裡還渾渾噩噩的迴盪着秦五叔說的每個字眼。
腦子裡一片空白。
我目光縹緲地擡手抓住一個護士的衣角,用腦子裡零碎的片段組織着磕巴的語言,“那個,什麼,無.精.症,是,是什麼意思?”
……
從武警醫院出來,溫暖的陽光打在身上,我卻遍體生涼,渾.身遏.制.不.住地發.抖。
耳畔迴盪着小護士脆生生地聲音。
靜夜檢查沒有發現.精.子……
男性最難治的不.育.症之一……
那麼,那麼。
那麼,我的孩子……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