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方劑的聲音。
間或傳來司北淡淡的勸撫,“二哥,頭上有傷,不能喝酒。”
“滾——”靳少忱澀啞的聲音,疲憊而無力。
我輕輕推開門。
公寓客廳裡一片狼藉,地毯被掀在沙發上,地板上橫七豎八歪倒着幾個紅酒瓶,還有碎裂的酒杯,滿地的玻璃碴,落地窗被黑色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屋子裡晦黯朦朧。
空氣裡酒氣熏天。
醺得人有些醉意。
靳少忱躺在沙發上,方劑和司北背對着我站在他面前。
“二哥....”
“滾吶!”
又是一個酒瓶子甩了出去。
方劑側身躲開,酒瓶子直直往我的方向飛過來,我捂着嘴把門關上,只聽到門邊砰的聲音。
像在心口砸了個洞,心臟砰砰砰直跳。
有腳步聲傳過來,我立馬躲進安全樓梯道里,從門縫裡張望着。
方劑和司北兩個人一前一後從裡面出來,順便關了門。
方劑依舊粉色的花襯衫,短短几個月不見,他瘦得厲害,臉頰都凹了進去,腿像根竹竿一樣,快趕得上一旁的司北了。
兩人都心事重重地皺着眉離開。
我等他們都走了之後,才站在公寓門口猶豫到底要不要進去。
手觸在門把那一刻,我恍惚想起初見靳少忱那天,在酒店那一幕,心下一陣愴然。
我好不容易逃離靳少忱,我不能因爲一時心軟,毀了全盤計劃。
我抽回手,下樓打車回了顧隊的家。
顧隊正在樓下越野車後備箱裝卸大袋的東西,看到我從出租車上下來就問,“東西都拿了?”
我纔想起,證件都還沒拿。
我含糊地說,“嗯,晚上去。”
顧隊盯着我看了會,鎖了後備箱,走到我跟前說,“我陪你去。”
....
吃完午飯,又睡了一小時午覺,下午三點的時候,顧隊果真載着我就開往景區公寓。
他說,拿完東西就出發去尋.歡的老家。
這裡是最後一站。
車子剛停,他就解開安全帶,“你自己上去還是我陪你去?”
我擺手,“不用,我自己上去。”
這次不論靳少忱在不在,我都得進去了。
直覺告訴我,他並沒有走。
我開門的動作十分小心翼翼,走進去也儘可能地放輕腳步。
滿地的玻璃碎片下,空氣裡傳來若有似無的呼吸聲。
沙發上的男人睡得很沉。
這個男人在睡夢中也皺着眉,薄脣緊緊抿着。
嘴角和額頭的傷口發着紫,在那張好看的臉上乍看有些觸目驚心。
小腿的褲腿卷着,露出包紮後的一圈紗布,只不過厚重的紗布下滲出點點血跡。
我輕輕從他面前經過,通往自己的臥室,把自己的所有證件都裝在包裡,包括我的日記本。
櫥子裡,自己的衣服旁邊掛着他的成套西服。
明明他有自己的櫥子,卻總喜歡和我的衣服擠在一起。
我打開他的櫥子,沒看到一件襯衫西服,只看到櫥子最上方一個四方形的高級絨布盒子。
我以爲裡面裝着的會是什麼項鍊首飾之類,並沒在意,轉身走了。
路過沙發時,他還擰着眉沉沉睡着。
我走過去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腦袋上的傷口貼着紗布,但我聽白士熵說縫針就知道,他傷得很重。
我蹲下身幫他撫平了眉毛,靳少忱有些不耐地動了動腦袋,最後睜開迷濛的眼,墨藍的眼底是震驚和茫然,“楊桃?”
我整個人僵在那,動也不敢動。
他伸手把我拉進懷裡,圈着我,帶着酒氣的呼吸盡數往我脖子裡灌,耳邊是他悠悠幾聲長嘆,“原來是夢。”
我不敢出聲,更不敢亂動,只等他發出均勻的呼吸,才輕手輕腳從他懷裡爬起來。
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身上火燎一樣滾燙。
我伸手覆在他額頭上試了試,確定不是發燒後,就拿了條毯子蓋在他身上,把鑰匙放在玄關處,然後對着熟睡的靳少忱說,“再見。”
門即將關上那一剎,我聽到男人嘶啞而絕望的聲音,夢魘般掙扎,“桃子...”
我差點以爲他醒了,只匆匆把門關上。
從門縫裡泄出來的最後的聲音被風吹散在了空氣裡。
“別走...”
我蹲在門邊,像是喝醉了一樣腿上無力,好幾次都站不起來。
我覺得靳少忱不該是這樣的。
這樣,讓人心疼的。
他不該是這樣的。
可我又不知道,他應該是哪樣。
顧隊看我去了太久,實在不放心上來看看,就看到我蹲在門口,滿臉的淚痕。
我說,“我不想哭的,只是心裡有點難受。”
顧隊也不說話,只把我抱起來去坐電梯。
我知道。
我和靳少忱徹底結束了。
這是最後一次見面。
我坐在副駕駛哭得兇猛,車子過收費站時,都引起了治安的注目,交警的車跟了我們一路,他們以爲我是被綁架的。
雖然我止住眼淚做了解釋,但他們面對顧隊的黑臉還是持質疑態度,無奈,顧隊亮出自己的證件,其他人才立馬行了個禮,走了。
我總算收住眼淚,朝顧隊問,“你那個證?”
“哦,假的。”顧隊很痛快地把證件甩到我懷裡,“爲了出行方便。”
我,“.....”
就這樣,我的所有思緒,被轉移到了以後的生活裡。
我和孩子的以後。
到了小溫鄉已經是晚上了。
顧隊在小溫鄉買了個兩層的居民住宅房,一樓原先是商鋪,他現在暫時當倉庫,只屯着些車上的零件,二樓是住房,四室兩廳,一廚一衛,還有陽臺,房間明亮寬敞,窗戶都是朝陽,他讓我選了個房間之後,就替我鋪被子收拾牀褥,最後還給我擡了個書桌。
我瞪着眼睛站在門口看他忙活一通,完了後他問我,“還缺什麼?”
我啞口無言。
我和顧隊之間除了同事關係,大概也就隔着尋.歡這層紐帶。
但現在我辭職了,尋.歡....也離開了。
顧隊沒義務對我這麼好,即便是朋友,也只能幫我到這了,再多我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我婉言謝絕說自己明天會出去看房子,這個房間只住一晚。
顧隊卻板着臉,有些義正言辭地看着我說,“我會照顧你,直到你生下孩子。”
他平時跟我們開會做報告時也是這樣嚴肅的面孔,讓人不自覺噤聲的嚴厲眼神。
我知道,他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的跟我說出這句話。
但是。
不能。
他是尋.歡喜歡的人哪。
“不用了,我....”
顧隊打斷我,目光炯炯,一身的正氣凌然,“你是他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
後來,我才知道,親人對於顧隊來說,是一輩子的承諾。
....
晚上躺在牀上,回想起這一年裡經歷的這些,無一不讓我心酸到落淚。
朱朱,尋.歡,靳少忱....
每件事都足以讓我哭到不能自已。
記憶裡的畫面凌亂不堪。
尋.歡臉上的血,朱朱死灰的眼睛,靳少忱掐着我的脖子時那樣兇狠的目光。
我像是夢魘了,埋在枕頭裡嚎啕大哭。
顧隊聽到動靜,把我從牀上拖了起來,帶我出去散步。
他說,“你天天這樣哭,生下來的孩子肯定是愛哭鬼。”
我頓時沒了哭的裕望。
他說是帶我去散步,卻是扛着個大袋子走到前面,方向是去尋.歡的家。
我們大晚上十點半,敲響了李父李母的家門。
顧隊帶着我和李家的所有親戚都打了招呼,他把東西放下之後,就對李母說,“她懷孕了,還什麼都不懂,媽,你多看着她點。”
我還震驚在顧隊的那聲媽裡,就被李母拉過去,幾個嬸嬸圍住我,“懷娃了?幾個月了?男孩女孩?”
李父問顧隊,“什麼時候結婚?”
“三個月多了好像,不知道男孩還是女孩....”我有些招架不住地擺擺手,“不是他....”
還沒解釋完,就被顧隊給打岔了,“等等吧。”
李父點點頭,“男人要負起責任。”
顧隊像是笑了,只不過那笑很淺,粗糲的臉上只光華乍現那麼一刻。
從李家回去已經很晚。
道路兩旁的燈光很暗,我緊緊跟在顧隊身後,有很多問題想問,最後卻什麼都沒問出口。
當初那些同事都說把李父李母當自己的爸媽。
卻只有顧隊真正做到了。
從李家出來,我看到門口好多個大袋子,才知道,裡面裝的都是山藥一類的。
李母愛吃山藥,那些都是顧隊送的。
“顧隊。”夜幕裡,我的聲音還帶着些嚎哭後的鼻音。
“嗯。”顧隊停下來,以爲我看不見,用手機開了燈照在我面前。
我站在光圈裡,擡頭看着他,無比真誠地說,“謝謝你。”
顧隊站在那,盯着腳下的燈看了許久,才擡頭看着我說,“楊桃,你不用謝我,我比你更渴望一個家。”
我突然就明白他對尋.歡的態度了。
像是突然間懂了顧隊這個人一樣。
他整個人都鮮活起來,他也和我們一樣,有辛酸苦辣的過去。
而不是頂着張粗糲硬朗的臉,隔閡了外界所有人對他的關心。
原來,他也和我一樣,渴望一個家。
我擡高手,像當初第一次進單位報道一樣,對他敬了個禮。
“隊長,以後請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