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戰車駛過全部陣列,完成檢閱。
劉進依然沉醉於自己的野望之中,不可自拔。
而周圍民衆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聲,也從四面八方涌來。
“殿下千秋!”
“侍中公侯萬代!”
質樸的人民,用着他們所能想到的最簡單的話語,抒發內心的感恩。
劉進興奮的手舞足蹈,他終於明白,爲何自己的皇祖父那麼喜歡巡幸天下了。
這種感覺……
簡直勝過人間一切滋味。
不過……
與乃祖不同的是,這位長孫殿下,只是享受和喜歡這種感覺,卻不願意付諸實際。
他的三觀和本心,不願如此。
“殿下……”耳畔傳來了張子重的聲音:“請殿下訓示!”
劉進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提着綬帶,清了清嗓子,輕聲道:“孤聞之,暴強有鄉,仁義有時,所以孔子作《春秋》,有內外之別,親疏之間;故王者欲行仁義,必執干鏚而舞……”
這些話,當然不是劉進想出來的。
是張越帶着胡建、龔遂、解延年等幕僚,窮盡了古文、今文的無數經典,尋找到最大公約數後,進行加工得來的。
劉進只是背熟了稿子而已。
不過,效果卻是極佳的。
特別是,當張越安排的三十名期門郎,齊聲高頌,複述着劉進的話,將之傳遍方圓十餘里的士民官吏耳中時。
很多人都安靜了下來,靜靜的聽着。
雖然很少有人能聽懂,但聽懂的人,卻都是豎起了耳朵。
因爲,大漢帝國的長孫殿下,正在闡述他的政治理念。
這是這位長孫殿下,未來的太孫、太子、天子,第一次公開闡明自己的立場、三觀與態度。
但凡機靈點的,自然知道,應該怎麼做。
貢禹就是這樣做的。
他在心裡默唸着期門郎們高聲吟誦的長孫訓示,立刻就抓到了重點。
“暴強有鄉,仁義有時……”他心中喃喃自語着,眼中露出了精芒。
毋庸置疑,這八個字纔是重點。
後面的只是粉飾和解釋。
而這八個字,貢禹暫時還沒有找到出處和來歷。
但這並不妨礙他理解。
所謂暴強有鄉,當是暴力使用當有確鑿的目標和任務,而所謂仁義有時,則是施行仁義,需要時機和環境。
這很契合當代漢室的輿論和思想環境。
畢竟,這年頭,連國家殺人,都要放到冬天行刑。
四季輪替,各有意義,五行輪轉,各有不同。
特別是董仲舒後,這種跡象越發明顯。
讖諱派,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得以風生水起。
但……
貢禹卻是微微翹起了嘴角,作爲張越所看重和重用的心腹,坐鎮枌榆社的年輕俊傑。
他自然和張越接觸良多。
“這不就是張侍中曾與吾等說過的‘手持斧鉞,口銜仁義’?”貢禹輕聲呢喃着。
“手持斧鉞,口銜仁義……”貢禹猛然睜大了眼睛。
這八個字,在過去只是侍中張子重的玩笑之語,撐死了算是一個政見和主張。
但,當從帝國的長孫殿下,準太孫,社稷未來的主宰嘴裡蹦出來,這就完全不一樣了。
它變成了國策!
至少是準國策!
未來,長孫登基,不懂這一點,不認清這個事實的,不仔細踐行這一理論的。
統統都會被打入另冊,說不定得去朝鮮、詹耳、日南,與野人爲伴……
而這就是政治!
自古以來,概莫如是!
不跟朕走,朕就只好讓卿與先帝走嘍……
青史之上,無數血的教訓,早已經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貢禹忍不住站直了身體,昂起了頭顱。
神色肅穆,眼角隱有淚花閃現,一副彷彿聽到仙音,如蒙聖訓一般的神色。
而長孫的訓示,繼續傳來。
“上行仁義,下則替罪誅暴,春秋之教,孔子之義也……”
“昔湯武用兵不爲逆,並國不爲貪,故爲聖王,治隆數十世……”
“今孤觀兵新豐,君子豪傑,並於左右,誠不敢有違先王之教!”
“願行仁義,替罪誅暴,匡扶社稷……”
貢禹聽着,整個身子都不由得戰慄起來。
若一開始,長孫殿下還只是遮遮掩掩,那麼,現在幾乎就是明着告訴士民百姓,他的志向和打算了。
哪怕,披上了仁義的外套,縱然拿着春秋與湯武當擋箭牌。
但,其中的殺氣,卻已是呼之欲出。
四夷不服、作亂、叛逆。
便要替罪誅暴,便要匡扶社稷,便要爲民做主……
我殺汝,與汝無關!
只因汝擋了我行仁義,佈教化之道!
貢禹能想象的到,長孫的這些話,一旦傳回長安,將會掀起怎樣的驚天風浪!
他深吸了一口氣,彷彿看到了眼前風浪捲起,波濤洶涌。
………………………………
劉進卻是四平八穩的將稿子唸完。
這些話自然是經過他同意和首肯的。
也是符合他三觀的。
內諸夏外夷狄,這一點毋庸置疑。
先王們行仁義佈教化,更是正確無比。
就如張卿所言……
紈子不孝,父笞之,天經地義。
更何況行仁義,必須有力量!
沒有力量的仁義,就是宋襄公,是婦人之仁,是亡國之仁,是棄天下,是棄百姓,更是棄自己。
而有力量的仁義,便是王者之師,王者無敵。
湯武以之伐夏桀,周武王用之伐商紂。
所過之處,簞食漿壺,恩澤四海!
欲爲銀河大帝,豈能無干戚之威?
所以,唸完稿子,劉進拔劍向前。
張越與胡建,帶着上百名期門郎,簇擁着在他左右。
劉進走到軍陣面前,看着上千名已經因爲他的行爲而狂熱起來的臣民與將士、官吏們,沉聲問道:“二三子,可願爲孤踐此仁義之道?”
“二三子!可願爲殿下大道效死?”上百名期門郎,齊聲發問。
“願!”回答他的是山呼海嘯一般的吶喊。
這吶喊聲,宛如雷霆,炸響在九天之上,又如暮鼓響于山谷之間。
於是聲聞數十里,震動天下!
………………………………
新豐的事情,甚至都沒有等到第二天,便已經傳到了長安。
一騎疾馳,直入宮闕。
背插羽翼的騎士,高高舉着手裡的令牌,一路橫衝直撞。
北軍的禁軍,一路爲其開道。
很快,騎士疾馳到了蘭臺之下。
“新豐急報!”騎士翻身下馬,將手裡密封的竹筒,送到了蘭臺值班的尚書令張安世手中:“請令君立刻報與陛下!”
張安世拿到竹筒,不敢怠慢,立刻持着他,驅車前往建章宮溫室殿。
因爲,這是漢室最高等級的情報傳遞。
意味着發生了大事,至少是天子下令要求不惜代價傳遞的事情。
所以,張安世連看也不敢看竹筒裡的內容,親自持着它,一步不息,穿過層層宮闈,直抵天子寢殿之前。
“張令君,有何事?”在門口,卻被值班的宦官,新上任的建章宮監萬安給攔了下來。
張安世看了看他,不動聲色的道:“新豐急報……”
萬安聞言,立刻道:“令君稍候,容奴婢通稟……”
張安世點了點頭,但心中卻是如同翻江倒海般的狂想。
因爲這位新紮建章宮監,完全就是受自己那個小兄弟的福澤,纔能有的今天。
當初李禹一案,導致宮廷洗牌。
一下子就空出了很多位置,引得無數人爭奪。
特別是這建章宮監的位置,不知多少有背景和後臺的人覬覦。
但最後,卻被這個小小的宦官給搶了下來。
而他能夠被天子看重,原因卻是讓人可笑,但又深感震怖的——天子看了十幾個備選宦官,選來選去,都不滿意。
於是,便派人去問郭穰:“舊者張子重在建章宮,何人服侍最爲忠肯?”
郭穰找來找去,也沒有找到那位侍中官在建章宮的時候,有跟哪個宦官(除了他之外)接觸的比較多的。
便是安排給這位侍中‘享用’的宮女,他都沒有碰。
至於左右宦官,更是除了吩咐打掃衛生外,便沒有了別的表示。
這就讓天子奇了。
往年,歷代侍中,誰不是拼命在宮廷營造聲勢,建立人脈?
而張子重倒好?
不僅僅沒有去這麼做,反而,得罪了一票仇人。
而且,事實證明,這些得罪的宦官,都是奸賊、逆奴!
天子當時就表示:“真忠臣也!”
讓當時侍奉在一旁的大臣們,都是羞愧的低下頭,但人人都在心裡吐槽——他們要有張子重的嬌寵,也不需要巴結宦官,以打探宮廷動靜啊,但問題是沒有呀!
於是,最後,這個本來和宮廷權力八竿子打不着的時任天樑宮監,不過是個小宦官的萬安,提拔到了建章宮監、謁者丞令的位置上,成爲建章宮中有數的大宦官。
而原因,不過是天子調查後,只找到了這個叫萬安的宦官,曾經多次向張子重敬獻奇花異草,卻沒有索取報酬,反而盡心盡力。
天子覺得這個小宦官,比其他人推薦的妖豔貨色淳樸、忠誠、可靠。
最主要的是能忠君體國,敢於任事!
此事,在整個宮廷中都成爲了傳奇。
張安世知道,現在宮廷中,不知多少宦官在紅着眼睛,跟小媳婦盼丈夫一般,期盼着那位侍中官回宮,然後跑去套近乎、獻殷勤……
這是宮廷宦官們的生存法則。
而深知內情的貴族大臣,卻都因此,深深忌憚那位侍中官。
便是張安世,其實也未嘗沒有產生過嫉妒和憤恨的情緒。
不過……
在他看到了工坊園裡源源不斷的利潤,送到府邸的時候。
些許的嫉恨與憤恨,消失的無影無蹤。
賢弟,依舊是賢弟。
而兄長自然是兄長。
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內心想着這些事情,萬安已經回到了張安世面前:“令君,陛下有請……”
張安世收斂心神,跟着萬安,步入寢殿之中。
此時,已是夜深人靜的時刻。
寢殿中的氣溫,非常舒適,宛如暖春。
而大漢天子則披着一件外套,坐在一張塌上,端着一個小碗,在細細品味着什麼。
張安世知道,那是從珠崖和詹耳朝貢來的燕窩。
這種南方的特產,如今在長安已是價比黃金。
因爲它是張子重推薦給當今天子養生的專用貢品。
所以,一下子變在長安城走紅。
特別是入冬之後,隨着此物進入廣大貴族富商視線,一下子就爆紅起來。
現在,這種珠崖詹耳的特產,在長安城裡,已經被吹的神乎其神。
無數貴族富豪,爭相搶購。
更給這種詹耳珠崖的特產,冠以種種傳說和言辭。
於是,作爲目前唯一可以供貨的大司農,瞬間多了一個暢銷的奢侈品。
而且有價無市!
不到一定級別,有錢都買不到!
大司農數錢數到手筋疼。
由此產生了另外一個副產品——本來在朝堂中,還頗有聲勢的‘棄珠崖、詹耳’的議論,轉瞬消失的無影無蹤。
無數名臣文人,紛紛改口。
如今,在長安城裡,誰敢提‘棄珠崖、詹耳’,幾乎就和自殺沒有區別。
沒辦法,就算是孔子復生,也無法說服那成百上千,想要益壽延年的貴族富商啊。
而這些人,在以孝治天下的漢室,是真正掌握一家大權的主宰。
哪個不孝子,敢讓老父親‘益壽延年’的美夢落空?
敢讓老父親吃不到燕窩?
再說,哪個不想益壽延年呢?
便是張安世,自己也跟着買了些燕窩,放在家裡,每日早晚喝上一盅。
“卿深夜來見朕,因新豐急報?”天子卻是慢悠悠的問了起來。
張安世聞言,趕忙回過神來,將貼身帶着的竹筒,呈遞上去:“臣半個時辰前,接到緹騎急報,不敢怠慢,立刻來面聖稟報……”
天子揮揮手,萬安立刻上前接過竹筒,送到天子手裡。
天子擡手,打開密封的竹筒,抖落出其中的紙條。
然後攤開來,藉着燈光看了一遍。
張安世跪在地上,等候天子指示。
過了良久,他聽到天子的笑聲。
那是很少聽到的笑聲。
欣喜、欣慰、開懷,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起。
張安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天子如此開心了。
於是,大着膽子問道:“陛下,有何喜事?”
天子卻是揚着手裡的紙條,假作無謂的道:“無甚大事,不過是小兒輩開竅了……”
“緹騎大驚小怪,往後這等小事就不必上稟了!”
但……
張安世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位陛下將那位建章宮監,叫到面前,吩咐着:“新豐緹騎,忠於王事,朕躬甚慰,賜金十金,布帛五匹,以茲勉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