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看着眼前的情況,俄爾輕聲一笑,納頭輕拜:“殿下,臣聞書雲: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殿下納賢,雖是喜事,但未得陛下許可,臣竊以爲不可……”
劉進聽着,微微一楞,旋即就回過神來,對貫長卿道:“貫先生請起……先生一片赤誠,孤知之矣,待孤稟明皇祖父,再論此事……”
作爲皇室長孫,劉進對於自家家族的那檔子破事,心裡面跟鏡子一樣敞亮。
毛詩學派?
只要他皇祖父活着一天,就必定不可能受用。
非但不能入仕,反而還要重重苛責、限制、打壓!
誰叫當年,毛詩諸生,跟着那河間獻王一起玩什麼‘經典再整理’?
那可是君王的事業!
所以,皇祖父當年把話說的非常明白——湯以三十里,文王百里,王其戒之!
皇兄,您是要當湯武還是文王啊?
獻王是個聰明人,回去就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終於自己作死了自己。
故此,河間國可得存續、賞賜。
故此,毛詩學派能在河間繼續存在。
而不是像淮南王劉安一般,身死國滅,所編《淮南子》更是一度禁絕。
然而,獻王的命,也就只能買到這麼個待遇了。
再多,沒有了。
更因爲某些緣故,毛詩學派的人,是禁止出仕的!
道理很簡單——萬一毛詩學派裡出現幾個能臣干將,當今天子的臉往那裡擱?
爲了不讓君父難做,漢家上下大臣,都是很有默契的將毛詩學派的人攔在了官場之外。
想到這裡,劉進就不禁感激的看了一眼張越。
他很清楚,若非張越,自己恐怕……
貫長卿聽着,卻是深深的俯首,拜道:“臣孟浪了……”
內心,忍不住哀嚎起來。
此來長安,他最大的目標失落了。
零的突破,未能成功。
好在……
他的弟子解延年,目前在新豐做官。
雖然,只是一個小吏,不過兩百石而已。
但,這卻是火種,最後的希望。
故而,想着解延年,貫長卿就很聰明的選擇了縮頭。
……………………………………
經過這麼個插曲後,博士們似乎都有些消沉,各自在劉進面前行了禮後,便回到了坐席,看上去悶悶不樂的樣子。
張越看着這個情況,他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兔死狐悲。
也是文人的老毛病了。
張越看着,嘴角微笑,聳了聳肩膀。
這是他不能改變的事情。
不過,很快,世界的變化,就會讓這些傳統文人失去力量和權力。
說不定,現在的這些博士,就是漢室最後一批可以壟斷知識和經典解釋的學閥。
這麼一想,張越就感覺,自己的念頭通達了一些。
沒辦法,作爲穿越者,他很不習慣目前漢室,由少數幾個人掌握知識和經典解釋權的社會。
這讓他感覺被束縛,生活的很壓抑。
恰在此時,演武場中一聲鼓響,胡建上前一拜,大聲請示:“吉時已至,請殿下訓示!”
劉進站起身來,走到護欄邊,望着演武場中的將士,先是拱手長身一拜,然後道:“孤自幼習文,知武者,止戈而已……”
“聖王之制六兵,意在禁暴誅邪!”
“今,孤欲立軍,不敢違先王之訓,聖王之教!”
“諸君當明知孤意,以禁暴誅邪,安社稷,佐天下、護桑梓爲己任!”
“諾!”胡建當先一拜。
四百零三人隨後俯首:“諾!”
於是,張越上前,拜道:“請殿下賜軍旗、軍名,以定名申義!”
劉進點點頭,道:“善!”
“孤聞詩云:君子萬年,保其家世,君子萬年,保其家邦……”
“便取君子保安之志,以新豐郡兵曲爲‘保安曲’……”
此事,其實是張越建議的。
屬於一種惡作劇,也可以理解爲對某種因果律的忌憚。
所謂,土鱉不土,戰鬥力五。
但現在,這個地球上,漢軍是最漂亮、威武、強力的戰爭機器。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取一個土鱉些的名字。
劉進卻是不能理解張越的惡作劇,反而覺得這個名字很好。
保安保安,保境安民,保國安家,寓意很好嘛。
“臣保安曲軍候毅謹受命!”張越長身一拜:“殿下千秋!”
“殿下千秋!”
不止是演武場中的官吏、將士,在場列侯勳臣博士,也都紛紛拜拜道。
“請軍旗!”劉進轉身,對着身後的期門郎大聲下令。
於是,在三名武士的協力下,一面軍旗被擡到了劉進面前。
劉進鄭重的拿起它,交到張越手上,然後向後退一步,恭身敬拜,嚴肅的道:“有鈴曰旗,交龍爲旂,軍旗者,一軍之像也,君受之,承一軍之重,不可不敬肅之!”
“唯!末將夙興夜寐,不敢忘訓!”張越長身而拜。
“既受旗,爲一軍之將,佐五百人生死,擔國家之榮辱,君持之,不可不慎重也!”劉進再拜。
“唯!”張越持着軍旗,單膝而拜:“末將,必爲社稷效命,天子效死,殿下效忠!”
“君既爲將,率五百之士,當知武將之德!”
“老子曰:“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爲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爲天下先,故能成器長。”
“卿其戒之!”
劉進說着,便對張越再拜,又向演武場中的將士長身作揖。
張越見着,立刻頓首:“殿下教誨,末將必當銘記於心,與將士日夜宣講!”
然後,他站起身來,將軍旗高高舉起,讓旗幟舒展開來。
風吹動着旗幟上懸掛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
在無數人的矚目中,一面絳色戰旗,迎風飄舞。
以隸書所書的保安兩字,清晰可見。
更清晰的是……
戰旗上的圖騰——一頭黑白相間,憨態可掬的圓滾滾。
“食鐵獸?”有人驚疑着,疑慮着。
“當是貔貅吧……”博士們眨着眼睛,發表着自己的意見:“昔者黃帝與蚩尤戰於逐鹿,便有神獸貔貅,爲黃帝陷陣……”
“那不是經常會從山上下來找竹子吃的貓熊嗎?”廣大人民羣衆慧眼識珠,斬釘截鐵的說着:“俺今年夏天看見過好幾只呢!”
後世的國寶,哪怕是在這西元前,也是國寶。
對統治者來說,它是神奇的食鐵獸,當今天子就曾在上林苑裡養過十來只。
而對學者來說,它是黃帝的神獸,是諸夏民族的寶物——貔貅。
就是人民,也對其非常有愛,很少有人會傷害它們。
由此可見,能賣萌纔是動物的生存之道啊。
以滾滾爲保安軍的圖騰,這自然也是張越的主意。
能賣萌,會打架,一口尖牙利爪,偏生形象可愛,人畜無害。
再也沒有比滾滾更好的軍隊象徵了。
張越持着這面軍旗,走下觀禮席,來到演武場中。
早有人牽來了一匹戰馬,張越持着這面軍旗,非常靈活的翻身上馬,雙腿一夾,便繞着場地策馬奔馳一圈,然後來到了演武場中的校靶處。
“弓來!”張越大喝一聲,早就安排在此的丁緩,帶着人,將一柄工坊園製造的角弓,送到張越面前。
張越一把接過來,拿在手裡,端詳着這柄全新設計的角弓。
角弓,其實就是西方所稱的複合弓。
在中國複合弓的發展之旅,從春秋迄今,就是走動物、植物雙重複合材料製造的程序。
工序複雜無比,材料要求非常講究。
一把好弓,通常需要三年時間來製造。
更要用到至少六種動物膠來製備,所以成本飛昇。
但好處也是非常明顯的!
這種古老的複合弓製備技術和工藝,因其複雜、精密和講究,所以質量非常過硬,拉弓長度與弓體長度比非常高。
這使得角弓的射程和殺傷力,遠超歐陸的複合弓(古典時代)。
以張越所知,蒙古騎兵所用的角弓,最大受力可以達到一百五十斤,射程超過一百步!
在五十步距離內,能有效殺傷穿着重甲的敵人。
不過,壞處就是因爲製造這種大威力的角弓,太耗時間,太耗資源,太講技術,所以通常都需要一批技術精湛的專門制弓工匠,甚至需要一個嚴密的制弓系統來保證其質量。
說一個笑話。
二鴨的時候,八里橋的蒙古騎兵,所用的騎兵弓,普遍的受力,只有二十斤。
不足蒙古帝國時,所用的騎兵弓的七分之一……
火器落伍,我大清還可以辯解‘騎射立國’。
弓箭都落伍,我大清如何辯解?
而目前的漢室,制弓技術和水平,其實比起我大清,好不到哪裡去。
這主要是弩機的興盛,造成的影響。
在秦以後,弓就從戰爭的主要兵器序列裡掉了出來,幾乎淪爲了民用武器。
大量的制弓工匠和人才、技術流失。
整個少府,甚至湊不齊可以製造強弓的人才。
好在,張越在空間裡,培育十餘株杜仲樹,這些日子來,隨着不斷的培育、進化,也產出了大量的可用杜仲膠。
總數量,大約有個七百來斤的樣子。
而且,質量也差不多接近了後世的橡膠。
用來製造弓箭,自然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以這些杜仲膠爲原料,張越結合了後世的一些複合弓的技術、原理,開發了一種全新的角弓。
託桑弘羊的福,大司農爲了賺錢,依然保留了關中的樓船生產能力。
而製造船舶,需要晾乾的木材。
其中不乏,優質的桑拓木、梓木。
以這些優質的木材爲原料,用杜仲膠來粘黏,用強勁的牛筋爲弓弦,以絲包裹弓體。
這些都不稀奇。
真正讓這柄弓,產生了飛躍的力量,來源於數學。
拉力、拉長與省力比之間的關係,被第一次用於設計製造角弓。
通過不斷矯正和改正,如今,這種其貌不揚的角弓,因其設計合理、材質優秀,弓體堅固,蓄力更多。
其弓弦的受力,最大已經可以達到四石!
已經接近了蒙古騎兵所用的騎弓最大受力。
但,其弓體卻更小,使用更便捷,拉滿所需的力量要求也更小。
拿着這柄弓,張越在自己的手上套上拉弓用的扳指。
然後將一壺箭,背到背上,便策馬向前,向靶場前進。
在一百步距離上,猛然拉弓上弦。
砰砰砰!
連續拉開五箭。
積蓄着磅礴力量的箭矢,穩穩的在張越精準的眼力和精湛的射術的配合下,接連命中箭靶。
更緊要的是,這五箭,全部是在戰馬急速奔馳的過程中射出的。
所有人目瞪口呆!
特別是軍功貴族們,在這一刻忘記了呼吸!
神蹟!
神蹟啊!
烏孫使團,更是一片失聲。
自詡騎射立國的引弓之民們,在真正的騎射面前,黯然失色,啞口無言。
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滴下。
每一個人的背脊,都在發涼。
若在戰場上,面對這樣的騎兵。
泥靡很清楚,只需要兩千,就足可消滅整個烏孫的騎兵了!
這仗沒法打了!
他甚至想象不出,烏孫騎兵能有什麼辦法對抗這種戰術。
因爲,這種戰術,只要被使用出來,並形成規模。
只要能保持一定的精度,那麼,這支騎兵就可以逐一點名那些在期待着近戰肉搏的烏孫騎兵。
而比起烏孫人,顯然,久經沙場,有着豐富戰爭經驗的漢軍大將們,更加清楚眼前的這個事情意味着什麼?
馬蹄鐵和馬鞍結合後,產生的革命性變動。
將立刻淘汰一切舊有騎兵!
不是說,騎兵往後不需要白刃戰了。
白刃肉搏,肯定不會淘汰、落伍。
但……很顯然,一支擁有了遠距離遊射和點名能力的騎兵,和一支只能傻傻的白刃肉搏的騎兵,是兩支部隊。
前者,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
誰敢追擊?
誰能追擊?
不怕被射成馬蜂窩嗎?
這意味着,戰爭的主動權,從此淪與敵手。
就像當年,匈奴騎兵壓制漢軍的時候。
是漢家步兵不如匈奴?
還是漢家的兵甲不利?
都不是!是匈奴騎兵佔據了先手,擁有決定在那裡打?怎麼打的能力!
此刻,每一個漢將心裡,都只有一個想法——我們也要玩騎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