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不久,張越就看到了胡建的身影,很巧的是,胡建也看到了張越一行,立刻就帶人迎上前來,拜道:“下官恭迎長孫殿下、縣尊……”
這位新豐縣尉,如今在整個新豐,都已經樹立起威信。
便是鄉亭的庶民,也知道縣尉胡公,清正廉潔,斷案如神。
經他之手處置的案子,原告和被告,都是心服口服,甘願服從。
如今名聲,甚至都傳進長安城裡了。
張越在朝會上,就遇到過現在實際主持廷尉工作的廷尉左監丙吉向他開口要人。
說是打算將胡建徵辟到廷尉,任爲司刑吏。
但張越哪裡肯放人?
打了個哈哈,就將這個事情敷衍了過去。
此事,也給張越提了一個醒,那就是:新豐目前的體量太小了,怕是留不住人才!
畢竟,一縣之地而已,秩比最高的縣尉、縣丞,也就六百石。
而新豐蝟集的人才,何其多也?
光是後世的丞相,都有三個了。
九卿兩千石,數都數不清!
池子太小,豈能養大魚?
所以,張越纔會那麼迫切的擴大地盤,對外擴張。
心中想着這些事情的時候,就聽着劉進道:“胡卿請起……”
然後他看着繁榮到有些誇張的新豐市面,問道:“何故今日如此喧譁?”
“回稟殿下,今日是新豐鐵器的發售日啊……”胡建恭身答道:“方圓數百里的商販,都蝟集而來,等着官署發賣鐵器呢!”
新豐工坊園和漢室曾經有過的一切集市或者貿易市場完全不同。
甚至不同於大司農的均輸署的模式。
可以說,這是一個全新的銷售方式。
這是因工坊園本身的屬性和特性決定的,胡建研究和觀察這個奇怪而特殊的工坊園模式很久很久了。
越研究,他就越佩服,越欽佩,越震撼!
工坊園,是以少府的新豐工坊爲核心,其他私人作坊爲羽翼和補充發展而來。
儘管如今,工坊園規模較之最初,擴大了兩三倍,大小作坊上百個,投資商數百,總投資額也逼近了將近一萬萬餘,僱工人數更是遠超了少府工坊!
然而,幾乎所有作坊,需要的原料和需要的精密加工零件,都需要少府工坊提供。
其他作坊,只是起一個補充和輔助的作用。
所以,工坊園的運作模式,相當超前!
連生產都和別處不同。
別處工坊,生產某個商品,作坊主自己決定就可以了。
新豐則不然,工坊園裡的所有生產都有計劃。
就以曲轅犁來說,曲轅犁的生產,現在被肢解爲三十多個零件。
最關鍵的轅鏵,由少府製造。
其他零件,則分給了大小二十多個作坊負責生產。
而組裝工作,交給了幾個有條件玩秦代流水生產的工坊。
這樣一來,就形成類似蘋果公司的產銷模式。
關鍵零件和設計,是國家部門負責,而其他零件由中小工坊生產,最終,被送到實力雄厚的大工坊中組裝完成、調試和檢驗。
這使得所有人都得以受益!
像少府作坊,他們可以專心致志的生產技術含量最高的犁鏵。
而那些缺乏資金和技術力量的中小作坊,則可以接到一些相對簡單,技術要求不高的零件訂單。
最後,財大氣粗的大工坊,以一個合理的價格,從少府和其他中小作坊那裡收購零件。
所有零件價格,都由官府通過平賈來規定。
在保證了中小作坊的利益的同時,還能令大工坊有利可圖!
至於銷售,那就更妙了。
附加值最高的曲轅犁和耬車,新豐官府會准許那些組裝的大工坊主自留一部分配額。
一般是一比一。
也就是說,每組裝兩件曲轅犁或者耬車,他們就可以得到一具准許自銷的產品。
而另外一件,則得交給新豐的官署,或是出售,或是平賈假民。
這就是爲什麼,儘管如今,新豐工坊園裡的曲轅犁日產量已經突破五十具每日,但每三天才能有二十具曲轅犁被擺上貨架的緣故!
誰叫這曲轅犁實在是太賺錢,利潤太高了呢?
拿到手裡,只是轉手一賣,利潤都能有一倍。
運到關東,隨隨便便,都能賣三萬錢一具!
爲了利潤,這些大賈都已經瘋魔了!
除了曲轅犁和耬車,新豐工坊園裡,還大量的規模化生產各色鐵器、農具。
一般是兩三個作坊主,組成聯盟,各自生產一個零件或者一部分的產品。
然後進行組裝和裝配。
像是鐮刀,刀柄和刀刃,就是兩個不同作坊所產。
就連最簡單的鋤頭和菜刀,亦是多個作坊的聯合制造。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這些作坊,在曲轅犁和耬車、水車的生產中,得到的啓發。
單獨一個作坊,可能一個月也生產不了三五件。
但,當數十個作坊聯合起來後,各自專精一項,則生產效率十倍百倍的增加。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工坊園的特殊情況。
在新豐工坊園裡,所有農具,只要作坊主本人願意,且質量合格,新豐官署將以平賈價格,全部收購!
生產多少,就要多少!
不用擔心積壓,也不需擔心資金週轉問題。
只要按照工坊園發佈的生產計劃和生產項目,閉着眼睛製造下去就行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所有作坊都是生產多少,就能賺多少。
故而,以胡建所知,如今的工坊園內,所有的作坊主,都在拼命的提高生產效率和生產速度。
爲了賺錢,這些傢伙,甚至開出了重賞!
最初,是袁廣國的袁氏作坊,帶的這個頭。
袁氏工坊宣佈,組裝/生產和鑄造/冶煉,這四個部分,生產最多產品的工人OR班組,將獲得雙倍薪水。
而排名前五的工人OR班組,則能得到不同級別的獎金。
這立刻令袁氏工坊當月的所有產品的產量,增加了差不多一倍!
其他人一看,眼都紅了,紛紛借鑑袁家的方法,甚至推陳出新。
譬如另一個大工坊,田家的作坊不久前就宣佈,除了前五的獎金外,還推出了合格獎(達到作坊最低產量標準的人可以獲得額外一百錢的獎金)、異等獎(產量每增加兩成,獎金向上跳一位數,到產量爲標準的一倍時,工人可以得到2.4倍以上的薪水)。
這立刻,便讓其他人紛紛仿效,推出相應的激勵獎項。
不止如此,各作坊還對技術發明和創造,格外重視!
沒辦法,在現有技術條件下,工人們就算是使出吃奶的力氣,日夜不休的工作,其生產速度,總有天花板在。
就像過去,少府生產犁鏵,其原料百鍊鋼,需要熟練的大匠,數日甚至半月的時間,才能生產百來斤。
而整個少府新豐作坊,擁有此技術的大匠,攏共才二十來人!
但,在一個多月前,少府工匠發明了全新的炒鋼方法。
一下子就將百鍊鋼的生產週期從三日到十五日,縮短爲兩到五天,產量提高了一倍還多。
更重要的是,這個技術,現在不再需要大匠級別的工匠才能生產了。
一般的鐵匠,稍加訓練後,也能熟練操作。
而且,安全係數和鋼鐵質量,都得到了提升。
這一技術的發明,徹底結束了新豐工坊鋼鐵原料產量不足的歷史,讓新豐不再需要向長安採購優質百鍊鋼!
而發明這一技術的工匠,不止得到了少府本身的十萬錢重獎和升爲‘冶煉大匠’,享受四百石秩比官員待遇的賞格。
幾乎其他所有工坊園的工坊負責人,都包了一個大紅包,送了過去。
紅包內的數字,最低是一萬錢,最高的據說有五十金!
簡直是瘋狂!
那工匠因此不僅僅一下子,成爲了官員,還一下子就變成了大富翁。
少府和其他作坊主的紅包,令其家訾一下子超越一百萬,成爲真正的富豪。
而偏偏,這位工匠,因爲相貌粗鄙,長相不佳,而一直沒有娶妻。
結果,此事之後,新豐城裡的很多人家,立刻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禮物上門提親了。
因此,新豐城裡,特別是工坊園中,如今有歌謠在傳唱:“勸君莫欺少年窮,勸君莫以訾算論,昨日家徒鄙,今朝高屋臥,我輩有長技,不弱大丈夫!”
事實上,也是如此。
胡建就聽說了,就在前幾日,又有一個工匠,發明了一件用於打磨的工具。
在經過作坊主的確認後,立刻就引起了轟動,連桑鈞和陳萬年都被驚動了,親自去察看,回來後說:“神乎其技也,神乎其技也!”
據說,有了那件工具後,從此再也不需要用手工,一點一滴的打磨堅硬的鋼鐵器具了。
許多原先受限的產能,一下子就解開了限制,產量可以數倍數倍的增加!
而那位工匠,據說今年才二十五歲,還是新豐枌榆社的餘子,在進入工坊園前,從未接觸過技術。
然而,現在,人家已經是工坊園的第二位百萬大匠。
甚至,還有作坊主,當場就表示,要下嫁女兒給他做婦。
這可真的是……
“要是被長安的那些今文學派的儒生知道了……”胡建在心裡想着:“怕是又要被他們痛罵嘍!”
斯文掃地,這還是輕的。
說不定,一頂‘奇技淫巧’‘禍亂天下’的帽子就要扣上來了!
只是……
在新豐境內,沒有人任何人有意見。
哪怕是那些原先是今文學派的士子出生的官吏,也是表示沒有任何問題。
因爲,工坊園生產的產品,既非奢侈品,也非沒有什麼用處的機巧之物。
而是利國利民的農具,是幫助耕作的利器!
若在秦,商賈們能有這份自覺,秦人何苦去找他們麻煩,又何必送他們去修長城,挖驪山呢?
至少,胡建不覺得,這有任何問題。
新豐上上下下的士大夫官員、士紳地主,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也就是長安城裡,那些吃飽了沒事幹,總喜歡挑刺的傢伙,愛拿着新豐的一些事情來說事。
想到這裡,胡建在心裡道:“難怪商君和韓非子,皆要杜絕和驅逐儒生了……”
“此輩在,國家如何發展?百姓如何得利?”
好在,這些人最多隻能像烏鴉一樣嘰嘰喳喳,叫幾聲,壞不了事。
他們連輿論也操縱不了!
因爲,掌握輿論的那幾位大儒,這一個多月來都來過新豐。
哪怕是最不友善的那位夏侯始昌,進了新豐城,看了工坊園生產出來的這些農具,就哼哼唧唧的離開了。
胡建當時正好在場,聽到了這位大儒對子弟們的教育。
“新豐商賈所產,乃是六府之物……”
“六府者,金、木、水、火、土、谷!”
“書雲: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善哉,聖人之教也!”
看得出來,這位鴻儒,雖然好像不是很滿意新豐的其他事情,但獨獨對工坊園,相當滿意和認可。
至於其他鴻儒,則是興奮的跟個小孩子一樣。
譬如,太學祭酒、春秋博士董越,甚至還進入工坊園參觀了一番。出來後,董先生就對工坊園讚不絕口,連幾位作坊主背後的主人的請帖,都肯接下來了。
要在往常,董先生豈會和商賈接觸?
看到跑都來不及!
然而,當時,董先生卻是笑顏如春,滿面春風,甚至問了一下那幾位作坊主的子嗣,有沒有進學的事情。
這可真的是讓那幾位作坊負責人,受寵若驚啊!
董江都的嫡子,當代公羊春秋的傳續者,太學祭酒、春秋博士,隨便一個頭銜,都是他們曾經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別說交談、會面了,便是遠遠看到,也不敢擡頭。
如今,卻是親切無比,滿臉春風,屈尊降貴的問起了自家子弟的學業。
胡建現在還記得,那幾人的神色和表情!
從此以後,這幾位作坊主,甚至連在作坊裡,也是穿起了儒袍,以‘儒商’自詡了。
雖然,出了工坊園,沒幾個人會承認。
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們,天天拿着一卷春秋,在作坊的某個角落,搖頭晃腦的念上幾句。
腦子裡胡亂的想着這些事情,胡建一時間都有些失神。
就聽着耳邊,傳來了長孫殿下的聲音:“銷售日?這是何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