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聽着,略微一想,就將這個事情答應了下來。
因爲,這不是什麼難事。
早在兩個月前,新豐上下的百姓,就基本都從官府得到了假與他們的彘、狗和禽類。
這是新豐建小康的重要舉措之一。
這兩個月來,這一措施在新豐全縣境內運作的相當好!
劉進也親自參與其中,甚至看過了數百份的鄉亭報告,自己也親自到鄉亭視察和詢問過百姓。
總結起來就是這個政策非常好!
投入不多,但對提振百姓的信心和提高人民的收入,有着異乎尋常的效果!
關鍵是還不虧本!
假與百姓的彘,基本都是母彘,乃是新豐官署從關中各地收購來的。
大的九百錢一隻,小的五百錢一隻,當時收購的大母彘,如今都已經懷上了小彘崽了。
就算是小母彘,最多再養三五個月,也能順利懷上。
只是因爲,母彘難尋,所以,還未能全面普及開來。
目前,只有枌榆社的五百餘戶百姓,得到了假彘的母彘。
但,其他狗和禽類的假彘工作,就進行的很順利了。
因爲,這些牲畜關中養的人多。
價錢也不算太高。
狗的話,成年大狗平賈價格最高一百錢,最低八十錢。
幼犬甚至賣不上錢,白送都有人幹。
雞的價格,也很低。
長安市集平賈最高七十錢,最低五十五錢,小雞五錢左右就能買到。
鴨與鵝稍微貴些,但也不超過百錢。
所以,整個新豐縣在假禽、狗的投資上,不過百萬。
而效果卻是立竿見影的!
只需要看看現在,哪怕是在這樣的嚴冬季節裡,也依然有着無數的百姓父子,躬耕於土地之中,或是堆肥漚肥,或是蓋土扶苗,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笑容和希望。
甚至,劉進還看到了遠方的渭河邊上,上千青壯,在官員的指導下,拿着各種鐵釺、鐵鍬,揮汗如雨的挖掘渠道。
很多人甚至沒有要官府動員和催徵,自己就拿起了工具,參與水利建設。
常常天還沒有亮,工地上就已經有人了,哪怕到了日暮之時,寒風蕭瑟,工地上也能聽到民衆掘土的聲音。
入冬還沒有一個月,臨渭鄉就已經完成了原本計劃至少需要到冬十二月才能完成的三條渠道的建設工作。
潺潺河水,從渠道流入田野之中,無數人都是歡呼雀躍,面朝長安,頓首不已。
不止臨渭鄉如此,其他鄉亭,基本都是這樣的場面。
以至於,劉進在長安的時候,曾經聽來新豐採風後,迴歸長安的一些士子們議論。
“新豐用政幾近於秦也……”
“其治民,誘之以利;其治法,用之以刑;其放政,皆歸於法,奈何不聞德教之事!”
這還是比較溫和的批判,在審視之中,透露着學習、參考和觀察的味道,至少沒有完全否定!
不像有些人,私底下說:“吾觀新豐之民,聞官府之令,而歡呼雀躍,聽官吏之言而前仆後繼,士大夫賢良,竟不能置一詞……長此以往,豈非秦政復來?奈天下蒼生何?!”
劉進想着這些人的議論,忽然笑了出來,在心裡道:“口口聲聲秦政?!”
“若這便是秦政,那孤行秦政有何不可!?”
“何況,這根本不是秦政!”
秦政和秦法,他從前是隻知道暴虐,但到底哪裡暴虐了,卻是不知所以然。
直到近來,讀了許多書,又從幾位持書御史和法家大員那裡請教了之後,他纔對秦政有一個基本的認知。
秦政的根基,立在法上。
而法合於禮之中!
秦人立法,不像儒生們說的那樣‘全無仁義,廢先王之政,亂聖人之法,置中國之亂’。
恰恰相反,秦人也講‘禮儀忠孝’,也談‘廉恥仁義’。
秦法數千條,無不是維護禮法、秩序和尊卑的律令!
而且嚴苛到,什麼等級的爵位,住什麼樣的房子,穿什麼樣的衣服,吃什麼樣的食物,擁有怎樣的特權,可以佔有多少土地,能有幾個奴隸?
事無鉅細,規定的無比詳細!
秦法的問題,根本就不是什麼暴虐,而是死板!嚴苛!沒有迴旋餘地!
秦法甚至恨不得,連百姓交朋友,也要管上一管!
而新豐哪裡有什麼秦政的痕跡?
好吧,或許有!
但以劉進所知,新豐各項政策裡,獨有禁止溺嬰的事情,用上了秦代的嚴苛規定!
一人不舉,三代親族連坐,亭裡有人溺嬰,亭長里正,當歲考績直接課最,而鄉遊徼、鄉薔夫負領導責任,必須對縣衙做檢討,寫報告,講清楚爲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也正是因爲採用瞭如此嚴厲和狠厲的政策與法律,新豐全縣在過去三個月,新生人口增加了兩千餘,其中男嬰九百二十一人,女嬰一千一百二十五人!
精確到人頭,具體到父母、出生日期。
統統登記造冊,亭裡官吏和鄉中鄉吏,每三天巡查一次。
流產、夭折等意外至死情況,統統要經過亭-鄉-縣三級覈查,徹底排除故意殺子的情況!
又通過獎勵生育,宣傳多子多福,數月之間,就使新豐長期存在的溺嬰傳統消失的乾乾淨淨。
除此之外,新豐的其他政策,都是以鼓勵、說服和勸導爲主。
就像勸民種麥,也如修葺渠道。
皆是在經過了廣泛的動員和宣傳,讓人民看到了好處,知道了利害,纔有的基礎。
所以……
劉進知道,新豐的這套系統,根本不是建立在秦政的基礎上的。
真的要說的話……
與其說它是秦政,還不如說它是漢政。
一個全新的,不同於過去的秦政和黃老之政的新的政治生態!
不似秦法嚴苛,死板,也不同於黃老學派,乾脆當甩手掌櫃,只要百姓不犯法,官府就不搭理。
更不像這數十年來的那些儒家官吏,袖手作詩賦,空口談仁義。
而是以官府控制的力量,有意識的引導人民,向着某個方向努力和發展。
且是建立在廣泛聽取意見的基礎上的。
雖然目前,這個體制,還處於萌芽狀態。
但……
祂卻朝氣蓬勃,充滿生機!
不然……
也不會吸引到這麼多人支持和參與!
更不會讓長安城的公羊學博士鴻儒們,交口稱讚。
爲漢製法,爲漢制政。
這是董仲舒以來,無數人孜孜以求追求的理想。
建小康,開太平,更是三代以來,無數先賢的理念。
劉進現在確信,新豐,必將爲天下,開這一偉大時代之先河!
………………
走出田壟之間,張越一行,來到渭河邊,視察已經竣工的那幾條渠道。
都是些小渠道,最長的也才十五里,灌溉沿途的三個亭裡,兩千多畝的土地。
最短的,甚至只要七八里,灌溉一個半的村莊土地,不過八百畝麥田——但是,這一個半的村亭,卻是孤懸于山陵之間的,這條渠道的開通,意味着此地自古無水,只靠降雨蓄水的歷史的終結!
隨同考察的新任臨渭鄉薔夫是從前給王吉打下手的龔遂,自從上次龔遂隨褚大來新豐被留下來後,他先在縣衙學習了一段時間,經過了簡單的政務培訓後,就被張越送到了王吉身邊。
跟着王吉學了三個月後,因爲王吉調任臨潼,而被任命爲守臨渭鄉薔夫。
這位未來的宣帝名臣,如今非常稚嫩。
但,王吉的基礎打的非常好,所以,他也不需要有什麼太多的壓力,只需要王規龔隨就可以了。
自然,他的事情做的還不錯,基本功課也熟諳於心,一來到河邊渠道旁,他就立刻上前,拜道:“長孫殿下、縣尊,如今臨渭鄉本來規劃的六條渠道,已完工三條,餘者也將在未來一月,陸續竣工,下官懇請殿下、縣尊,批准臨渭鄉,開工原本預定明歲冬日開工的五條渠道,如此,明歲正月之前,臨渭鄉便可以將十一條渠道全部完工,明年冬日就可以將全部連成一片!”
劉進聽着,有些擔憂的問道:“如此,會不會太過擾民啊?”
在規劃這些渠道建設之前,他和張越,就考慮過若是工程太多,可能會讓百姓不堪其擾的事情。
所以纔要分階段進行和開工,以此儘可能的減少影響!
龔遂聽着,立刻拜道:“啓奏殿下,如今臨渭鄉父老,全無倦意,紛紛上書鄉官邑,請願繼續開工!”
“民心可用,民意可用啊!”
事實上,當渠道紛紛竣工,新豐各地的百姓,都已經沉浸在興奮和喜悅之中。
從此有了渠道可用的村亭,自是喜不自勝。
而那些尚未有渠道的地方,當然是羨慕嫉妒恨。
如今,已經有百姓,寧願不要責庸錢,也要請求官府開工了。
就像龔遂,每天都能在鄉官邑遇到那些自己村亭沒有開工渠道的士紳、老者甚至是亭長來請求。
人們哀求着他,請求他向‘長孫殿下、侍中公求情’‘憐憫我亭父老’,儘快開工!
他們不願意再等到明年了,現在,今年就要讓村裡的土地,有河水灌溉!
“這樣啊……”劉進聽着,看向張越,問道:“張卿以爲呢?”
張越自然是沒有意見的。
但……
“縣衙賬上,恐怕沒有多少錢了……”張越輕聲道。
“啊……”劉進驚呼出聲。
“自夏以來,新豐假民農具、彘狗、家禽,開銷上千萬……”張越說道:“各地渠道、道路修建,又是兩三千萬的支出……”
“王陽(王吉)赴任臨潼,臣撥給了一千萬的資金……”
“而工坊園建設和牧場維繫、官吏開支等等,也花掉了兩三千萬……”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特別是如今,新豐的攤子鋪的太大了!
所以,雖然張越通過發放債券,抵押公田,前後搞來了差不多一萬萬左右的資金。
但卻也是像流水一樣的花了出去。
新豐能有現在,全靠錢在堆啊!
八千萬的資金砸下來,就算是窮山僻壤,也能堆成通邑大都!
當然,這些錢都是花的值,花在了刀刃上!
全縣開工大小渠道二三十條,灌溉土地兩三萬畝,這是長期投資,可以讓百姓受益數十年甚至上百年。
爲了渠道建設的更快更好,又砸錢給丁緩,讓其燒製土水泥、研究新型工具,發明了便於掘土的鐵鏟和鐵鍬。
假民耕具,租賃耕牛,砸進了一千萬多的資金!
讓工坊園的曲轅犁和耬車產業,走上了規模化產業化的道路,在利潤驅使下,工坊園的工坊主,不斷加大投資,現在工坊園裡甚至已經有人投資數百萬,建造了兩座冶鐵豎爐!
而工坊園的建設、通路、運輸和政策扶持,也是投入巨資。
甚至,由官府墊資,建設工坊,然後以成本價賣給投資商。
這使得工坊園的規模和產業,迅速的提升了上來。
如今,新豐工坊園裡,擁有大小工坊上百座,僱工數千。
原本在新豐各亭流竄的遊俠、餘子、贅婿,紛紛被招募入工坊園裡,或充當學徒,或出賣力氣,或爲工坊主們看家護院,押運商品。
於是,新豐才能‘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不然,社會上充斥兩三千,甚至更多的富餘人口,現在的治安根本不可能有這麼好!
只是……
這些大部分都是長期投資,可能要數年後才能看到收益。
在明年新豐的麥子豐收前,新豐財政,根本就沒有餘力,進行更大規模的建設了。
劉進聽着目瞪口呆,八千萬錢,就這麼花了?
他猛的吞嚥了一下口水,這不科學啊!
不過……
仔細想想,好像還真的是花的這麼厲害呢!
劉進看過新豐各地的計薄和縣衙的統計報告。
一樁樁,一項項,都是記錄的清清楚楚,一目瞭然。
每一筆支出,都有人簽字畫押,超過一萬錢以上的支出,更是有着三級官吏的簽字。
“張卿……”劉進看着眼前的渠道,又看着龔遂滿臉渴望的神色,既捨不得,又不忍心拒絕,於是,他輕聲對張越道:“卿能不能再想想辦法……”
想辦法?
張越笑了,他當然清楚劉進的潛臺詞——再發一筆債券。
但,這種事情,張越不想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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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他害怕,難以收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