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戰戰兢兢的站在自己的祖父面前,呼吸都感覺有困難。
天子掃了一眼自己的這個孫子,嫡長孫。眼中閃過了一絲絲黯然的失望。
他還記得,當年,此子出生之時,自己有多麼喜悅。
懷抱這個孫兒,他高興的跟個小孩子一樣。
然而……
隨着他漸漸長大,卻越來越像他的父親。
寬厚、仁愛、孝順……
這些特質若放在民間的百姓家中,這無疑都是極好的特質。
甚至可以成爲一個很好的人。
受鄰里尊重,爲父老所愛。
可是……
他是劉家的孫子!
是皇長孫!
是國家的未來,是天下的希望!
寬厚、仁愛……?
先帝說:吾不因愛一人以謝天下!於是揮淚斬晁錯,又眼睜睜的看着周亞夫活活餓死!
便是太宗皇帝,也曾親手逼死了自己的親舅舅,流放了自己的親弟弟,將曾一手將之扶上帝位的元老絳候周勃入獄。
於君王而言……寬厚與仁愛,可以作爲僞裝,可以作爲表演給天下人看的外衣。
但絕不能將之作爲自己的本性!
因爲……
一個人的愛,是有限的。
愛這個人多一些,愛那個人就一定少一些。
愛自己的宗族親朋師友的君王,就一定沒有空閒去愛天下的百姓了。
太子就是這樣。
他對自己的身邊人無比寬厚。
石家、衛家、李家還有其他林林總總的外戚,皆依附和圍繞在他身邊。
這些年來,這些家族打着太子的旗號,在外面幹了多少醜事?
以爲他不知道嗎?
真以爲他老了,就瞎了?聾了?
君王唯有無情,方是對天下真正的有情!
這是他四十餘年帝王生涯的總結與經驗之談。
無情方是大丈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竹簡,品味着那些文字。
這些字句,雖然粗淺的很,也沒有舞文弄墨,更沒有引經據典。
但卻出奇的對他的胃口。
於這位帝王而言,能對自己胃口的東西,再簡單也是好的。
就像當年的壽宮神君,每次與之會面,都是閒聊,嘮嗑家裡長短,講的俱是些陳芝麻亂穀子的事情。
但偏偏他就吃這一套……認爲對方說的真是再正確不過了……
搞得後來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都不好爲之掩飾,只好記載道:神君所言,上使人受書其言,命之曰畫法,其所語,世俗之所知也,毋殊絕者,而天子獨喜……
而現在,手上的這卷書簡上的文字,在劉徹看來,已然頗得幾分神君風采了……
想着那日與那個年輕人的偶遇,再想着已經昇仙的神君,天子更加確信了,此子確乃神君指引給他的良才了!
應該就是他的留候了!
嗯,對於一個有着瘋狂養成癖好的君王,你不能指望他能忍得住養成一個留候的衝動!
所以,當下,他甚至都有些急不可耐的再去一趟南陵。
勉強忍住了這股衝動,他就問道:“進兒此去南陵,覺得那張子重怎麼樣?”
劉進卻是傻了眼了。
他的祖父在短短十幾秒的時間內,神色變幻數次之多。
從一開始的暴怒,到然後的冷靜,再到現在的和顏悅色,讓他有些難以適應。
聽到祖父的詢問,劉進仔細想了一下,然後低頭道:“啓稟皇祖父,孫兒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嗯?”天子眉毛一跳,問道:“怎麼說?”
“此人……學識淵博,於天文地理、歷史典故皆有涉獵……其爲人正義,慷慨有義……”劉進屈身說着,在長水鄉的所見所聞所知所感,都浮上心頭來。
他見到了那些寒門士子在這個同齡人的管束下,規規矩矩,極有秩序的表現。
更聽到了對方所講的那些訣竅與法門。
感覺都是特別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
他的那些話……
他講的那些冷血殘忍的事情……
這竹簡上所言的文字……
每一樣都讓他心生疑竇。
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相信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同齡人,還是相信自己的老師們,那些從小教育自己的君子們。
但毋庸置疑,南陵之行,讓他的三觀受到了劇烈衝擊。
想到這裡,劉進便大着膽子對祖父的問道:“皇祖父大人,孫兒有些疑慮,想請教皇祖父……”
“說……”天子現在的心情似乎不錯。
“孫兒在長水鄉,聞張子重曰:國朝自高帝以來,及至先帝年間,凡六十年,匈奴入寇百餘次,士民死者以十萬計,被屠三十餘城,不知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劉進猶豫再三,還是問道。
“汝以爲呢?”天子握着手中的書簡,起身說道。
匈奴?
在今天,匈奴的威脅,早已遠離了普羅大衆。
自元狩六年以後,幕南無王庭,匈奴騎兵消失在長城之外。
長城的烽火,已經有十幾年沒有看到過了。
但,他絕對不會忘記,自己年少之時,看到過和聽到過的東西。
更加不會忘記,自己的父親臨終之時,留給他的遺命。
這個從高帝開始,代代留下來,留給劉氏天子的使命!
擊敗匈奴,復平城之恥,擒單于於長安問罪,雪六十年邊塞士民之血仇!
“是真的?”劉進手都有些顫抖了。
對他來說,這無疑是毀三觀的事情。
他的老師們,那些他深信不疑的君子們,居然欺騙了他?
至少也是隱瞞着他。
不讓他知道這些歷史。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劉進無法理解,也理解不了。
“石渠閣內,有關匈奴入寇的記載,堆積如山……”老邁的天子輕聲說着:“朕一直想讓太子和進兒都去看看,看看那些沾着血的文字……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說此事……”
話語之中,寂寞之情,溢於言表。
是啊,這二三十年來,尤其是元封年以後,他與自己的兒子們,越發的疏遠了。
他心裡面有個疙瘩,這個疙瘩一直存在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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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於,他每次見到太子,都忍不住想要在他身上挑毛病。
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
太子不管做什麼,在他眼中都是錯的。
劉進連忙拜道:“孫兒不孝……”
自他開始懂事後,他就很少主動來見自己的祖父了。
這讓他很慚愧。
“進兒,怎麼想起問朕這些事情了?”天子卻是好奇了起來。
往日,自己的這個孫子,見了自己不是規勸自己要節儉,就是勸自己應該考慮停戰。今天這是怎麼了?
難道,那個年輕人有如此大魅力?
想了想,他就覺得,必須有這樣的魅力。
神君指引的俊才,留候的後代,連這樣的魅力都沒有,豈不是浪得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