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辛未日開始,轟轟烈烈的宣傳運動,就在整個新豐縣鄉社之中,如火如荼的開展起來。
並迅速深入了每一個村亭,甚至每一個農戶家庭之中。
託公考的福,如今新豐官吏人手充足。
加之,主政基層的,都是充滿了理想主義,渾身幹勁的太學生。
一接到命令,貢禹、王吉、楊望之、曾勝等人馬上就摩拳擦掌,召集全體鄉亭官吏開會部署和傳達縣裡的指示(主要是張越的要求)。
將阻止百姓溺死自己子嗣的行爲,提高了政治高度!
貢禹就在鄉官邑里敲着桌子,揮舞着佩劍,告訴了他治下的亭裡裡正、亭長、鄉吏和民兵們——生民,是先王之要,是先帝之德,更關乎新豐建小康,興太平的大業成敗。
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妥協可講,沒有情面可說。
誰的治下,出現了溺嬰,誰就自己去和縣裡解釋!
王吉就更誇張了,幾乎是跳在臺面上叫囂:“春秋罪人無名號,謂之雲盜也!諸公是要當社稷的大丈夫,還是要做萬世的盜賊?”
他拍着自己的劍柄呼喝着:“吾與諸公,要深入村亭,到每一戶去,叮囑每一個百姓,宣講溺子的害處!”
就連在驪鄉的山上,曾勝也是點齊人馬,奔走在山道之中,爬進山溝裡,到處宣傳。
他們之所以會這麼積極。
只是因爲張越寫了封信給他們。
信上只有一句話:春秋重首惡,首惡必誅!
這句話有兩個意思,其中之一自然指的是誰帶頭作亂,誰該死!
而第二個意思,則是——百姓有罪,有司不治,是有司之罪也!董仲舒當年就說的很直白——春秋刺議不及庶人。
春秋只誅士大夫卿貴王侯。
換而言之,假如他們治下出現了溺嬰之事。
那就說明,他們將會被架到春秋之上,被先賢鞭笞,被後人鄙視。
張越的算盤,自然是打的很明顯的。
他的目的,就是要藉助漢季士大夫們對春秋之誅的恐懼心理,從而將公羊學派等執政的士大夫變成一批衝鋒在前,享樂在後的某黨人士。
當然,他不指望全部都變。
能有幾百個類似的人,就足夠了。
具體到新豐,能出現十個就是勝利,就是成功!
但很顯然,張越明顯低估了,這個時代的士大夫,特別是那些滿懷理想和激情的太學生們的羞恥心與進取心。
命令一下達,在春秋之誅的恐懼和對小康世界的期盼下。
幾乎整個新豐的基層官僚系統,瞬間滿負荷運作。
只用了兩天,就將他的命令傳遞到了全縣的每一個村亭,每一戶百姓耳中。
像貢禹和王吉這樣的厲害角色,甚至在兩天內就初步給全鄉孕期婦女建立好了檔案,還劃分好了責任片區。
一個太學生盯兩到三個村亭,而且三人交叉盯防。
將防‘溺嬰’當成洪水猛獸一般防禦。
由是,在這些人中誕生了漢家第一批專業的人口官員。
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自辛未日下令,到辛亥日,三日中儘管新豐各級官吏,嚴防死守,但是……
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
更何況……
馬四抱着自己剛剛出生的兒子,望着家徒四壁的破房子。
眼珠子裡大滴大滴的眼淚往下流。
他是驪鄉的三馬亭之人。
哪怕是在這個窮鄉僻壤,他也屬於絕對的貧民。
家裡只有十三畝地了……
但卻還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要養。
女兒倒是好辦,養到四五歲,可以送去給別人家做童養媳。
但這兒子就……
他想起了自己的這一生,他的父親在生他之前,已經生了三子了,生下他的時候,本來打算溺死的。
奈何母親苦苦哀求,讓他活了下來。
可是……
活着,卻是無比痛苦的。
作爲庶子,他從四歲開始就要跟着母親與父兄一起在田間地頭勞動。
八歲就要挑水、放牛、除草和打獵了。
到了十六歲,家裡實在養不了他了。
只能打發一百個五銖錢,讓他去外面討生活。
一百錢能做什麼呢?
就在他將要餓死之時,聽說了朝廷徵募去往鍵爲郡屯田的人,他掙扎着走到了縣中,然後就跟着朝廷的官員,走到了蜀郡西南的羣山之中。
在那個羣山的蠻荒之地,一呆就是十年,靠着給官人奔前走後,做牛做馬,終於攢夠了三萬錢,揣着這些錢回到了家鄉,蓋了房子,買了這十三畝地,還娶了個媳婦,算是安下家。
比他的仲兄和季兄強多了!
在他回家鄉後,他就知道了,在他回來之前好幾年,他的仲兄因爲當了遊俠,結果犯法被官府處死了。
而季兄則給人當贅婿,結果被官府發覺,抓去了居延修地球,這輩子都恐怕回不來了。
抱着這個剛剛出生,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孩子。
馬四又哭又笑。
“兒啊……不是吾心狠……”他看着這個小小的人兒,他的子嗣、骨血,咬緊了牙齒。
他這輩子,已經夠痛苦了。
也已經受夠了折磨與苦難。
他不願意再讓這個小傢伙與他一般,甚至比他還慘!
高高舉起這個嬰兒,他閉着眼睛大喊一聲,就要往地上摔。
啪!
就在這個時候,馬四發現自己的家門被人踹開,一個孔武有力的男子,帶着好幾個壯漢,衝了進來:“馬四!你這個混賬!給我住手!”
“汝若敢摔汝子,吾與你沒完!”
馬四回過頭去,看到了那個男人。
本亭亭長,兼任鄉吏,同時也是這驪鄉最大的地主士紳家族馬家家主馬原的兄弟馬爵。
這人在過去,可是這驪鄉一霸,專門敲骨吸髓,魚肉鄉里。
但最近這一兩個月,卻變了一個人,從過去的惡霸,變成了如今有名的‘義士’‘善人’。
據說是因爲新來的新豐縣尊感召,故而幡然醒悟,今日始知我是我,於是痛改前非,發誓要爲新縣尊和長孫殿下當牛做馬,報答恩德。
現在,他不僅僅經常看望貧民子弟,鼓勵那些年輕人練習弓馬這事,報效國家,還對其中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少年特別關注,甚至帶到自己家裡,將家中兵器借給他們練習。
馬四的長子就是被其看中,收爲義子。
馬爵帶着人,屁滾尿流的跑到馬四身邊,搶過那個可憐的嬰兒,連忙抱在手裡,像母雞護小雞一樣,然後才瞪着馬四罵道:“汝混賬!吾與汝說過多少次了!敢不舉乃子,吾殺汝全家!”
馬四卻是看着馬爵,再想着自己剛纔的行爲,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馬公!俺能怎麼辦啊!?俺能怎麼辦啊?!”
“養這個兒子,俺養不大啊!”
“家裡面就十三畝地,一年只能打二十五石米,連吃都不夠吃!”
“俺拼盡全力,租佃了一百多畝,每天起早貪黑,俺婆娘終日辛勤養蠶抽絲,去市集賣錢,可這一歲下來,卻還要倒欠馬公家一兩千錢……”
“就算俺能養大他,又能怎樣?”
“長大了,還不是和俺一樣,甚至比俺還慘,只能去做贅婿,當遊俠……”
“遲早是他人刀下鬼,別人盤中餐……”
馬爵聽着,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罵道:“憨貨!吾早就和汝等說過了,如今聖天子開恩,派來了張侍中來救我等新豐臣民!”
“汝怎就不信?”
馬爵從懷裡取出一件簡牘,丟到馬四面前,道:“汝也是伺候過官吏的人,想必也是識字,自己看吧!侍中公和長孫殿下,特別掛記和關懷爾等窮困不得已之人,特別加恩!”
“你啊你,方纔一不小心,不止鑄成大錯,還令吾也墜墮深淵,蒙春秋之誅!”馬爵沒有好氣的看着這個可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