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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早晨,有些冷。
張伯微微踮起腳步,將自己小小的身軀舒展開來。
他吃力的拿起院子裡昨日族兄們遺落的木劍,嘗試着舞起來。
“嚯嚯嚯!”
他今年才八歲,而族兄們大都已經十二三歲,甚至十四五歲。
他們所用的木劍自然相對於張伯來說,有些沉重。
但張伯依然咬着牙齒,撐着身子,勉勵的練習着。
他的時間不多。
等到大人們都起牀了,他就要去跟家中的下人子弟一起去山上撿柴。
耀縣張氏,雖然在耀縣本地,是大戶人家。
但,龐大的宗族內部,有着無數的矛盾。
加之漢室提倡分家別戶。
漢家天子和他的大臣們,幾十年來,持之以恆的致力於肢解那些大家族。
從法律、政策和稅賦,種種手段上,想方設法的讓一個個大家族無法成型。
一夫狹五口而治百田,被認爲是最理性的社會模式而被廣泛推廣。
但是……
凡事都有例外。
譬如張伯這樣的情況。
當某個家庭的男主人因爲病死、戰死或者因罪入獄後。
他原本的主家,就會承擔起照顧其後代的責任。
這是因爲,如今,整個天下的男子,夭折率都太高。
往往一對夫妻,一生能生下十幾個兒女。
但是,能活到成年的,連一半都沒有。
這還是大戶人家。
若是普通的農民,子女的健康和生命安全,就只能靠老天爺保佑了。
常常有雖然生了許多子女。但最終依舊絕戶的例子。
這樣的情況,即使是在漢家的頂層貴族列侯集團中也屢見不鮮。
漢家至今已經有十幾位列侯因爲無後而絕嗣,封國廢黜。
所以,在民間。一個姓氏,同出一脈的家族,都會守望相助,假如有兄弟病故或者其他原因離世,那麼一般長兄或者嫡系的嫡兄弟。會承擔起撫養其後代的義務,直至其成年。
然而,張伯的情況比較特殊。
他的父親,跟他的叔伯們關係很糟糕。
當年,張伯的父親甚至已經與他的叔伯們斷絕了關係。
若非是後來張伯的母親改嫁,在改嫁前,拿出了家裡最後的一百畝土地,送到了主家,苦苦哀求,加之。有人幫張伯說情,不然,此刻張伯就會跟其他孤兒一樣,不是流落街頭,就是餓死在某些犄角疙瘩裡。
舞着劍,張伯想着往事,他的小臉上滿是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堅毅和勇敢。
“咦!”忽然一個有些沙啞的男子聲音在張伯耳邊響起來:“這不是那個殺人犯的兒子嗎?你父親殺人入獄,污了我張氏名譽,你學武,也是想要殺人犯法。繼續玷污我張氏清名嗎?”
張伯回過頭來,就看到了自己的堂兄張愕滿臉的戲虐之色。
“我父親,不是殺人犯!”張伯放下木劍,一字一句的說道:“他是爲了胸中的大義而殺人!”
“屈子說。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是大丈夫的行徑!”
張伯看向自己的堂兄,冷然說道:“我父親,是大英雄!大豪傑!”
“遊俠有英雄嗎?”張愕哈哈大笑:“當今之世,上陣殺敵。報效君父,內平天下,外御夷狄的纔是大英雄,好丈夫,真君子!遊俠兒橫行不法,以個人之義氣,作爲天下之法,乃亂臣賊子也!”
“父親雖然是遊俠,但他沒有橫行不法!”張伯擡起頭,毫不畏懼的迎上自己堂兄的眼神:“遊俠之中也有劇孟這樣的大英雄,也有朱軍這樣的好漢子!”
張伯年幼就遭遇變故。
他的心智自然成熟的非常快。
當今這個時代,窮人家的孩子,往往十二三歲,就要承擔起一家的責任,要照顧年幼的弟妹,贍養老邁的祖父母。
張伯日常生活,就經常與這些孩子打交道。
與他們一起上山砍柴,放牛。
此刻,張伯已經深深的知道,他在這個家裡,幾乎毫無地位。
叔伯和堂兄們,將他視作下人一般指使。
倘若不是顧忌自己父親的那幾位結義兄弟,恐怕,早就將他逐出門庭了。
“任你再怎麼狡辯,也洗不脫你是殺人犯的兒子!”張愕詞窮,但依然犟着脖子說道。
好在,他的年紀也不大,不過十二三歲,還沒有那麼多鬼主意和歪腦筋,若換了那些年長的堂兄,張伯知道,此刻他免不得一頓拳打腳踢。
也正是因爲這樣,張伯纔敢在張愕面前,表露自己的觀點。
“我父親不是殺人犯!”張伯大聲的說道:“他是大英雄!”
“三郎!”這時候,又有一個少年郎,走到院子裡,看到這個情況,他面露不屑,道:“你與這殺人犯的兒子囉嗦什麼,看他不順眼,打他一頓就是了!”
“司空城旦之子,未來也是司空城旦!”那少年走過來,揪住張伯的衣襟,說道:“你要不是姓張,早就餓死凍死在鄉下的老槐樹之下了,我張家給你吃,給你穿,你居然還敢反駁?不想活了嗎?”
說着就要舉起拳頭,狠狠的揍這個他眼裡的討厭的堂弟一頓。
但是,他被人拉住了。
是張愕。
他回頭一看,微微有些詫異,反問道:“三郎,你爲何阻我?”
“仲兄,欺負小孩子,算不得大丈夫!”張愕昂着頭道:“我輩君子,苦練武藝,學習戰技,爲的是有朝一日,投軍入伍。爲大漢開疆拓土,爲家族光耀門楣,這季郎雖然是殺人犯的兒子,他父親有罪。玷污我張氏門楣,但,他終究是張氏子弟!”
“手足之間,即便不能有愛,卻也不能自相殘殺!”張愕滿臉中二氣息的道:“老師就說了: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這纔是君子所爲!”
漢家的士大夫家族,依然遵循着古老的傳統。
在這些家族內部,族兄弟排序,按照嫡庶劃分。
嫡子曰伯,庶長曰孟,其次曰仲,最次曰季。
張愕是本代的張氏嫡出。
所以他年紀雖然不如那個少年,但地位高於對方。
所以,他說的話,分量十足。對方不敢不聽。
那個少年郎狠狠的瞪了一眼張伯,然後將他放下了,說道:“算你走運……”
心裡卻已經在盤算着怎麼在以後找回場子。
張伯看向張愕,有些不敢置信。
“你爲何幫我?”張伯昂着頭看着對方,在他的印象裡,這個嫡出的哥哥,從來都是鼻孔朝天,高冷的彷彿不食人間煙火一樣。
在以往,這個哥哥別說是與他說話了,就是多看一眼。都會覺得被侮辱。
“因爲我新拜了一位老師!”張愕依舊中二無比的說道:“原先那位楊先生已經被父親大人辭退,新來的老師是墨家的人,老師告訴我,兼愛才是君子的所爲。一個人若連兄弟都不能愛,就不可能愛世人,而且,想要做一個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對世人有所幫助。就要從友愛身邊的人開始!”
“我已立志,將來要做大將軍,封侯拜相,爲國羽翼,季弟,你雖然出身不好,但我觀察,你性格堅毅,果決,未來可以當我的副將!”張愕擡着頭,依舊高冷中二的說道:“怎麼樣?你若應允,未來爲我的副將,那我就帶你一起去讀書,練武,還能進入墨苑,與墨家的大賢者們一起學習呢!”
張伯擡頭,看着自己的這個族兄。
他低下頭,道:“我父親是個大英雄!”
然後,他擡起頭,看向張愕,說道:“我的名字是伯!”
張愕微微一愣。
他已經知道這個族弟的意思了。
伯是嫡長子的意思。
正如張伯的父親,名爲孟,孟者,滕妾所出的長子。
對方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我是我父親的嫡長子,纔不要給你當副將!
我也不承認我是季子!
我是伯子!
我遲早要自立門戶!
這讓張愕多多少少有些惱怒,甚至惱羞成怒。
只是,他想起了老師的訓誡:不可不友愛兄弟!
於是他不得不忍下來。
張愕知道,自己的父親,花了多大代價,才讓拜了墨者爲師的。
甚至,若非是墨家對耀縣有意思,即使他父親花再大代價,也休想讓他成爲一個墨家的門徒。
這個機會是難得的,也是珍貴的。
不能因小失大。
他必須讓自己的老師們看到,他是一個標準的墨家門徒,而非是一個紈絝子弟。
他生生的忍住了衝動,但他也終究只是個年輕人,因此,嘴上不免嘲諷了一句:“殺人犯的兒子,若無提攜,未來能有什麼前途可言?”
這時候,忽然,門外的官道上,忽然人聲鼎沸。
彷彿有着數百人從遠方策馬而來,張愕甚至聽到了鑼鼓聲。
於是,他顧不得張伯了,連忙出門去瞧熱鬧。
而此刻,整個張氏的宅院,也都被驚動。
許多男子和婦人,都連忙出門,準備看熱鬧了。
只有張伯,默默撿起被方纔的那個堂兄丟棄到地上的木劍,繼續練習起來。
“我的父親,是個大英雄!”張伯咬着牙齒說道。
雖然,父親的容貌,已經早已在他的記憶裡模糊了。
雖然,兄弟們,夥伴們,都說,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但是,在張伯心裡,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大英雄!
沒有爲什麼。
他就是篤定如此!
對一個三歲就沒見過父親,四歲就沒見過母親,一直寄人籬下,卑微求活的少年郎而言,這是他唯一能寄託的精神依託了。
一旦這個信念被打破,張伯知道,自己就要萬劫不復!
舞着劍,張伯兩耳不聞窗外事。
這是他爲數不多的能鍛鍊和磨礪自己的機會。
就像他以前偷偷的趴在族兄們上學的課堂外面,拿着樹枝,在地上練習着寫字一樣。
張伯很清楚,他必須抓住這些難得的機會的每一秒!
然而,門外的喧譁和熱鬧之聲卻越來越大。
緊接着,張伯聽到了自己的伯父在哭。
然後,族中上下,都在哭泣。
然後,張伯就看到,伯父帶着全族上下的男女老少,簇擁着一個身穿絳袍,腰繫綬帶的官員,走了進來。
“大郎……”伯父望向自己,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和慈祥:“快來見過天使!”
張伯不明所以,走過去,拜道:“小子拜見天使!”
“小郎君快快請起……”那位天使持着一支傳說中的天子節犛,將張伯扶起來,看着他小小的身子,說道:“果然是忠臣義士之後,眉清目秀,可稱社稷棟樑!”
然後,天使就道:“耀縣張孟之子張伯及張氏族人恭迎天子詔……”
張伯的伯父立刻就拉着張伯,跪倒地上,說道:“張氏全族,恭聞陛下詔!”
“朕聞之,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並行,厥有我師!誠哉斯言,自古英雄多出於草莽,而忠臣義士,起於閭里,耀縣張氏子孟,直面匈奴酋長,痛斥其非,坦然赴死,表我大漢四世之英雄於匈奴之前,揚我諸夏君子之風,朕甚敬焉!其追封義士張孟曰:勇安君,賜食邑三百戶,立祀樹碑,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子孫後代,永永奉祀紀念!張孟子伯,亦嗣勇安君之爵,擢爲騎郎,隨侍朕左右,以褒忠臣義士,使天下明知朕志!”那位天使將詔書唸完,然後,就對張家全族道:“請起來吧!”
他低下身子,扶起張伯,對他道:“吾乃尚書令汲黯,勇安君,你可願入我門下?”
張伯咬着牙齒,眼睛紅彤彤的。
他雖然不是很聽得懂這位天使宣讀的詔書。
但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死了。
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他擡起頭,看着汲黯的模樣,問道:“我父親,是個大英雄嗎?”
“嗯!”汲黯點點頭,正色的告訴他:“你父親不僅僅是個大英雄,他還是個大豪傑,天下英雄如此之多,吾生平能佩服的人卻很少,爾父絕對是其中之一!”
如今,當初武州塞發生的事情,已經通過各種渠道,被朝臣們廣爲所知。
武州塞的那些刑徒、贅婿和平民的所作所爲,讓幾乎所有的列侯大臣,都自慚形穢。
“勇安君,你可願入我門下?”汲黯再次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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