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微微橫趟着,聽着楊豐的彙報。
在楊豐的描述中,一副漢初郡國底層農民的生活畫卷,緩緩在劉徹眼前展開。
楊豐此次奉命出行,從函谷關出關,一路向東,跨越了數個郡國,行程數百里,按照劉徹的吩咐他真正的深入了基層,深入到了最偏遠最窮苦的農村中去,向劉徹帶回了許多重要的第一手資料。
並且此人還特別的細心,一路所見所聞,都被其一筆一筆記錄了下來。
單單是這些文檔,就足足寫滿了整整一箱子的白紙,差不多十幾萬字。
劉徹站起身來,接過楊豐呈遞上來的那些記錄着這個時代,最底層勞苦大衆生活生產情況以及社會結構形態的紙張。
這些紙張上,還沾着斑斑血跡。
褐色的血液,刺痛了劉徹的眼眸。
楊豐卻已經是泣不成聲,他匍匐在地上,報告道:“臣奉家上諭令東行,行至河南郡時,夜宿新成縣東鄉七裡亭一戶農家,臣等謹奉家上諭令,過府縣不入,假作商賈,夜宿該戶農家時,忽遇縣中催要算賦,其吏如狼似虎,入鄉橫行無忌,強令農家納賦,旦有不從,拳腳相加,更有甚者,直接鎖拿,臣等看不過眼,說了兩句閒話,竟被惡吏以盜匪之名污之……甚至臣等亮明身份,反而招致殺身之禍……”
說着,楊豐就哭的更厲害了,他抽泣着道:“離京之時。家上遣派三位壯士,保護臣,結果……俱死於惡吏之手……臣脫身之後。前往河南郡郡守衙門告狀,結果,竟被亂棍打出……”
劉徹聽着,也是眉頭緊鎖。
河南郡!
真是好大的狗膽!
“河南郡郡守是誰?”劉徹輕聲問道。
旁邊的張湯低頭稟報道:“回稟家上,河南郡郡守姓竇名全,太后子侄,大將軍堂兄……”
劉徹的眼角抽搐了兩下。
看來。這馬蜂窩,捅得可真不小!
“卿且先起來!”劉徹扶起楊豐,好生安慰了兩句。
歷朝歷代。最難處置的人,莫過於皇親國戚了!
先帝逼死了薄昭,至今爲人詬病。
是以,從那以後。劉氏對於太后的家人。都是能不動,儘量不動,最嚴重的處罰,也頂多是罰俸,再未有過什麼刑罰。
當然,這也與薄竇兩代後族外戚謹小慎微,不興風作浪有關。
只是,林子大了什麼都鳥都可能有!
更何況是皇親國戚?
竇家出幾個敗類人渣。也不是想象不到的事情。
但,劉徹現在關注的重點。不是這個,他也還沒膽小到,聽到竇家的名字,就渾身發抖,不敢動手的地步!
殺了他的人,打了他的臣子,這事情,想要就這麼算了,哪裡可能?
只是,看着紙張上記錄的文字,聽完楊豐的描述,劉徹敏銳的嗅覺,讓他聞到了味道。
一股熟悉的味道!
劉徹看着哭哭啼啼的楊豐,問道:“卿說,河南郡在正月派吏員下鄉催要算賦?”
劉徹回頭看着張湯問道:“算賦難道不是十月徵繳的嗎?河南郡的官員怎麼回事?”
張湯恭身匍匐在地,不敢回答。
張湯的沉默,讓劉徹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笑的有些發顫,讓人看了,彷彿就如同站在火山口上一般。無比的恐懼和害怕!
這纔是關鍵!
這纔是爲什麼河南郡的地方官吏居然敢殺人的原因!
劉徹停下笑聲,看着張湯,問道:“卿知道是什麼情況對吧?”
他又看向楊豐,問道:“卿不知道那是什麼情況,所以站出來了阻撓官吏,對吧?”
楊豐卻是叩首,道:“臣愚鈍!”
“嘿嘿!”劉徹乾笑幾聲。
他拿着楊豐記錄着他一路上見聞的白紙,狠狠的將之緊緊抓在手上。
到底爲什麼,他已經心知肚明瞭!
一切的緣由,劉徹此刻心中如同鏡子一般清澈。
這樣的事情,歷朝歷代,包括後世的天朝,都曾經發生過。
劉徹的記憶深處,甚至依然清晰無比的記得,他在天朝童年時的所見所聞。
嗚鳴不已的警笛,如狼似虎的幹部們,還有鬼子進村時一樣,全村都動員起來的抗稅的鄉親們。
攤派、攤派,層層攤派!
統籌款,提留款、農業稅,新時代的三座大山,將那時候的農民壓得喘不過氣來。
直到新千年,天朝中央廢除了一切農業稅收後,這樣的情況纔不再發生。
劉徹的眼睛在白紙上還沾着血跡的文字上掠過,兩千年後,尚且都是那樣,何況如今?
劉徹在天朝上學時,曾聽說過一個民國時期的笑話,說是某地的官員,把稅都收到了幾十年後了!
而在這西元前的漢室,這不是笑話,是某些地區,實實在在發生的事實!
只是,官僚們向來欺上瞞下,胥吏橫行無忌,百姓愚昧,沒有文化,只能逆來順受。
這個楊豐,是個愣頭青,剛入官場不久,加之生在關中,耳聞目濡的,都是關中的官員做事方法。
哪裡知道外面的世界的黑暗。
年輕人嘛,正義感總是很強的!
但張湯呢?
嘿嘿,堂堂廷尉的刑曹令吏,之前又是久在基層。
這些貓膩,他肯定清楚。
他爲什麼不說,不稟報?
現在卻又帶着楊豐來覲見,來給楊豐出頭?
這裡邊的東西,很值得玩味丫!
但劉徹懶得去考慮張湯的心理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後,劉徹知道,他必須立刻馬上迅速做出反應!
不然,這劉家的臉,就丟光了。
“去請廷尉、御史大夫、中郎將,立即來見孤!”劉徹淡淡的吩咐着,同時,對王道吩咐:“去,拿孤的印信,去章武候候府,拜見章武候,就說,孤今夜將會過府拜會,同時,讓人通知館陶長公主府,出了章武候府,孤就去館陶長公主府邸!”
要殺竇家的人,必須跟章武候以及竇太后報備。
章武候竇廣國這一關,劉徹好過,竇廣國不是那種會護犢子到蠻不講理的人,跟他講道理,是能講清楚的。
當年,這位君侯,可是連到手的丞相大位,都自己放棄了!
但竇太后,卻不是一個會講道理的人!
想要說服竇太后,講道理講法律沒有用!
只能跟她講人情講世故,撒嬌賣萌,求得她的許可!
將這些事情吩咐完,劉徹就坐下來,仔細的看着楊豐記載在那些紙上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