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朱買臣,劉徹忽然心裡一動,好奇的問道:“卿是何門高徒?”
劉徹這個問題一出,場外,無數人的目光就聚集了過來。
在這一刻之前,朱買臣的表現,不說特別優秀,起碼也當得上不錯的評價。
更何況,他還引起了天子的興趣。
僅僅是這一個條件,就足可爲他加分。
這樣一個人,儘管年紀有些大了,但,若他是我家的弟子,卻還是可以適當的調撥一些資源進行培養,有着天子的關注和青睞,未來怎麼着,也是一地兩千石郡守的格局!
儒法和黃老各派的巨頭都是如此想着。
也由不得他們不去這樣思考。
當今天下格局,就是儒法黃老三足鼎立,共同秉政。
墨家、雜家則在野虎視眈眈。
任何一個學派,稍微不努力,就會被人拉下馬。
想在這場戰國後最大的思想競爭和道統之戰中勝出,每一分力量都需要珍惜,每一個人才都需要把握。
不然,就要被人挖牆腳!
“回稟陛下……”朱買臣卻是長身一拜,挺直了胸膛,驕傲的說道:“臣本學的是《春秋公羊》,然,到了安東之後,臣深以爲,若興國安邦,莫不如以雜家之學調和……”
他這話一出,整個會場都有些嗡嗡嗡的議論聲。
雜家?
呂不韋搞的那個學派?
不是早就已經銷聲匿跡,至少也是衰微至極了嗎?
唯有消息靈通之人,面帶慎重。
雜家,已經在安東死灰復燃,並且蓬勃發展的事情,他們自然有所耳聞。
尤其是儒家各派,都聽說過,孔子後人移居朝鮮,受命教化朝鮮之民,結果被當地的平壤學苑打的節節敗退之事,以至於奉祀君的三世孫孔安國躲到了山裡,沉迷於煉丹修仙之事……
好好的孔子後人,居然學起了老莊學派避世。
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而這平壤學苑,正是雜家在安東的大本營。
號稱有弟子三千,賢達七十六人。
影響力遍佈整個安東都護府,甚至,沿着海洋航路向着遼東、遼西和燕薊滲透。
之所以現在還沒有被天下廣爲所知,實在是劉徹曾經給許九下了一個指示: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顯然,雜家也聽了進去,於是,一直以來不刻意的宣傳自己,給廣大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的人們造成了一種假象。
但,每一個去過安東,去過朝鮮的人,都必定不會忽視雜家的可怕潛力。
現在,這個學派在安東全境,幾乎就是無可睥睨的霸主。
無論儒法,都在它面前一敗塗地。
這雖然與安東的特殊環境有關,但卻也說明了雜家的強大生命力。
劉徹聽了朱買臣的回答,感覺更有意思了。
“雜家……嘿嘿……”他在心裡笑了一聲。
今生,整個世界都已經被他搞得面目全非了。
就如這朱買臣,在前世是儒家的大拿。
特別是他陷害張湯,導致法家最後一位在中央的巨頭垮臺,儒家從此佔據了絕對優勢。
而如今,此人卻入了雜家,還與張湯變成了好基友。
這未來天下局勢變化,真的是難以言說了。
不過,無論如何,不管這朱買臣的私德和爲人究竟如何。
此人的業務能力和手腕,是不差的。
而且,倘若劉徹沒記錯的話,朱買臣還是閩越問題專家。
想了想,劉徹就有了決定,對朱買臣道:“朕聽說,朱愛卿是會稽人?”
“啓奏陛下,臣祖籍吳縣,當年吳逆背主,臣爲避戰亂,遷居會稽富春……”朱買臣拜道。
“這樣啊……”劉徹頓了頓問道:“卿既是會稽人,那卿可知,會稽地方之弊政?”
“啓奏陛下,臣以爲,會稽之弊……”在心裡面稍微想了想,朱買臣就果斷答道:“主要有三!其一曰:民智不開,技術落後,無中原器械之利!”
作爲吳人,而且,出生於最底層,朱買臣的整個人生的大部分都是在吳國渡過的。
他非常清楚,舊吳之地的弊端。
吳越平原,地勢開闊,水網密佈,與北方不同,這裡的主要栽培作物是水稻。
大部分的土地都是水田。
民衆的耕作方式,乃是所謂的‘火耕水耨’。
火耕者,放火燒草,將稻田裡的雜草燒燬,以此肥田;水耨者,在播種了水稻後,等田中雜草長起來,立刻放水倒灌進田裡,淹死那些雜草,使得田裡的水稻沒有競爭對手。
這種粗放的耕作模式,與中原地區數百年前的刀耕火種有些類似。
總之,就是看天吃飯。
是以,吳越之地,儘管號稱是‘果蕆蠃蛤,食物常足。故偌窳蝓生,而無積聚,飲食還給,不憂凍餓’。
但,實際情況卻是常常發生饑荒。
與北方不同,北方的饑荒是因爲旱災,而吳越的饑荒,卻是因爲水災。
因爲當地水網密集,湖泊大澤無數。
所以,每次一發洪災,立刻就是千里汪洋。
受災者,常常以十萬、數十萬爲單位。
餓殍者延綿百里!
更可怕的是,疫病橫行,人民沒有健康保障!
而偏偏,在北方發展起來的各種農業技術和器械,在吳越地區,幾乎沒有用武之地。
這就導致了,儘管朝廷這幾年大量派遣官員前去,但,地方經濟卻遲遲不能發展。
“其二曰:巫蠱神婆,淫祀橫行!”朱買臣說到這裡時,幾乎是咬牙切齒。
他人生大部分的不幸,都是起於巫蠱神婆。
他的父親,他的兄弟,都是因爲聽信了巫蠱神婆的謊話,貽誤病情而亡。
對於巫蠱神婆,他可謂是恨之入骨。
“其三曰:豪族兼併,小民無立錐之地!”朱買臣再拜道。
吳越地區,在從前,吳王劉濞在的時候,兼併之事就已經氾濫成災了。
只是當初,吳王經常組織無地百姓開墾荒地,如此才能勉強維繫局面。
但,吳王一死,沒有了組織者,當地的兼併情況就變得非常惡劣了。
更麻煩的是,由於沒有了吳王劉濞的財力支持,當地的水利系統漸漸崩壞,而且,由於水災連年不絕,那些新開墾的土地被大自然不斷奪回。
失地農民越來越多。
僅僅在安東地區,來自吳越的移民就已經佔了主流。
劉徹聽着朱買臣的話,也是點點頭。
吳越地區,劉徹這些年空降了上千的官員過去,甚至還派了顏異去坐鎮。
只是可惜,除了在打擊淫祀一事和控制血吸蟲上有所成就外,其他方面,可謂是搞得非常糟糕。
特別是在會稽郡和豫章郡,由於顏異的儒家思維,導致了當地豪族不斷坐大,侵蝕和搶奪底層人民的生活空間。
顏異面對這個情況,雖然急的滿頭大汗,但卻束手無策。
只能是不斷要求劉徹從中央撥款,或者組織無地百姓遷徙去安東。
僅僅是去年一年,就有超過三萬無地百姓,遷徙去了安東。
雖然說,吳越的地主豪強們在客觀上起到了幫助劉徹開發安東的作用。
但,說到底,吳越地區和江南地區,也是中國之土,也是需要大量人口的。
他們再這麼玩下去,一旦會稽和豫章人口下降到一定數字,那山裡面的越人部落就要出來搶地盤了。
況且,身爲統治者,劉徹已經無法容忍當地的情況繼續惡化下去了。
本來,劉徹都打算,是不是要派王溫舒或者尹齊過去,砍一波人頭。
如今,既然朱買臣跳出來,說的還有鼻子有眼,劉徹就決定再聽聽專家的意見。
“以卿之見,要除此三弊,當如何爲之?”劉徹問道。
而劉徹這一問,立刻就引得全場都轟動了起來,朱買臣更是激動不已。
自古君王問政,都不是小事!
孝公問政商君,秦國變法;楚悼王問吳子楚之弊,楚國兵法……
即使最後君王不用,這樣的問對,也足以影響國家政策。
就像當年賈誼與太宗,晁錯和先帝之間的問對。
“啓奏陛下,臣雖愚鈍,但蒙陛下厚愛,不敢不肝腦塗地,願以陋見,謹奏君前!”朱買臣深深的一拜,然後道:“欲啓民智,莫不如以教化,教化莫不如宣明法令,臣願請陛下,遣御史團,巡視吳越各郡,深入閭里,宣達朝廷法令,陛下赦令,使人皆知漢家威儀!”
至於教育那種事情……哪怕在素來以貧民和底層民衆代言人自稱的雜家,也是深深的覺得,那是士大夫,至少也是中小地主家庭的權力,泥腿子什麼的,不需要識字,只需要知道國家威嚴就可以了。
劉徹聽着,卻是有些錯愕:“吳人竟不知漢法?”
“不知……”朱買臣深深的拜道:“自古吳越,宗族法大於國法……”
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自楚以來,吳越就是地方勢力最爲強大的地方。
哪怕是吳王夫差,越王勾踐,也無法降服這些草頭王。
楚國在戰國後期兼併這一地區,但根本就沒有過實際控制——況且,楚國當時自己自身都難保。
秦並天下,雖然用刀子,殺了一批人。
但效果嘛……
看看後來秦末大亂,崛起此地的那些草頭王你就知道,其實也就那樣。
漢興以來,當地數次城頭變幻大王旗。
雖然經過吳王劉濞的鐵腕打擊,地方宗族力量有所蟄伏,但吳王一死,立刻死灰復燃,捲土重來。
這些年,吳越地區之所以沒有出亂子。
一是因爲漢室國家力量強大,三越臣服,特別是東海國的內附,帶來的紅利,緩解了當地的社會矛盾,二則有着安東這塊海綿,不斷吸納無地百姓,不然,這地方就是一個火藥桶。
而如今,在會稽郡和豫章郡,因爲顏異之故,當地的儒家範圍很強。
這有好處——當地的文化範圍很濃厚,楚詩派和衰敗中的魯儒都進入該地,開辦學苑,吸收地主貴族的子侄。
但壞處就是,儒家範圍太強,於是,宗族力量膨脹。
畢竟,顏異是君子。
而君子,肯定不喜歡殺人。
如今,劉徹更是驟然聽說了吳越地區,居然連漢法都不曾普及,頓時眉頭緊皺。
法家的大臣和貴族們,也都是面面相覷,不敢相信,黃老派也是頗爲不滿。
唯有儒家惴惴不安。
沒辦法,當今天下的普世價值之一,就是——宣明教化。
國家對於官員的要求裡,最重要的,也是:宣讀律令。
而且這個傳統不獨是秦漢纔有的。
在戰國時期,變法的各國,變法開始的第一個舉動就是——宣明法令!
就連失敗的吳起變法的第一條就是——制定法律必須公之於衆,並且要使得官民全部明白知曉。
而這也是變法成功的關鍵。
畢竟,若你制定的法律別人都不知道,這叫什麼變法?
關起門自娛自樂嗎?
如今,在關中,每一條新的法律和修改,都必須在村亭公示,且由官吏宣讀三日,極盡一切可能,讓百姓知道——國家頒佈/修改了法律,千萬注意。
是以人們很難想象,一個法律不被百姓知道的地方,官府能有什麼威權?
這也是儒家尷尬的地方。
儒家重君子,君子的意思就是——既然是君子那就是好人,既然是好人,那肯定道德MAX,既然道德max,那就不需要監督和催促。
“唉……”劉徹深深嘆了口氣:“朕今日始知,竟有王道所不及之處……”
“卿繼續……”劉徹揮手道。
在心裡面,劉徹已經決定派遣調查團,前去會稽和吳越調查了。
若果真如此,那顏異就可以回來了。
看到劉徹的這個神情,儒家各派的巨頭,在心裡面頓時深恨了朱買臣。
因爲,倘若,一旦天子因此對顏異失望,那麼,儒家就要遭受重創!
“除此之外,臣愚以爲,少府還當遣良工巧匠,至於江南吳越之地,因其地,就其勢,制其器……”朱買臣絲毫不知,他此刻已經羣嘲了整個儒家,他自信滿滿,而且越說越有信心。
因爲他生於吳地,長於吳地,而且來自最底層。
當地的地方情況,他了然於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