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我搬到了波士頓海邊。一個與塵世喧囂隔絕之地,完美的避世天堂。
海鷗嘶叫着,風暴讓海浪狂躁,海風捲起冰凌呼嘯地撲打在我臉上,寒冷和疼痛只讓我感受到空氣裡流淌着的是純潔與清澈。十年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平靜。
我租下了好友建在海邊的別墅,屋子裡爐火暖和極了,裹了條毯子直接躺在了爐邊,火苗跳動熱氣撲面而來,冰凌化水沾溼了我的發,冷熱衝擊之下我頭疼欲裂昏昏欲睡。貓咪踱步鑽進懷裡,隨着她愜意地喵嗚一聲,混沌着睡着了。
夢到了一扇極老極老極爲古樸的大門,沉重的木門上雕刻着二十四孝的故事,兩個怪獸的嘴巴各含着個鐵圈,我扣動鐵圈,沉重的碰撞聲傳出,阿婆的聲音傳了過來,“來了,來了,是不是囡囡回來了。”
阿婆不是客氣地叫聲老婆婆的意思。在我們江南,就是外婆的意思,發音大概是ngabhu/亞布。阿婆,阿婆,我從心口發出這個聲音,來自我久遠的記憶,是被包裹着的溫暖是被安撫的小調是好吃的蛋炒飯是被那雙粗糙的手牽着跨過一個個臺階走回老宅的日日夜夜。我發出夢囈,“阿婆。”貓咪醒過來舔了我一下,夢中阿婆沾着淘米水的手點了下我的額頭,“皮小囡,又去隆盛號了吧。”說罷牽起我的手帶我跨過門檻,她轉身合起了那扇木門,插上門閂,絮絮叨叨“夜裡向切肉鬆排骨好伐,今朝還燉了赤豆湯。欸點再帶碗給隆盛裡頭的一老一小。”
老宅裡的老貓阿黃懶洋洋地用尾巴蹭了我一下,隨我們祖孫一起回了堂屋。
八仙桌上擺着熱氣騰騰的飯菜,有肉鬆排骨,木耳炒山藥,小米蝦,還有醃篤鮮,我傻傻地愣着,阿婆催促,“戇囡囡,切飯了。”隨着阿婆的嘮叨,阿黃喵嗚地附和。
好香。真好吃。我一頓狼吞虎嚥,又喝了一大碗赤豆湯。阿婆在赤豆湯裡放了話梅,解了甜膩。我問阿婆,“還有嗎?”阿婆笑我,“餓死鬼投胎啊。”隨後端了一大碗放在了藤籃裡,在藤籃上蓋了塊老花藍布,讓我拎去隆盛號。
我手裡挎着藤籃,阿黃跟在身後,茫然地走向門外。隆盛號?隆盛號在哪兒?隆盛號是誰?我回頭看阿黃,阿黃喵嗚一聲。掙扎着在夢裡想起了一個名字,肖覺。肖覺,肖覺。唸到這兩個字我胸口便揪着疼。恍恍惚惚間來到隆盛號外,一切都看不真切像糊了一層紙,我努力地想撥開那層迷霧卻又總被迷霧環繞。
“明朗。”少年變聲期的嗓音混合着公鴨似的沙啞。
他見我久久沒有反應,又喊了一遍,“明朗。”
我四處找他,“肖覺,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啊,明朗。”
我看不到他,周圍霧氣逐漸瀰漫,我大喊大叫“肖覺,肖覺,我找不到你了。”
“明朗,我就在這兒。回頭看看我。”
左手竹籃裡是阿婆新燉好的赤豆湯,腳邊阿黃焦躁不安地喵嗚喵嗚着,我急得原地打轉頭上沁出了汗,一股暖意扶上了我的臉頰,好似他的手穿過我的發。我的心撲撲跳着,輕聲問,“是你嘛,阿覺。”我怕我嚇走了他。
醒來,屋內黑透了,只剩壁爐裡紅色的火焰跳動着,波士頓家中的貓咪睡在了我的脖子窩,它的尾巴蜷在了我的臉上。一響貪歡,夢裡不知身是客。
屋子外風雪簌簌,屋內火焰噼啪,我重新倒在壁爐邊,絕望地想着,遠方的風,請將我吹回我的故土吧,念着念着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那真真是一生癡絕處。
波士頓的冬天總是風雪狂嘯,這是我避世而居的第三週。週一律師來電,大意是那人因爲綁架和謀殺兩項指控可能會在牢裡呆上一輩子。而我母親隨後來電,我倆在電話里長長地沉默着,我不想說話,她不知道怎麼說,她問我,在波士頓還好嗎,我說一切都好。後來實在無趣,我問她,如果沒有事情我就掛了。她躊躇着開口,要不要一起去上海走走。上海,我心裡冷笑,在那個地方,她擅自做主改變了我一生,讓我揹負了十年的痛苦,現在問我要不要去上海走走,我想拒絕她,傷人的話剛想說出口,卻心裡抽痛,上海,離我魂牽夢縈的地方只有六十公里,開車一個小時,於是我少有的沒有和她頂撞,口吻平和地答應了。
掛斷電話後,手止不住地顫抖,眼淚撲撲地往下掉,貓咪關心地朝我喵嗚喵嗚着,我抱着它,癱坐在地板上。
十年前,我高三,就讀於白溪裡一所高中。我的母親再婚後堅持要帶我出國,我堅持留在白溪裡這座小鎮裡陪伴撫育我長大的外婆。外婆在這年夏天因爲心臟病突發驟然離世。而我的繼父卻在外婆的葬禮上向我打聽家中收藏的仕女圖有沒有收好。那時的我有着世上最純潔的眼睛,能夠看破一切僞裝和騙局,我在葬禮後朝母親吼叫,“阿婆走了,你開心了吧。這十八年,你有照顧過阿婆幾天。阿婆是被你們兩個氣死的。你們是殺人兇手,我恨你們,你們走!”母親漂亮的眼睛裡噙一汪池水,她第一次打了我。繼父攔住了她,讓我快走。我推門而出,茫然地奔跑在白溪裡的街頭。
新月搖搖欲墜地掛在天上,晚風靜謐,這片祥和撫慰不了我痛苦的心。我奔跑着,空氣大口大口地倒灌進胸口,喉嚨火辣辣地疼。我想逃離這一切,少年時候,覺得那是人生的至暗時刻,直到長大後才明白,人生其實一直都是黑暗並崎嶇的,我以爲那時候很痛,那時候的痛和後來所經歷的一切相比,不過撓癢癢而已。
古時候白溪裡只是個沿河的小漁村,後來被戚繼光將軍用於抗倭運送糧草,沿河建了碼頭,駐守了軍隊,漸漸地老百姓聚攏在河邊做起了生意,慢慢地休養生息蓋起了房子成了一座沿河的小鎮。家家有船塢,戶戶的後院都能停船。清朝時候村裡出了個榜眼,榜眼做到了兩品大員。晚年回鄉蓋了座五進的院子,取名清澗堂。後來太平天國以及連綿戰火,這座院子被拆毀燒光,最終只剩了三進,我和外婆正是這座三進殘垣這一代的主人。
離清澗堂不遠處,有一座茶寮,清時做茶葉的漕運生意,蓋在河邊,屋後就是可以停泊船舶上下貨的碼頭。現今的老主人是位畫家,歸國之後拿回了茶寮的產權,掛上了祖上的牌匾隆盛號,經營茶館生意,以茶會友打發餘生,並撫養孫子長大。
我跑到了隆盛號外。肖覺瘦瘦長長,受爺爺影響一直在學習油畫準備報考央美。隆盛號的木門半掩着,昏黃的燈光像根風箏線牽引着我推開門,瞧見的卻是半褪衣衫的虞婷婷羞澀地倚靠在貴妃榻上,肖覺的筆尖刷刷臨摹了一幅美人圖。虞婷婷帶着挑釁地挑着下巴看向我,肖覺則默然擡頭,瞥了眼我,無視我臉上的淚珠和滿臉的震驚,繼續低頭細細描繪圖紙上少女纖細的四肢。
我渾身發冷,“肖覺”兩個字顫抖着喊了出來,肖覺筆尖並沒有停滯,問,“什麼事。”
大滴大滴的淚珠低落在青石地板上,滴答滴答像春時淅瀝的春雨打在海棠花瓣上落了一地殘紅。
虞婷婷側着眼瞧着我此時的狼狽,“婷婷別亂動,”肖覺突然親暱叫到。
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着,看着昏暗燈光下他倆的曖昧,尷尬又長久的沉默中渾渾噩噩地離開了隆盛號,伴隨着劇烈的心跳聲回到了清澗堂,當夜發起了高燒,第二天轉爲心肌炎。
母親歐陽送我去了上海最好的醫院治療心肌炎。心肌炎痊癒後沒多久,便隨母親和繼父移民美國。
我一直記得那場差點要了我命的高燒。那場高燒中,我做了場很長很長的夢。
在一片種滿榕樹的沼澤上,我跳過一個又一個池塘,榕樹長長的氣根編成鞦韆隨我搖晃,我從鞦韆跳下,肖覺接住我並牽着我的手,我們走過榕樹森林,看過月亮,路過花海,我問他,我們去哪裡,他溫柔地說和我在一起就是天涯。
天涯在哪兒。我問他。
他在夢裡摟着我不停地笑,抱着我飛上一棵樹上,捂着自己的胸口說,都在我的心裡,你就在我的心裡。他指着那棵樹,月光盛大皎潔璀璨之際,繁密的枝椏緩緩鬆開,露出了樹心中一朵散發着淡淡紫光的花,那花迎着月光起舞,那樹在花周邊圍了一圈枝椏,天快亮時,那朵紫花靜靜睡去,滿樹的枝椏再次小心攏起將花悄悄藏起。
他說,我是他心口的花,吸食着他的血液長在他的心臟之中。這話說得過於猙獰我大叫着從夢中驚醒。
醒來是冰涼蒼白的病房,媽媽一臉憔悴坐在我的身邊。我的胸口上綁着心臟監護機器,手上打着點滴。她緊張地湊上前,漂亮的眼睛裡全是憔悴,“朗朗,朗朗。”她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臉上溼漉漉地掛着淚,然後醫生護士魚貫而入,我又沉沉睡去。
夢裡回到了白溪裡,阿婆穿着藍白花布衣服,問我,“囡囡,你怎麼來了。”
我抱着阿婆哭得不能自已,“阿婆,我想你。我們不要分開好嗎?”
我趴在阿婆大腿上,阿婆輕輕爲我梳着頭,一遍一遍輕柔極了,我舒服得直打盹兒,像最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隨後阿婆摸了摸我的腦袋,“囡囡乖,回去了。”
她牽着我的手,像小時候一般,將我帶到隆盛號門口,隆盛號裡沒有人,我們又往裡走了下,院子裡的井邊站着肖覺和另一位老人家,老人家和藹地說,“這是朗朗吧。”
我回頭看看阿婆,阿婆笑了,皺紋淹沒她的眼,可是她笑得那樣開心,“朗朗,那是你阿公。”
我吶吶地開口,“阿公。”
“欸,我的寶寶。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他朝我走來,牽過阿婆的手,將我推向肖覺,“朗朗,勇敢地往前走。”
肖覺牽過我的手,將我攬在懷裡,我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上虞婷婷了。你爲什麼,爲什麼。。。”後面的話我如何也說不出口。
他只是看着我,悲傷至極地看着我。我問他,“你說話呀。阿公,他不理我了。阿公,你讓他說話呀。”
我再回頭去找阿公,只看到他和阿婆懷裡抱着個小小的嬰兒,那時的他們突然年輕了,阿婆嬌柔美麗,對阿公說,“歐山,快看,這是我們的外孫女。”
阿公儒雅,沉吟了會兒說,“明朗,歐明朗。願她一生光明開朗。”
我想上前去看看他們懷裡那個嬰孩,肖覺拉住了我,他的臉上是濃得化不開的悲傷,他的嘴一張一合地說着什麼,我卻聽不清。漸漸地,肖覺不見了,阿公阿婆也不見了。我再次醒了過來。
這一次我康復了。母親瘦了很多。她少有地抱住我,“朗朗,我們離開這裡。媽媽在這裡受了很多委屈,你也受了很多委屈。我們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吧。”
我想起了隆盛號裡的肖覺和虞婷婷,秋風已起,這一病竟一個多月過去。我點了點頭,沒有什麼力氣地說道,“好。”
窗外的梧桐樹落下第一片葉子的時候,恍惚間似乎看見了肖覺。我自嘲地笑笑,怎麼可能。那一病,我的心臟也病了,我的心也病了,一病就是十年。
十年彈指一瞬,我和母親並沒有擺脫命運的捶打,我們以爲來到美國就能逃離過去,我們都錯了。這十年浮華掠眼,這十年孤枕寒夜,這十年我的心臟每天都在抽痛,這十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我想讓海浪將我淹沒,讓大洋的環流將我送回我的家鄉,我想化成一滴泡沫浪花變成水蒸氣回到雲裡,隨着雲回到那片土地,化成雨落到他的頭上。
終於,母親率先開口,“朗朗,我們回國吧。去上海吧。”
我的心臟怦怦地跳着,我強作鎮靜地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