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爛柯,樵夫,方寸山
趙季走過來的時候,極客氣地打了招呼,微一作揖,道:“兩位道長,小子是這山下隆山鎮的樵夫,代代在此砍柴做個營生,今日卻是昏了頭,入山迷了路,在這裡轉了約莫一兩個時辰,也沒有找到回來的路。”
“兩位道長慈悲,不知道這裡是何方地界,走哪兒能回去那隆山鎮?”
那黑髮垂落,氣質平和的道人看着棋盤,語氣溫和道:“小友回身,循着來時的溪走一個時辰,每一次迴轉皆轉向左側,第五次時候見到有一巨石,石下有樹,自那裡轉而向下,即可歸鄉。”
“你家人已等了許久,還是速速下山去吧。”
樵夫知了回去的路,反而不那麼着急了,想着自己應該是遇到了仙緣。
家中老父老母身子不好,每到夜間都會夢中驚悸,若可求些丹藥,也可以緩解爹孃的心悸之症,遲疑了下,又覺得自己這樣想法實在是可惡又貪心,面皮薄,不由發燙,支支吾吾了好久,說不出話來。
又往前幾步,又看到了那一局棋,不知爲何,在看到這一局棋的時候,趙季微微一怔,而後不由自主地就沉迷了進去,就彷彿這一局棋實乃是這世上最妙最爲玄奇之物,心裡面的好奇給勾起來。
想了想,自己雖是迷失了前路,可而今已問明白了回去的路。
這一條路委實是不算短,可他若是放開腳步,一路急奔的話,短短一個時辰也足以回家了,心下反而不怎麼着急了,又有此仙緣,那自是先看了再說,這不看還好,只是一看,卻是不受控制地沉迷於其中。
縱橫交錯的棋盤彷彿化作了星辰萬象,彷彿化作了整個世界,不斷吸引着趙季的目光,這個時候已經是和他心性無關,和他境界無關,只是一種單純的,生靈對於未知,對於浩瀚星空般的本能嚮往。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那年輕道人手指拈起一枚棋子,輕輕敲擊在棋盤之上。
一聲脆響!
這聲音如響徹在心底。
如同常人癡夢之時,旁邊一聲洞簫聲,穿金裂石,碎玉之音。
趙季一下驚醒過來,面色微白,恍恍惚惚了好一會兒,纔是注意到了這聲音的來源,看到了那溫和道人落下一子,似乎有萬象流轉變化,他擡起頭看過來,眸光溫和,道:“小友,來路尚且還在,還是速速離去吧。”
可是趙季已是被這棋局勾起來了心思,心神都在其上,當即有些侷促,拱手作揖道:“叨擾道長,只是小子自小好棋,今日看到這棋局,實在是心癢難耐,覺得這天底下再沒有什麼棋局比起這一局棋更有趣味了。”
“實在是想要看完這一局棋。”
“小子保證不會多說一句話,只在旁邊安靜看着,仙長慈悲,就允許晚輩在旁邊看看棋局吧?”
他說這話,確實是誠心誠意,又極客氣,這道人之後又勸說他離去數次,可是勸了幾次之後,他卻忽而不說話了,只那目光蒼茫,掃過了趙季,掠過更遠,看到了趙季背後,山下的地方,頓了頓,然後嘆了口氣。
旋即不復再勸,允趙季旁觀這一局棋。
棋局本身,也已是精妙非常,更不必說,這棋局之中,神韻無雙,趙季看得入神不提,而那道人擡起一子,隨意落下,卻似是平地裡起來了道驚雷,轟隆隆來去,對面男子面色剎那煞白,嘴角似有絲絲縷縷鮮血流出。
而若是有大品層次的帝君來此,當可以察覺得到不同,這深山林地之中的一局棋,卻是靈韻極深,如萬川歸海,綿延變化,經過了這兩位對弈者之身,似乎是和這天地萬物萬象相聯。
棋局,便是大道!
棋局之內,即是乾坤!
着神意於棋子之上,對弈,便是交鋒,這山下來此樵夫眼中,不過只是兩位隱士在這山中對弈,下棋,而在他們彼此眼中,這是廝殺,這古神真靈,落下一子,就如同是挖開溝壑,引動山河流轉,磅礴洶涌。
道人一子落下,便是山崩地裂,一劍橫欄。
如此一子一子落下,趙季恍惚之間,似是觀盡了整個世界的萬物萬象,見波瀾壯闊,海濤洶涌,又見到電閃雷鳴,轟擊於火山之上,引得雷火交錯,驚懼無邊。
這諸異相交鋒,一次次,一輪輪,似無止盡,似無窮盡。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似乎極爲漫長,卻又似乎只是一剎那,不,在天地交錯的層次上,若是以這山河的痕跡作爲縱橫交錯的棋盤,以天上星辰的運轉和流動當做了棋子,再以明亮且燦爛的雷火,當做了棋子落在棋盤上的那一聲聲脆響。
這本就是一剎那的棋局。
只是伴隨着這一子一子的落下,一子一子的對弈,棋盤上的局勢逐漸地清晰明白起來了。
到了最後,哪怕是以趙季的眼力和棋藝的造詣,卻也可以看得出來,那道人佔據了絕對的上風,不急不緩,不緊不慢,只是一子一子落下,就逐漸蠶食了對方的力量,最終積蓄出來了磅礴大勢,似乎隨意一動,便可引動波瀾萬丈。
最終那古神似終不可積蓄下去,拼盡全力,復又一子,大勢磅礴,河流洶涌,吞雲吐氣,勾連大道神韻,磅礴壯闊,似乎化作了無量的神通,那道人平和,擡起手指夾起一枚棋子,平靜落下。
一聲脆響。
於是似乎那一條大龍被在中間,攔腰截斷了。
有清脆的聲音綿延而來,時間彷彿凝固了,旋即這清脆的聲音似乎被拉長了,變得綿延不絕,咔嚓咔嚓的脆響之中,棋盤忽而自中間碎裂了,那古神忽而張口咳出一大口鮮血,一直壓抑着的傷勢在這個時候,似乎是終於徹底壓制不住,面色煞白。
猛然拋開了棋局,欲要朝着天闕而去,只是他纔剛剛有所動作,忽有破空聲音,那道人的手指已平平點在了他的眉心,沒有帶着什麼銳氣,那道人平和注視着祂,彷彿跨越兩千多年的歲月,重新來到了當年,那個終劫最爲氣焰磅礴的時期。
此刻所見的目光,和當初那個持劍對峙着他的道人,一般無二。
時間在這個時候似乎失去了價值和意義,道人微微笑了笑,溫和道:
“你輸了。”
輕描淡寫的三個字,卻彷彿在瞬間打破了這古神的心境,他先是被重創,後來和齊無惑對峙千年,又捨棄了神魔真身,此刻在這裡的,終究是一道被消耗到了極限的真靈神意。
不甘!
極度的不甘心!
他怒喝一聲,再度爆發出強橫無邊的氣勢和強大的炁。
只是這一次,還沒有等到他的力量凝聚,沒有等到他的炁匯聚,道人順勢往前一點,以一尊御尊極致的截劍爆發,只一瞬間,就洞穿了這被消耗到了極致的,最強的神魔,劍氣在洞穿祂之後,仍舊是綿延不絕,朝着後面流轉而去。
只是這威力巨大到了足以將這終劫神魔最後真靈打碎的力量,落在了山間草木之上,卻只讓草木的嫩芽微微晃動了下,如同一縷清風拂面,那開天闢地的古神怔怔然看着這一劍如風拂山林,知道眼前道人之境界,已高如超脫。
似只一步之遙。
許久後,終於似乎歎服,他閉上了眼睛,最終只說出一個字。
“服。”
自眉心劍痕開始,有一道光流轉,裂隙朝着四方緩緩蔓延,最終有一陣風拂面而來,化作了一道道碎裂的光芒,落入塵世之中,再無半點留存的痕跡,而齊無惑緩緩收回了手指,眼前對峙兩千年的敵人,終究還是敗於此身之手。
其身傲慢恣意,終究隨着微風而去,漸漸消失不見。
而直到這個時候,趙季方纔緩緩轉醒,茫然之時,看到這棋盤上,棋局已定下,而棋盤之上也有一道猙獰刺目裂隙,讓這棋盤當中碎裂化作了兩截,環顧周圍,卻是見到另一位對弈者,已消失不見,不由訝異不解,道:
“這……仙長,那位前輩呢?”
他看到坐在那裡的道人起身。
似乎許久沒有自由活動了似的定了定,而後伸出手,在和其對弈的那位置上,卻有一枚石頭飛來,落在了他掌心之中,這正是這下一個紀元開天闢地之神魔最終殘留下的一縷力量和真靈,化作了這一枚靈石。
齊無惑將此物收了,目光平和,看着這一局棋,道:“他,已去了。”
趙季疑惑,慨嘆道:“原來那位前輩輸了棋,提前走了啊。”
他此刻卻是不好意思道:“方纔小子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如發癡狂一樣,叨擾了前輩兩三個時辰,卻是極不好意思。”他深深一禮,道人溫和頷首,眼底慈悲,樵夫不解其意思,站起身來,卻是覺得神清氣爽。
就要辭別,道人卻喚住了他。
趙季只覺得自己性靈澄澈許多,不像是當初那樣,在學宮呆了數年,只修持了一個雜家基本功法,行禮詢問道:“仙長還有什麼吩咐嗎?”
這道人看他,溫和道:“他日你若是覺得,心中憋悶難以忍受的話。”
“可以去此地隱居一段時間,自有山林與伱閒居。”
這道人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個錦囊,遞給趙季。
趙季雙手接過,卻是當真得了仙緣!
回家之中,和爹孃說了,想來他們也會開心的。
就用這個話題來打破今天早上出門時候的僵持,卻是最好。
於是這樵夫千恩萬謝地謝過了。
轉身歸家,只是在這回家的路上總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不知道爲何,總也覺得,回來時候,見到的道路和那時候已不一樣了,他走到了先前那位道人說過的石頭旁邊,轉身的時候,卻是疑惑不已,道:“奇怪,奇怪,我明明記得這裡本來是一棵小樹的啊,怎麼這樣大了?”
一絲絲不協之感浮現在他的心底。
他本來在這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不對的。
可是在這個時候,他歸心似箭,太想要回家中,太想着爹孃,想着那一句未曾說出來的抱歉,急急回鄉之時,卻是發現這鎮子怎麼轉眼之間,就又變大了許多?人們身上的衣裳風格,和自己穿着的也不太一樣。
道路上多有些不認識的面孔……
不,或者說,全部都不認識。
一絲絲恐懼攥住了他的心,他近乎於狂奔地跑到了自己的家中,卻發現家中已返修過了,唯獨門前那一顆老樹還在,越發雄壯,趙季伸出手用力拍打着門,大喊道:“爹!娘!開門啊!”
“我是趙季!我回來了!”
他把門拍得啪啪啪響動,大門被打開,趙季心中一鬆,可是立刻發現開門的是一個看着有幾分眼熟卻絕對不認識的年輕人,滿臉警惕地道:“你是誰?!” 趙季面色發白,道:“我,我是趙季!”
“你是誰?你爲什麼會在我家?”
那年輕人疑惑道:“什麼你家?這是我趙家的老宅!”
“你是來找事的嗎?”
“你家?”
趙季呢喃幾聲,卻忽然激動起來,奮力推搡着這門,大喊道:“不對,這是我家,我爹趙安成,我娘劉英紅,他們在哪裡?你把他們怎麼樣了?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下把門推倒了,那年輕人都跌跌撞撞坐倒地上,趙季踉踉蹌蹌卻又很快地往前奔去,一下撞開另外幾個聞詢趕來的年輕男女,撞進去了,卻是一怔,前面卻是祖堂和排位。
他看到了自己父親母親的排位,看到了自己兄長和嫂子的排位。
甚至於看到了自己那個纔出生幾個月的外甥排位。
趙季如成木偶一般呆呆站在了那裡,嘴脣顫抖。
喉結起伏,卻是一個字說不出來,外面那年輕人闖進來,捂着肩膀道:“你到底是誰?!開什麼玩笑?!我先祖已去世兩百多年,你突然進來了是什麼意思?”
趙季如夢囈般道:“兩百多年……”
那年輕人狐疑,旋即忽而想起來了家中一個傳說,說有一位先祖年輕時候上山,再也沒有回來過,不由怔住,道:“你是,你是先祖趙季?!”
“先祖,趙季?”
“是啊,傳說當年先祖的弟弟趙季先祖有一日和他父親吵架了,上了山,就再也沒有回來,趙安成先祖抱憾終身,一輩子再沒沒有沾過酒,可是,這怎麼可能?”
“那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啊!”
“三百年前……”
趙季嘴脣抖了抖,忽而想到了那位道人連續幾次勸說自己速速離開,自己不願意離去,心中明悟,卻仍舊還是不甘心道:“不,不可能,我只是去砍柴而已,我只是!”他伸出手自腰間抽出了斧頭,可是這個時候,那出發時候磨得發亮的斧頭卻是已生鏽,那斧柄已軟爛如泥,落在地上。
趙季面色蒼白,怔怔失神。
只餘放聲大哭:“爹,娘!”
……………………
趙季似是受了莫大沖擊,輾轉數次方纔醒來。
醒過來的時候,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他看了那一局棋,看了足足三百年,三百年過去,修行刻苦,若是沒有道心,踏不破先天一炁,常人也只有百二十歲的壽命,到了現在,他熟悉的一切都已經離開了他。
拉扯他長大的爹孃,終究沒有等到他的報答和盡孝。
他拖着身子,去拜了父母的墳墓,想到那一日終究不曾說出的抱歉,痛哭流涕,幾經昏厥,後又遲疑去了當年青梅竹馬的地方,詢問周圍的人家,是否有一家張屠夫,卻得到回答道:“張屠夫?”
“這裡百來年的老字號,都是離屠夫,哪裡有什麼張屠夫?”
“姓張的?或許是有吧,不過怎麼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客人,你要買豬肉嗎?是好豬肉啊,前腿肉,肥嫩,拿了最好下酒!”
趙季自這裡走了出來,見人來人往,大哥的子孫們似是以他這一位老祖爲得以炫耀的資本,常常遍邀賓客前來誇耀,忽有一日夜間,趙季躺在牀鋪之上,聽外面賓客談笑,只覺得煩惱吵耳,輾轉反側,不得以安眠。
忽而想到了那位仙長給的錦囊,將其取出打開來,裡面寫着三個字,並一張地勢圖,
趙季呢喃道:“方寸山……”
再做樵夫。
他呢喃幾遍,忽而大笑,笑而有淚。
終究是明悟。
又提了一砍柴的斧頭。
佩戴在腰間,推門而出,旁人皆攔不得他,只看他徑直朝那方寸山而去了,旁人追去,卻如何追逐得到,遠遠不見了身影,只是聽到了這人悲呼長吟之聲,且吟道: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鬆根,一覺天明。”
“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
“持斧【斷】枯藤!”
………………
人世之間,多有奇人,奇事,奇景諸事。
卻也難以流傳過廣。
其中的波瀾壯闊,卻也是唯獨此間人自己知道,實在難以和外人道也。
泰山之巔,琴韻清幽。
白髮女子撫琴,神韻曠古絕世,雲開霧散,卻唯明月相伴。
雲琴讓自己女兒睡去了。
這孩子總是讓她有些頭疼,就是因爲這孩子太像她了,總是喜歡偷懶。
平日玩耍的時候,精力充沛得好像是永遠都用不完似的。
可是一輪到了修行學習,就立刻開始打盹,睏倦得不行,若是要責怪她,就只是乖巧坐在那裡,滿臉無辜可憐,媧皇娘娘和后土皇地祇娘娘都沒脾氣,伏羲又極寵溺她,唯北帝可以讓她去練劍,可很快就會被伏羲破局。
如此一來二去的,就連雲琴都有些無奈,今日本來是讓她修行的,可是孩子又睏倦了,沒奈何,雲琴就只好讓她回去睡了。
她自己卻是睡不着,心事多,以此身此刻的修行境界,卻也實在是用不着睡眠了,只在此地,對月看紅塵,撫琴清幽,獨自一人的時候,就總會不自覺地回憶過往,此刻回憶年少時候事情,不覺到傷心處。
見月色之下,有鳥兒成雙成對而去,撫琴之聲也是頓住,再撫不下去。
雲琴沉默許久,輕聲呢喃道:“一千年,又是一千年。”
“你又要讓我等待幾個一千年呢?無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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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聲自語,聲音悅耳溫柔,卻似是讓人心碎。
卻又深深吸了口氣,仍舊如同年少那樣,伸出手掌輕輕拍了下自己臉頰,然後握拳,似乎給自己鼓氣,道:“不過,不管是幾個一千年,我都會等你的。”
“然後,惡狠狠地咬你!”
“咬你!”
雲琴獨自一人,做咬牙切齒的模樣,還是和當年那時候一樣。
卻忽而有輕笑聲音響起。
時間彷彿凝固了。
雲琴的眸子一下子瞪大了。
雲霞,月色,山下的河流,還有拂過的風都成爲了此刻的註腳。
白髮女子微怔住,她似是不敢置信,一點一點,轉過身來,看到月色之下,山高雲遠,有道人安然而立,嘴角噙着微笑,亦如當年,一時間,彷彿外物都離開,天地萬物和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只有那白髮女子和道人看着彼此。
此刻無言。
燕子欲歸時節,高樓昨夜西風。
求得人間成小會,試把金尊傍菊叢。
歌長粉面紅。
斜日更穿簾幕,微涼漸入梧桐。
多少襟情言不盡,寫向蠻箋曲調中。
此情千萬重。
齊無惑輕聲道:
“我回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