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愈來愈大,南山之下,無數面戰旗被風得獵獵作響,現場的局面並沒有得到多少改觀,扶風的步騎兵們仍然緊緊地包圍着葉氏私兵,而在更遠處,遼西郡兵們遙遙相對,警惕地注視着扶風兵的動向.雖然如此,但先前劍拔弩張的氣氛卻是大大緩解了,張守約與葉氏並肩站在馬車旁邊,看着葉菁兒提着裙子,如飛一般跑向插在兩支部隊之中的那面高字大旗旁的高遠.
臉上突然一片冰涼,張守約仰起臉,竟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風中竟然開始偶爾夾帶着片片雪花飛舞着落下.
"下雪了!"張守約低聲道."今年下得特別晚一些."
葉菁兒跑得飛快,她的眼中,所有的物事都已消失,只餘下那個大旗之旁站立的男子,那個男人,正伸開雙手,穩步向她迎來.
"高大哥!"她高聲叫着,也張開了雙手,裙角絆在她邁開的腳上,她身子前俯,整個人平平地向前摔去,即便飛在了空中,她的頭仍竭力向上仰着,看着那個向她奔跑而來的男人.
身子向下落下,但卻並沒有砸倒堅硬的地面之上,落下之時,一雙有力的臂膀伸了過來,將她穩穩地托住,高遠半膝跪蹲在地上,兩手平伸,臂彎之間,是葉菁兒那一張滿臉淚水卻又帶着笑容的臉龐.
"高大哥!"葉菁兒哭着只叫了一聲,便已哽咽着再也說不出話來,兩手伸出,緊緊地抱着高遠的脖子,將頭擱在高遠的肩頭之上,滾燙的淚水順着高遠的的衣領流了進去,滑過高遠的胸膛.
高遠緊緊地抿着嘴,將葉菁兒軟綿綿的身體緊緊地擁在懷中。?就這樣半跪在地上,如同一座石雕.
除了風吹大旗的獵獵聲響,便只能聽到葉菁兒的輕微啜泣之聲,高遠緊抿着嘴脣,兩眼通紅,卻是強自忍着淚水落下,看着兩人的樣子,無數人無聲地扭開頭去,不願意再看到這樣的一幕.
步兵狠狠地將弓擲在地上,"操他媽的。管那麼多.把人搶了咱們衝出去,了不起,咱們也學那殺破天,當馬匪去."
鄭曉陽雙眼泛紅,但比起步兵來,卻是冷靜得多了,"如果真是那樣,縣尉就完了,菁兒姑娘只怕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局面."
"這事就這樣算了."
"還能怎麼辦?"鄭曉陽攤開雙手。"除非撕破臉皮,大打出手,可即便大打出手,我們也沒有勝算。你沒有看到太守大人現在已經站到對方一邊兒了麼?"
"真正憋悶!"步兵惱怒地道.
馬車之旁,張守約似乎是讓雪落進了眼中,擡手擦了擦眼,看了一眼身邊臉色鐵青的葉氏。淡淡地道:"葉夫人,貴府的家事,或許我不該多言。但也許過些年後,您和國相大人會後悔的."
葉氏哼了一聲,"葉氏做事,向來做便是做了,從來沒有後悔一說."
張守約淡淡一笑,"也許,國相大人的打算,最終還是落在空處.菁兒姑娘只怕不是任人擺佈之輩.她與高遠的感情,也恐怕不是時間的推移便能抹殺得了的."
"張太守,我很感謝你的幫助,但是正如你說所,這是我葉氏的私事,怎麼做,用不着太守大人來教."葉氏怒道.
張守約搖搖頭,不再作聲.
大旗之旁,高遠扶着葉菁兒已經站了起來,兩人雙手緊握,彼此緊緊地盯着對方的臉龐,想要將對方的容顏看得更真切一些.
風更大了一些,雪也漸漸的下得迷了.風捲雪花,漫天飛舞,兩人的身形在衆人的視野之中漸漸有些朦朧起來.
"菁兒,還記得南山之上的梅花嗎?"牽着葉菁兒的小手,高遠看着不遠處高聳的南山.
"當然記得,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現在南山之上的梅花應當開得正好,在回來的路上,我就想着帶你再去看一回梅花.現在,你還想去嗎?"高遠低聲問道.
"一直都是你說了算的,我當然想去看了!"想着這或許是最後一次隨着高遠去南山之上看梅花,葉菁兒眼中又是淚如泉涌.
"走吧,我們去看梅花,你看,天上又下雪了,雪映梅花,相必比起去年,山上景色會更美一些."牽着葉菁兒的手,高遠向着山間那條羊腸小道走去.
看着兩人越走越遠,越爬越高,葉氏眼中露出焦灼之色,向前踏出一步,正想說話,張守約已經擡起手來,"葉夫人,高遠做事自有分寸,您不必擔心,他不會做出什麼來,他已經做出很大讓步,答應不帶走葉菁兒了,我想,您也應該讓一步,不必逼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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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菁兒有什麼事,張太守,我不會與你干休!"葉氏恨恨地道.
張守約笑而不語,"我相信高遠,此子雖然年輕,但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今天他們被逼離開,或許永無相見之日,即便再見,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歲月悠長,葉夫人何必在意這一朝一夕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着兩人,兩人的身影在衆人的視野之中越來越模糊,終於完全消失在了漫天的風雪之中.
空中飛舞的雪花,已經不再是先前偶爾一片一片的飛落,而是密密的灑下,片刻之間,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南山並不太高,用不了多少功夫,高遠與葉菁兒便雙雙出現在了南山頂端,山上的積雪比起山下要更厚一些,站在兩人曾經呆過的地方,向着另一側看去,視線所及之處,無數的梅花果然正在爭相怒放,紅的,粉的,白的,一朵朵梅花迎着風雪,正自綻開他們嬌豔的花瓣.與去年毫無二致.
但時去世移,今年此時,心境卻與去年大相徑庭。猶如天上地下之別了.
兩人緊緊地相依相偎在一起,高遠牽開身上的披風,將葉菁兒裹住,摟在懷裡.
"高大哥,我不能隨你回去了,娘說,如果我跟着你回去,爹就一定會想法子殺死你."葉菁兒嗚咽着道.
"我明白,菁兒,我不會強要你跟我走的。不是不能,而是不願,你娘有一點說得是對的,如果我今天帶走你,接下來我們必然要亡命天涯,我不怕死,不怕苦,但我卻怕你受苦."高遠低聲道.
"我不怕吃苦.但我怕你會死."葉菁兒緊緊地抱着高遠的腰,哭泣道."高大哥。今日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再見到你了,我捨不得你."
"菁兒。你相信我嗎?"
"我當然信得過大哥!"
"好,你記着,你先回去,等着我。總有一天,我會騎着高頭大馬,帶着八擡大轎。將你從葉府的大門裡擡出來,我會讓你風風光光快快樂樂地嫁給我."高遠聲音堅毅,"相信我,等着我,我一定會來薊城的."
"我等着你,哪怕等到地老天荒,哪怕等到我頭髮也白了,牙齒也掉了.我都會等着你."葉菁兒嗚咽道.
"用不了那麼長時間!"高遠大聲道,"很快,很快,我就會來薊城,帶你走的."
兩人不再說話,就這樣緊緊地相擁在一起,注視着遠處那嬌豔的梅花在風中搖晃,看着片片白雪飛舞落下.
時間一點點流逝,天色慢慢暗下來,雪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越來越大,山下,葉氏已經數次從馬車之中探出頭來,看向那條蜿蜒向上的山道.那裡,卻仍是人跡渺渺.
張守約已經離開了馬車,回到了他的隊伍之中,風助雪威,溫度越來越低,地上的積雪愈來愈厚,遼西郡兵們生起了數十堆篝火,緊接着,葉重麾下的葉氏私兵們,也撿來柴禾,砍來樹枝,將一堆堆大火點燃,只有與他們相對峙的扶風縣兵們,仍然如山般屹立,如標槍一般挺直,方陣絲毫不亂.飛雪飄落,落在他們的身上,將他們一個個慢慢地變成了一座雪雕.
坐在衆邊的荀修與葉重,一直注視着這支靜靜的屹立在他們對面的隊伍,隨着時間越來越久,二人的神色也是越來越不安,雖然坐在火邊,但心底裡的寒氣卻是嗖嗖地向上冒個不停.
知道打不起來了,葉氏私兵們早就輕鬆了下來,雖然在他們的周圍,早已生起了十數個碩大的火堆,但這些平素精銳的士兵們仍然不停地在跺腳搓手取暖,而在另一頭,高遠麾下的扶風縣兵們,卻是丁點動靜也沒有.那一片片白雪壘就的雕塑,如果不是口鼻之間呼出的白氣,只怕不會有人認爲他們還是活着的生物.
不知過去多少時間,那些雪雕忽然之間都動了起來,他們整齊劃一轉頭,看向南山之上的那條小道,一支火把出現在蜿蜒的山道之上,高遠手舉着火把,出現在衆人的視野之中,在他的背上,葉菁兒手裡捧着一大束紅粉白相間梅花,如同去年一般,高遠將葉菁兒自南山之上背了下來.
看到兩人,荀修與葉重站了起來,所有的葉氏私兵聚攏了起來,葉氏從馬車之中鑽了出來,衆人神色複雜地看着慢慢走下山來的高遠與他背上的葉菁兒.扶風縣兵的頭隨着高遠的步伐轉動着,頭上,身上和積雪隨着他們的動作簌簌而落.
緩緩地走到仍在風雪之中飄揚的大旗邊上,大旗位於兩方的中點,過去了幾乎一天的時間,但沒有一個葉氏私兵敢於越過這條中線,單是這一點,便足以讓高遠驕傲了.
他輕輕地放下葉菁兒.注視着她:"等我來接你!"他輕輕地點.
葉菁兒臉上的淚水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漫柔的笑容,她將梅花放在地上,伸手到頭上,取下束髮的簪子,滿頭秀髮在雪中飛舞,手伸進懷中,一柄鋒利的匕首出現在她的手中,在高遠的注視之下,葉菁兒甩頭,伸手,攏住滿頭秀髮,匕首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閃動着耀眼的光芒,只是一閃,長可及腰的長髮齊唰唰地自頭上斷落,狂風吹過,無數黑髮隨風飛舞.
所有人都失聲驚呼起來.
"菁兒!"高遠大叫起來.
葉菁兒微笑着看着高遠,”待我長髮及腰時,君來娶我可好?"
這頭秀髮,葉菁兒蓄了十六年,今日卻在風中,隨風而去.
葉菁兒的聲音清脆,隨着風聲,遠遠飄揚,場中,數千人再一次發出驚呼之聲.葉氏臉色鐵青,整個身體都是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