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庖廚很有名,做出的美食珍饈名揚天下,和蜀地的錦繡一般聞名於世,而巴王宮中的庖廚自然也是天下一絕。
但此時此刻。
巴王宮外,城牆根腳下的巴蛇廟。
溫神佑此刻看着死在地上口吐白沫的那條黃狗,其臉色發黑。
方纔若不是有人提醒,只差一步在下面口吐白沫的便是他了。
他還沒有來得及嚐嚐聞名天下的蜀地庖廚的美食絕藝,卻從其中發現了毒物。
溫神佑進入宮中一趟之後,猶豫之下還是將巴王宮的後宮內廷給封了,而自身帶着僚屬部將人佔據了皇城腳下的巴蛇廟處理事務,同時令部下鎮守皇城內外,守衛武庫,巡查街道。
雖然按捺下了心中蠢蠢欲動的進入巴王宮的心思,溫神佑想着給自己吃點好的滿足一下口舌之慾總不爲過吧,便將巴王的御廚給召了過來。
誰知道,便出了這樣的事情。
溫神佑怒而問道:“那廚子呢?”
侍衛上前稟告:“去看過了,已經死了。”
溫神佑怒極反笑:“死了,還真是及時啊!”
廟中還擺放着巴蛇的神像。
那巴蛇像猙獰而恐怖,通體漆黑,擺放在大殿裡哪怕此刻正值正午也讓人感覺有些陰森。
廟中,溫神佑面色陰沉的模樣,好像也和那上古的妖魔之影重迭在了一起。
在場衆人一言不發,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結束。
對方很明顯是有備而來。
目的也很明確。
溫神佑雖然打贏了這場仗,也入了巴都,但是其畢竟在巴蜀之地根基淺薄,所依靠的不過是武朝的名義還有他自己攜“大勝”而來營造出的威勢。
但是隻要他一死,其帶來的所有人便會瞬間分崩離析,巴蜀之地便會再度回到無主的境地。
有僚屬上前,拱手厲聲說道。
“此事,定當是城中那幾家門閥宦官氏族所爲,有能力做成這件事情的並不多。”
“還請將軍立刻下令,嚴查此事,誅殺罪魁禍首。”
“如若不能震懾此等宵小,恐遺禍無窮。”
有人開口,立刻看到旗下衆將校變得義憤填膺了起來,一個個上前喊道。
“沒錯。”
“城中竟然有人敢毒害將軍,若是不將這惡賊找出來,這還得了。”
“我就說這些巴人靠不住。”
“將軍,你說要怎麼辦,我們全聽您的。”
溫神佑當然明白那僚屬說這話的意思,他甚至知道這是一個天賜良機。
他被城中“百姓”“簞食壺漿”地迎入了城中,這固然減少了溫神佑的損失,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地拿下了巴都藉此控制住了整個巴蜀的核心中樞。
但是這是有代價的,這代表着他只是一個被迎入城中的合作者,原本掌握巴蜀的政治體系和聯盟完全沒有出現任何破壞和波動,這些人依舊掌控着這裡的一切,而他接下來要做什麼也必須完全依靠這些人。
一切得來得太過容易,就自然要承擔一些其他的東西。
他想要動這些人也很麻煩,因爲牽一髮而動全身,更何況對方打開城門將你一個外人迎了進來,你現在無故翻臉更可能激起整個巴蜀所有人的同仇敵愾。
但是現在。
有人將刀送到了他的手上。
他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誰,但是想着想着,他突然覺得不憤怒了,甚至覺得應該謝謝這廝。
但是心中不怒了,他臉上卻表現得越發震怒了。
他拔劍而起,一劍砍在了柱子上。
“惡賊啊!”
“吾豈能饒了你,勢必殺汝。”
隨後怒吼着下令。
“去?”
“將城中百官都喊過來,讓他們也看一看。”
“記得看一看,最後都有誰沒有過來。”
當日。
城中巴國所屬的文武百官都來到了,聚集於巴蛇廟之中。
這座廟是已死的上代巴王修建的,十分大氣甚至是堂皇,足以容納下這麼多人甚至還顯得有餘。
地上,那條死去的黃狗還在。
溫神佑就站在那狗屍的前面,目光看着地上已經僵硬的黃狗的眼睛,就在讓人感覺他是不是要抹去兩行淚,高喊兩句旺財你不能死啊的時候。
溫神佑終於擡起頭來,冷冷注視着面前的所有人。
巴國已經立國多年,傳承數代,利益錯綜複雜,巨族豪門林立,而這些人便是其中的掌權者。
“溫某聽聞巴王無道,遭天譴而死,更有僞燕大將穆朝天竟然想要趁此無故討伐巴國,欲掀起兵禍塗炭生靈。”
“我武朝天子不忍坐視巴國百姓遭此大禍,於是派溫某越千山萬水帶兵遠來至此,替爾等驅逐了那僞燕大將穆朝天,這才讓爾等沒有遭此橫禍,諸位就是這般待我的?”
“我知道。”
“你們這些人有些人不喜歡我,但是溫某沒有想到,爾等竟然使出這般下作手段,遣人下毒害我。”
溫神佑一陣冷笑,聲音迴盪在巴蛇廟大殿中。
“若不是雲中君庇佑,蒼天護我。”
“今日。”
“溫某怕是就要如同這條黃狗一般,橫屍於此了。”
“但是,我要告訴爾等,你們這如意算盤打錯了。”
溫神佑聲音變得更大了,個頭不高但是敦實的身軀內發出如同洪鐘一般響亮的喊聲。
“某叫溫神佑!”
衆人有人看着溫神佑,這個時候立刻有人上前辯解。
“將軍,此事定然是誤會,定然是誤會啊!”
“沒錯,吾等怎麼會派人害將軍呢!”
“這其中,定然是有些地方搞錯了。”
“將軍……”
溫神佑根本不聽辯解,眼神裡充滿了不信任。
而這個時候,一名文士來到了溫神佑的身邊,拱手說道。
“將軍,已經有結果了。”
溫神佑:“查出來了?”
文士:“證據確鑿,那廚子已經交代出了幕後之人,不過受不住刑,已經嚥氣了。”
都這個時候了,誰還管那廚子。
溫神佑一把拿過文士捧起的絹帛,看着上面的名字,不偏不倚正是目前他最需要對付的那幾家家主的名字。
溫神佑看了一眼文士,文士的眼皮也微微擡了擡。
然後,溫神佑怒極而笑,一把看向了在場的巴國百官,高高揚起了手中的絹帛。
“誤會?”
“這就是誤會?”
“我爲爾等驅逐了那穆朝天,好心待爾等,本來還想着立刻上表天子爲爾等請功,換來卻是爾等的狼心狗肺。”
“既然爾等之中有人不慕王化,還想着割據一方,做那不臣的亂臣賊子,溫某也就不必客氣了。”
“給我拿下!”
立刻便看到甲兵從兩側衝出,將其中一批人當場拿下,而溫神佑轉身就走,看起來怒氣衝衝,似乎表示這件事情並不會到此結束。
而接下來。
溫神佑果然又以調查圖謀不軌,以及不服上朝的名義,四處緝拿城中之人。
殺了一大批人,扣押了一大批人。
狠下手來清理巴國都城之中的門閥豪族,整個巴國都城風聲鶴唳,門閥官吏談起溫神佑的名字爲之色變。
溫神佑再也不是那個手持節杖,也猶豫擔憂幾個貪官污吏能不能殺得那個溫司馬了。
——
巴蛇廟中。
一位道人從堇州而來,風塵僕僕地抵達了巴都。
溫神佑立刻跑出去迎接:“廟祝來了麼?”
道人連忙拱手:“見過將軍。”
接見了這位道人將其引入了廟中,溫神佑站在巴蛇廟的大殿之中,開口問那道人。
“道長可知,這是誰的廟?”
道人點頭:“此乃巴蛇廟,西南有巴國,有黑蛇,青首,食象,指的便是這上古妖魔巴蛇了。”
溫神佑:“不過在這巴國之中,這巴蛇並非妖魔,而是神祇了。”
道人:“蠻荒之地,拜妖孽兇魔爲神也不爲奇。”
溫神佑:“聽聞,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看來這巴蛇的確不小,可以稱之爲巨妖大魔了。”
象在這年頭也算得上是珍奇異獸,溫神佑沒有見過,不過南方有人曾進獻過此物到京城。
因此也知道,其大約有着一兩丈高,那巴蛇能夠吞下這樣的巨物,形體定然是極大的。
不過溫神佑一口一個妖魔稱呼這巴蛇,卻是有着另外的用意。
道人聽出來了,立刻說道。
“再怎麼樣,也不過是一妖魔耳。”
“這巴蛇昔日再如何兇悍,魔威滔天,最後不還是被那上古的神人給斬了麼?”
溫神佑哈哈大笑,點頭稱是。
他轉過身,指向了那高處的巴蛇像。
“的確如此。”
“因此還請道長把這妖魔的像挪下來,迎雲中君的神像入這殿中,讓世人知道,再兇厲的妖魔也得臣服於仙聖座下。”
道人:“那這妖魔塑像?”
溫神佑:“就擺在雲中君腳下,當個墊腳石吧!”
道人哈哈大笑:“正當如此。”
道人來這裡便是當廟祝,迎地神的。
不過這樣一座恢弘大氣的廟宇,擺放一方小小地神當然不可能,只能供奉雲中君了,然後在一旁開一個小殿,放入地神的神像便可以了。
溫神佑:“道長準備何時迎神?”
道人說:“天工還未到,準備還未做足,我卜筮了一下,迎神大典還是定在三日之後吧!”
溫神佑點頭:“那就三日後,到時候我一定到場觀禮膜拜。”
道人作揖:“有勞溫小將軍了。”
道人和溫神佑說完話之後,便離開大殿,開始籌備迎神大殿事宜。
而道人離去後,溫神佑身後的僚屬文士站出來了。
“將軍!”
“這巴蛇在巴地身份尊崇,連巴王都每年祭拜,將軍這個時候做這般動作,怕是要出亂子。”
溫神佑卻說:“要的就是如此。”
文士問道:“將軍的意思是?”
溫神佑:“雖然你我找到藉口拿下了一批人,但是畢竟還是少數,根本動搖不了這些人在巴蜀的根基,這些人勢力盤根錯雜,上下鐵板一塊,如若不將這鐵板一塊打破,這巴蜀之地如何能夠拿得下?”
“而且最近這些人看起來蟄伏了起來,看模樣似乎是徹底臣服於我,臣服於我朝,讓我找不到任何藉口動他們,但是私底下卻動作頻頻。”
“你我都看到了,我入巴都之前,這些人一個個爲了權勢你爭我鬥爾虞我詐不惜一切,甚至弒殺幼主奪位。”
“這些人野心勃勃完全沒有半點臣服我朝的模樣,完全是因爲我攜大勝而來,不得不臣服。”
“若是給他們找到機會,你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不趁着現在做些事情,以後就什麼也做不得了。”
文士點了點頭:“所以將軍是準備通過搗毀這巴蛇廟,迎雲中君的神像和四方地神入蜀,讓這些蟄伏起來的人找到個藉口和理由串聯起來,然後以爲找到了破綻自己跳出來?”
但是,文士還是找到了問題。
“如果他們不動呢?”
溫神佑走到了巴蛇像下,看着其說道。
“若是他們眼睜睜的看着自己供奉了千百年的巴蛇被我從廟中驅逐而下,被踩在雲中君的神像腳下,還無動於衷的跪在下面。”
“那面對我,他們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有的是辦法慢慢分化他們,同樣可以算是將這鐵板一塊給一拳打碎。”
溫神佑很清楚,他現在所有的一切是因爲他攜擊敗穆朝天還有巴國的大軍而帶來的,而這個時候也是他威勢最巔峰的時候。
若是這個時候不做,有些事情後面就沒有辦法做了。
他不僅僅要做。
而且不能慢慢來,要雷霆一擊。
之後,就得想辦法慢慢收服巴蜀人心了。
但是越是如此,這一次就要將那些反對他的人殺得人頭滾滾,殺得怕了。
溫神佑看着巴蛇的塑像,這個時候卻突然感慨萬分,和文士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知道雲中君爲什麼降下法旨,一道雷霆毫不留情地將那北燕的十萬大軍化爲齏粉麼。”
溫神佑在思考着這個問題,他也同樣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這不僅僅是雷霆手段,也是世上最大的慈悲。”
“因爲只要殺過一次,便無須再殺了。”
溫神佑看着文士,也下定了決定。
“三日後。”
“就在這座廟裡,我將立於雲中君的神像之下,誅殺這些魑魅魍魎。”
“一次徹底拿下這巴蜀之地,不再反覆。”
幕僚看着溫神佑,拱手而拜。
“我明白了。”
深夜。
一處大宅之中,一個又一個披着蜀錦斗篷的人進入其中,於暗室之中圍繞着燈火開始了密謀。
“不可再如此下去了。”
“那溫神佑,年紀不大端的是心狠手辣,我看他的目的可不是因爲有人下毒而報仇,他一開始打定的主意就是對付你我啊!”
“什麼遭人毒害,依我看就是他自己一手操縱演給我們看的,打一開始就沒安好心。”
“這武朝之人端的是不爲人子,竟然這般下作。”
“他還要搗毀巴蛇廟,想我巴國曆朝歷代供奉巴蛇,到了這一代斷了香火了。”
“絕對不可如此。”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須殺了那溫神佑,再這樣坐以待斃下去,你我可都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
這一日。
原本的巴蛇廟前,用古篆文所寫的巴蛇廟三個字大匾額被取了下來,不知不覺之間掛上了雲中祠的匾額。
廟宇之中,人頭攢動但是卻並不雜亂,要麼整齊地跪坐於地,要麼站在兩側或者門口。
道人作法,巫覡起舞,樂師奏鼓樂。
“咚咚咚咚咚!”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在盛大的典禮之中,在向天祈問的高呼中。
雲中君的神像被神輦擡着一點點跨越長街而來,朝着那廟宇而去。
沿途。
不斷地有人擂起打鼓,姣美的女子高唱着古老的詩詞,提着花籃揮灑着花葉。
街道兩側,許多人也是第一次知道雲中君,更是第一次看到“雲中君”,城中所有人議論紛紛。
有人好奇。
有人憎惡。
有人面無表情。
但是不論如何,他們都阻擋不了那太陽下的神輦跨越長街。
今日天氣晴朗,萬里雲光之下那神輦之上的神靈塑像就好像真的是從雲上走來,進入巴蜀這片大地。
而隨着神像被徹底地擡進了廟宇之中,供奉在了高臺之上,真正的迎神大典也開始了。
外面站着的人,嘩啦啦的一片跪在地上。
爲首的便是溫神佑,而神像之下一個道人高呼。
“法身歸位!”
“迎神!”
這個時候。
街道巷尾之中人羣之中,一些人交頭接耳,然後悄悄聚集在了一起。
附近的一些宅邸之中大量的壯漢從其中衝出,悄悄藏匿於巷道之中,然後掀開竹筐紛紛從其中拿出刀兵,其中還有人披上了甲冑。
明裡暗裡大量的人開始聚集,朝着昔日的巴蛇廟今日的雲中祠而去。
而另一邊。
長江之中。
一根擎天巨木出現在遠方,逆着水流而來,巨木之上一個身影踩踏於上渡江而來。
城中有人在祭雲中君,有人在迎雲中君,有人在阻止雲中君的神像進入他們的巴蛇廟,有人要在雲中君的神像下誅殺魑魅魍魎。
只是,所有人沒有想到。
真正的雲中君此刻真的在朝着巴蜀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