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不必過多猜測,到得茶樓之上,一切自然分曉。”爲首的褐衣人言罷,側身退開一步,做出“請”的姿勢。
“飛卿……”白思綺下意識地伸出手,握住慕飛卿的大掌。
“走吧。”慕飛卿苦苦一笑——任他千思萬想,也斷難料到,兜兜轉轉如許久,那個人,竟費盡周折,在此處靜候着他們。
從暗巷到茶樓,不過數十步距離,慕飛卿和白思綺卻幾乎走了近一刻鐘時光。
踏進茶樓的剎那,薄薄的木扇旋即關閉,整個底樓廳堂頓時一片昏暗。
白思綺下意識地咬咬脣,眸光望向逼仄的樓梯。
沉穩的腳步聲響起,黯影中慢慢走出一人,卻是全然陌生的面孔。
“鎮國將軍,安國夫人,樓上請。”來人一臉的謙恭有禮,走到白思綺和慕飛卿面前,深深彎下腰去。
慕飛卿沉默着,攜起白思綺的手,和她一起肩並着肩,從那人身旁掠過,逐級而上。
樓上竟是一片漆黑,四圍的窗戶均用厚厚的布簾遮住,一絲光都沒有,透着讓人窒息的詭異。
“微臣,參見皇上。”慕飛卿清朗淡冽的聲音打破岑寂,在黑暗裡響起。
“啊?!”白思綺一個激靈,腦子裡剎那空白,莫說行禮,就連此刻身在何處,一時間也全然忘記了。
燈,亮了起來。
明如白晝。
映出一張年少的,卻已經沒有絲毫稚氣的面容。
很熟悉,但也很陌生。
很清晰,但也很模糊。
白思綺呆呆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眉眼,心中千般滋味不住地沉沉浮浮,最後悉數化作惶恐,一種深深的,深深的惶恐。
覆蓋了之前她對他所有的感覺。
“綺姐姐,”光影中,身着明黃錦袍的少年慢慢站起,從慕飛卿身旁掠過,直走到白思綺面前,定定地看着她,“你,還好麼?”
“我……很好。”白思綺機械地答,然後胡亂地跪倒在地,急急地叩頭,“臣婦,參見皇上。”
許久,屋子裡一片岑寂,誰都沒有作聲。
“慕飛卿,你可知罪?”冷寒透骨的話音,有如一柄突然摯起的寶劍,突如其來地,懸在他們的頭頂。
“微臣知罪!”
“倘若,朕要你即刻返回頊樑,接受懲處
,你,可願意?”
“乾圖關一役,微臣折損良兵強將數十萬,自知罪孽深重,萬死難以贖清,微臣既僥倖苟活,本該早日回京領責,但此刻微臣另有要事在身,必須前往雪域一行,恐暫時不能隨皇上聖駕返京,乞請聖上見諒!”
“慕飛卿!你好大的膽子!”少年的聲音冷寒如冰,卻未覺着有何情緒波動,“你爲求保全自身,棄家國於不顧,置君王於危難,任移民遭塗炭,枉爲人臣,枉爲人子,枉爲我天祈之鎮國大將軍!”
“是!”慕飛卿再次重重叩頭,“慕飛卿之罪,罄竹難書,江海難滌,但微臣仍斗膽請聖上暫且寬限一些時日,少則一月,多則半載,微臣必自縛歸國,以項上頭顱,乞蒼生諒解!”
“慕飛卿何罪之有?”一直匍匐在側的白思綺卻陡然擡起頭,雙目灼灼,冷華湛湛,“南華行館中,他拆穿襄南王陰謀,救濟救帝駕於危難;東暖閣中,他更是置生死於不顧,血拼護君;朝堂之上,他扶少帝登基,匡社稷保家國,穩定人心,昌隆國運;乾圖關外,他更是以數十萬大軍抗敵百萬有餘,保得頊樑全都周全……這一切的一切,皇上您難道都忘記了嗎?”
少年慢慢地轉過頭,黑湛雙眸對上白思綺寸步不讓的眼,忽地莞爾輕笑:“綺姐姐,想不到經歷了這麼多事,你還是犀銳依舊,不管是面對何人何事,從不肯改半分本色。”
玉面微微一紅,白思綺收斂心神,正容道:“請皇上不要岔開話題。”
“好,那我們就說正題。”少年一撩衣袍,走回座中坐下,雙眸微微眯起,“沒錯,鎮國將軍是有功,但也有過,如今看來,他是過大於功,所以,於情於理,於法於義,他都該受到相應的懲罰。”
“請皇上明言。”
“當日天祥寺中的誓言,綺姐姐你可還記得?”
白思綺一怔,繼而恍然——天祥寺?好遙遠的名字,自己曾經去過那裡嗎?還在那裡許下過誓言?是什麼樣的誓言呢?
見她雙眉糾結,慕飛卿心中一緊,拱手言道:“啓奏聖上,當日讓綺兒進宮陪伴太后鳳駕,實乃情勢所逼,並非綺兒本心之願。”
“這麼說——”少年微微拖長嗓音,“你這是在和朕秋後算帳,指責朕不該強拆你們夫妻了?”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想說,後來微臣之所以設法讓綺兒離開皇宮
,是爲了讓她喬裝前往襄南王處刺探軍情,並不是藉故脫身。”
“哦——”凌涵威雙眸冷沉,“那安國夫人改道前往雪城,又是何人的安排呢?”
“……也是微臣。”
凌涵威再沒有說話,只是目如利劍般,直直地釘在慕飛卿臉上。
“……那一次,微臣確是出於私心,怕戰端一開,微臣分身乏術,難保綺兒安全,這才讓手下護送她離開頊樑,前往雪城。若是皇上要降罪,就請責罰微臣一人吧!”
“你愛妻心切,何罪之有。”凌涵威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況且朕要罰你的,也不是這個。”
“那是——”
“是隱軍。是西陵鴻西陵辰父子!”凌涵威重重一拍桌案,“呼”地站起身來,一股強大而森冷的氣息頓時在他身周瀰漫開來。
白思綺渾身猛然劇顫。
原來。
原來這纔是他興師問罪的理由。
隱軍。
比慕家死士血衛還要強大的隱軍。
“慕飛卿,西陵鴻父子是何來歷,是何身份,你比朕更清楚。二十多年前,你父親與朕的父皇有過協定,慕國凱助先帝登基,而先帝允許你慕家的坐大,以及,明裡暗裡勢力的存在。但,先帝既已龍御賓天,當年的協定,也就不復存在。朕不管你慕家曾有過多少的豐功偉績,爲了朕的江山能更加地穩固統一,朕要重新洗牌,朕,絕不容許任何異己力量的存在,你,明白嗎?”
白思綺的心,徹底冷涼。
匹夫無罪,懷玉其罪。
從很久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的許多事,因爲凌涵威的這一番話,而樁樁清晰,件件分明。
只因爲,慕家太過強大,慕國凱太過強大,慕飛卿太過強大,天祈的皇帝不能容,東燁的君王不能忍,南韶的上位者不放心,還有許許多多的忌憚、猜疑,終至釀就乾圖關外的那場絕殺。
只是可惜,慕飛卿未死。
所以,那些本來已經塵埃落定的種種紛爭,再次因他的復生,而紛紛捲土重來。
凌涵威的逼,凌涵威的怒,凌涵威的急,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那些人,那些事,有如縛魂魘咒,蜂涌而至,形成一個個颶風般的漩渦,想要把剛剛獲得新生的他們,再次徹底吞沒,除非他們死,否則永遠不會止息……
(本章完)